我连忙夺走一条凸出来的法国面包,赶紧跑到露天咖啡座的桌子下躲起来,大饱口福。我啃得一干二净,连面包屑都不放过,并计划再次对那只菜篮发动突击。
突然间,有一只手来到我的视线之内,轻轻地拍拍我的头,消失了一会儿又出现时,递上一块方糖给我。我抬起头,邻桌有对年轻男女正对着我笑,并发出有点滑稽的声音,也许他们认为这种没有意义的音节传到一对狗耳,可就意昧深长。我注意到,他们对婴儿也是如此。但是,从音调听来,他们的确相当友善,此外一只友谊的手要比无情的靴子好得多了。因此,我决定讨好他们。
也许你会想,他们是不是没有见过狗?两人不断地对我低声喁喁、一直轻拍我的头,方糖一块接一块地丢给我——这些不都表示“一见钟情”吗?那时,不经世事的我,还以为这是邀请我成为伙伴的姿态,于是在他们离开咖啡馆时,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
我不否认,自己以为一张柔软的床和新生活已是唾手可得。你大可说我过于天真,哎,我和人类相处的经验还颇为有限,到目前所遭受的,不是辱骂就是虐待,因此有人对我示好,还不大习惯,才会有如此,才会有如此妄想。
我又从中学到一课:只看表面友谊,麻烦必定随后就到。当初瞧那对年轻人对我亲爱的劲儿,我以为——段留芳千古的友谊即将展开。然而,我不仅表错情,还会错意。我一路跟着他们,快到车子的当儿,他们开始尴尬地甩着脚,就在我试图上车的时候,奋力把我推走,猛然关上车门,差点夹住我的鼻子。有个教训不就说道:“小心陌生客的引诱。”我现在可以用超然的角度来思考此中的意义,但在当时,那个事件对我可是一大挫折。
吾等同辈有一些就禁不起这种考验,心理因此不能平衡。我就见过这样的猎犬——碰到—点儿挫折,就颓然倒下、翻过身来,四脚朝天乱舞。我就不会。
“自己跌倒自己爬”,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决定效法人类,上街享受购物之乐,让自己快活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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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街上到处溜跶时,突然某家店门口传出一阵香昧,于是忙足一嗅。啊,“此味只应天上有”,是新鲜的生肉——猪排、羊腿、手工香肠、牛肚、牛肝、髓骨、牛肉等,应有尽有。我闻香而至,却连一个影儿都没见到。要不是后面房间传来让人昏昏欲睡的电视声,可说是死寂得犹如墓地。
在我朝向那摆满佳肴的木桌迈进时,甚至可以听到自己脚蹄划过地上尘土的沙沙声。我想先好好地端详一下,再做最后的选择,殊不知人类活命的定律——优柔寡断通常会坐失良机。但是,嘴巴能衔的毕竟有限,如果有上等牛排,我可不想只叼走一块多骨的脖子。这就是所谓的“三思而后行”吧。
哎,怎知最后反而落得两手空空?
有一对猪蹄膀吸引我的目光,还有一大块小牛肉也深得我心,就在不知如何抉择时,店后方传来一声怒吼。肉贩气冲冲地冲进来,眼球因愤怒而暴突,一边寻找对付我的武器。幸好,他就近拿得到的只是把扫帚,而不是切骨头的锯子或是剁肉的利刀。显然,他使用扫把的技巧不够纯熟,情急之下,打翻了一整排的玻璃罐。我想,里面大概是臆鸭。我趁他手忙脚乱之际,跳过一地的玻璃碎片,在逃之夭夭之前,只能再瞄一眼那块最中意的后腿肉。
早知道,当机立断就好了。犹豫再三只有挨饿的份儿。诸君购物时,勿忘这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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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策略不得不重新调整一番。在肉铺的遭遇还透露一件事。村里的店家对吾等狗族怀有某种偏见。你看,小孩子翻天覆地,大人就不会拿着可怕的武器对付他们。你知道了吧。所谓的规则视对象而有不同。有一天,我看到一个人和一条杂种狗离开面包店,
居然平安无事,没有人出来追打。真是奇怪。或许不是所有的狗都会引发人的怒气吧。嗯,也许不幸的只是像我这种落泊的狗。我灵机一动,跑到街上的杂货店,站在店门外,准备实行B计划。
我的计划就像许多伟大的理念,其实很简单。我决定尾随一个顾客进入店内,装作是他的跟班。一旦入内,我们就分道扬镳,待那人使老板分神之际,我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起一大块上等好肉。这个策略可说是天衣无缝吧!
杂货店里有许多让人垂涎三尺的美食,和肉铺里血淋淋的生肉各有千秋,但是更引人大发奇想。于是,我怀抱着期待的心情看着过往的人群,希望从中找到“共犯”。
以前,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多的人,我想,我毕生对人类行为之所以有不灭的兴趣就源于这个黄昏。各种年纪、各种身份、燕瘦环肥都有,摩肩擦踵地齐聚在大街上,却对彼此相当冷漠,和吾等狗族聚集在一起的那股亲热劲儿截然不同——不会彼此好奇地嗅嗅、围成一圈,也没有抬腿的礼节。
说实在的,他们的社交接触贫乏得可怜,只是偶尔点点头或是握握手。当然,现在我已经见怪不怪了,但是当初看到他们那样陌然处之、对同类没有兴趣的样子,真是觉得怪异。也许是因为大都会的拥挤造成的,我不该大惊小怪。这的确会使人的感官麻木。
我是如此聚精会神地观察过往行人,乃至于有个女人轻拍我的头时,吓得我跳起来。我抬头一看,是一只空空的篮子和一张笑脸。然后,她转身离去,走向那家芳香四溢的杂货店。我对自己说:好好地把握这个机会吧!
于是像个影子般跟在她后面,装作是如假包换的家犬,这会儿出公差陪女主人购物。
这真是一家货色齐全、传统的杂货店。近来有不少店家里面都只是些罐头、盒子或是包着塑胶袋、奇怪的东西。这家店却有着真正的食物,而且完全“裸露”在空气中——一块块的乳酪、香肠、熏好的火腿,还有一整排熟食佳肴。
你晓得吧,法国人对吃最讲究了,从扁平的碎鸡肉灌肠到陶制的盖碗食物,应有尽有,让人大饱眼福。
我的临时女主人在蔬菜前停下脚步,我对菜叶可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同时抗拒了一下小甜饼的诱惑,随即溜进那条狭窄的走道,直接跑到店后方,也就是美食展售处。
我实在也很中意那些手工精制、有着干酪、肉末和善茄酱的意大利式厚面条。不过,不能犹豫再三了。由于上次在肉铺得到的惨痛的教训,我不假思索,伸直了后腿,爪子伸到放置食物的长桌,张开大嘴咬了约一公斤的上等火腿,然后一溜烟地趴下。
问题是:就在此时,我遇见了另一个同类,该大方地分给它一块吗?这只身材细细长长、尾巴卷得相当可笑的小动物,看来就像痛苦不堪的虫子。只要它用高亢的假声吠一下,不止我的耳膜受不了,”包管连死人都会被吵醒。我想,它行将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因为他的“私处”大概不小心被火腿切片机夹住了,谁料他只发出一小声的哀鸣,便飞快地朝我的膝盖猛咬,还做出“难吃死了”的表情。我忙着甩掉腿上这讨人厌的家伙,顾不得火腿了。就在此时,后面出现一个穿围裙的人。我依稀记得擀面棍打在身上的感觉。
哎,此地不易久留。
这大抵是村里店主对我的“欢迎”。我只能说,千万别相信明信片上那些对你傻笑的村民。这一天我遇上的那两个凶神恶煞足以让骁勇善战的成吉思汗恶梦连连(据说,他在粮食短缺之下,还曾以吾等狗族的肉骨充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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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躲在露天咖啡座的桌子下,沉思默想。今天,一度被拒于千里之外,二次掺遭追杀,总计所得只是一小条法国面包和几块方糖,可说所获不大。现在、影子被拉得愈来愈长,夜晚将至,而我今天的目标——张小床和伙食还没有着落。
管他的,明天—定会有新的欢乐和机会,但是长夜漫漫,何处是吾家?要继续躲在桌子底下,还是存未知的世界找个藏身之处?这的确是个问题。
咖啡店老板结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了。所有的村民人手一把扫把,对付“不速之客”、这个老板也不例外。他是来清除桌下和街上的粪便的。他一步步地接近,就在我们四目相对的瞬间,扫把立即提高至攻击位置。奇Qīsuu.сom书我想对他的“待客之道”略为恭维—番|Qī|shu|ωang|,但是恐怕连提起腿来飞快撤泡尿的时间也没有了。我又再度落荒而逃,只得在乡间找个歇脚的地方。
思量人类对我的“厚爱”,我想还是识趣—点,别打这个村子的主意了。就在此时,小路的尽头传来—股腐败的气昧。原来是一只翻覆的大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我慢慢地走进,鼻子抽动着——啊,晚餐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于是,我开始研究菜色。
人类丢弃的东西真是无奇不有。骨头、面包屑、鸡鸭的内脏,还有吃剩的沙丁鱼……这些可说是藏在空罐头、纸屑和塑胶袋中的珍味。我推开了只破鞋子,拂去第一道菜——冷冻鸡皮上的灰尘,突然间听到咬牙切齿的声音,事实上,该说是“咆哮”。不管怎么说,这使老兄显然不太高兴。我抬头一看,一只同类的一半身从垃圾桶伸出,怒目龇牙,嘴巴大得可以吞下一颗头颅似的,显然到了高度警戒的状态,活脱是捍卫家园的忠狗。
我想,自己不是胆小鬼,特别是对付年事已高,而且身体赢弱,块头又比我小得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