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想他们!
凌信诚这封短信,让我看到了凌信诚的滚滚热泪,也看得我自己心里阵阵发凉。
我,还有周月,还有小梅,还有医生和护士,还有秘书和司机,还有上海的姑
妈,还有其他很多人,对信诚的笑容,都出自真心,出于善意,但信诚还是感到怀
疑和恐惧。也许他短短的人生,确实经受了太多的谎言,太多的阴谋诡计,所以他
陷人了一场严重的信任危机。他像他的孩子乖乖那样,对真情拥抱的双手,也产生
了条件反射的惊恐。也许,他的不幸还源于他的财富,他太有钱了,所以他摆脱不
了那些明争暗斗,那些卑鄙心机。难怪有些社会学家把一千五百元人均收入,作为
中国城市家庭幸福与否的分界之一。金钱的过与不及,都易造成人际关系的失范与
家庭的不幸。财富太少,生活过于窘迫;太多,又令人想人非非。金钱数额一旦超
过生活必需,它的冷酷和兽性,便会显露无遗,它导致的丑恶与贪婪,就会层出不
穷!
信诚究竟去了哪里?
我和李秘书,以及医生和护士,都把怀疑的线索,锁定同一个方向。因为我们
从一位夜班护士的口中,得知昨天晚上有四个男人突然来访,并且在病房的里间,
一直与信诚单独交谈。其间护士进去给信诚送药,行至外屋便被保姆阻拦。护士把
药交到保姆手上的时候,隐约听到里屋的只言片语,护士据以猜测,那四位神秘客
人全是信诚叫来的律师。
根据我们分析,信诚应是今天清晨脱身出走,而出走前夜密晤律师,想必不会
不谈自身的动向。当天下午我与李秘书一道,去了位于复兴门附近的中亚律师事务
所,找到了以前曾到清水湖来过的那两位律师。那两位律师一位姓林一位姓韩,一
个人到中年一个还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他们似乎早已猜到我们的来意,未多绕
弯便介入正题。
“凌信诚昨天确实直接给我们打了电话,说有急事要我们赶到清水湖去。他也
确实和我们谈到了他要离开医院的想法,但是,”姓林的律师说:“但是他什么时
候走,走到哪里去,我们一概不知。”
我说:“他有没有说到他大概的去向,比如,他在上海还有一个姑妈,他会不
会去她那里?”
林律师断然摇头:“这个我们并不知道。”停顿少顷,又缓缓说道:“他说…
…他很压抑,他很害怕,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女人。他说他想找个深山
老林去当和尚,他说出家当和尚,也许是离开人世而又留在人世的最好方式。我们
劝他把出家的念头暂时先放一放,因为他的身体,不能缺医少药,不能过太清苦的
生活。我们劝他,如果他心情不好,可以到外地走走,看看山水,换换心情,但离
城市、离条件好的医院,不能太远李秘书插嘴:”这么说,是你们挑着他走的,你
们作为律师,难道不知道他是一个病人,是一个没有社会经验的孩子?你们应该劝
他留在医院,你们怎么能……他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你们是要负责任的。“
林律师依然用从容不迫的语速,反驳了李秘书的指责:“他现在活得非常痛苦,
他和我们谈到他现在的生活……哭得说不下去,我们不知道他生活中到底发生了什
么,但我们能感觉到,他的精神已经差不多……已经差不多崩溃了。”
姓韩的律师打破沉默,加重语气对李秘书的指责再加反驳:“我们只是针对他
要出家的念头,建议他先到一些空气清新的地方走走,换换心情。至于他走与不走,
怎么走法,走到哪儿去,只能由他自己决定。你们作为他身边的人,他的帮手和朋
友,他怎么活成了这个样子,[奇Qisuu.com书]你们应该更加清楚!”
我及时换了一个话题,以中断他们的对峙,我说:“凌信诚昨天叫你们过去,
就是为了和你们谈谈心情?听说你们昨天去了四个人呢。”
林律师说:“凌信诚叫我们过去,是要更改他的遗嘱。昨天和我们一起过去的,
还有北京昆仑公证处的两位公证员。”
我和李秘书面面相觑。
李秘书放缓口气,向律师提出:“呢,我是凌信诚的秘书,我过去给他爸爸也
当秘书,他爸爸去世后又给他当秘书,我跟着他们凌家很多年了。现在一时找不到
凌信诚,我能不能看一下他的这份遗嘱,看看需要我们为他做些什么……”
年轻的韩律师也相应放缓了口气,但话中的内容依然是拒绝:“凌信诚指定我
们是遗嘱的保存者和执行人。您既不是凌信诚的亲属,也不是遗嘱涉及的主要权益
人,所以非常抱歉,您不能看这份遗嘱。”
李秘书哑然无话,表情尴尬。
似乎仅仅是为了减轻他的尴尬,那位随和些的林律师还是向我们口述了遗嘱修
改后的大致内容:“这份遗嘱,主要涉及了财产方面的问题。凌信诚这次仅仅保留
了上次遗嘱中关于他的姑妈所分配到的遗产份额,其余部分均做了变动。”
林律师的话语停顿下来,我们都以为他对遗嘱内容的透露到此为止,不料他突
然又接着说道:“凌情诚决定将他的财产,全部捐赠给中国的儿童福利机构。当然,
他后来同意我们的建议,保留了足够他未来生活和治病的资金。”
这个修改,这个结果,并非我的意外,但李秘书还是惊讶地叫出声来:“全部?
捐赠?”
林律师点头,平缓答道:“对,捐赠。它不同于遗赠。捐赠就是不必等待立嘱
人死亡,就可以立即执行。我们受凌信诚的委托,作为此项捐赠的执行人,已经开
始着手和有关部门联系,办理相应的手续了。”
韩律师冷冷的插话:“当然,在捐赠之前,我们会按凌信诚的要求,给所有为
他工作的人员,结清工资及相应的福利费用。凌信诚还要我们替几位为他工作时间
较长的人,多支付一年的工资及福利,并且为他们办理终生的养老保险、医疗保险
和失业保险。您姓李对吗,我想办理这三个险种的受益人当中,应该包括您的。”
李秘书呆呆地,沉默下去。我知道,他这么关心信诚的下落,是因为信诚的下
落与他自己的着落息息相关。现在信诚的下落依然没有下落,但他自己的着落,却
有了起码的落实。
所以这时,只有我的话题还在执著于信诚的行踪,我问两位律师:“既然你们
被指定为遗嘱和捐赠的执行人,怎么会不知道委托人的下落呢。你们连他在哪里都
不知道,那捐赠执行的情况,又怎么向他报告呢?如果他生病了,甚至,如果他不
在了,你们怎么知道?”
林律师答道:“凌信诚说他会主动和我们联系。如果他不在了,或出了什么事
情,他的保姆会打电话通知我们。如果我们超过半年没有接到他和保姆打来的任何
电话,就说明他已经不在了,可以按他死亡处理后事。”
我和李秘书一样,也沉默了下来,再也提不出新的问题。
我们走出了中亚律师事务所,走出了那座写字楼。这里是北京的金融街,这里
高楼林立,人流拥挤。宽阔的西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恣意张扬着都市的繁华与生机,
而身边匆匆行走的每个路人,脸上却无不挂着彼此无视的刻板与漠然。在这个物质
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每一个停顿的脚步,每一句短促的交谈,想必都关乎金钱,
关乎生意。
也包括我们刚刚和律师谈到的事情,包括我们刚刚谈到的那份遗嘱。
所谓遗嘱,无非是对财产的一种安排,讲的也是金钱,而非情感。在我们所处
的这座城市,情感是一种少见的奢侈,在这里生活的大多数人,都不把情感当作生
活必需。
也就是说,只有当一个人不再沉沦于对物质生存的终日焦虑,他才可以去寻找
和享受情感。他才可以让情感这样一个高尚的东西,远离金钱而保持纯洁。尽管有
时,象凌信诚这样衣食无忧的人也同样畏惧情感,因为情感有时也像秀水街的名牌
一样,材料与做工,完全可以乱真,但,不是真的。
假名牌固然廉价,也还是要花钱买的,不然姜帆就不会信奉那样一个座右铭了
: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或如阿菊的人生总结那样:这世界上要是真
有人爱你,也是一时一阵的。就像喜欢名牌的人也都是追逐时尚的人,喜新厌旧便
成了一种生活常规。
我和李秘书在马路的岔口分手,各自叫了一辆出租汽车,朝两个截然不同的方
向,汇人这座城市的人流。李秘书要去寻找新的工作,新的东家,我要回到我那间
充满油漆味的新修的书房,修改那部已被搁凉的小说。
在这部小说中出现并活跃着的绝大部分人物,我都为他们找到了必然的归宿:
同流合污的姜帆仇慧敏,以及被他们收买的证人钱志富,在机关算尽之后,“反误
了卿卿性命”,他们在本书的终点,当然恶有恶报地走向牢狱。周月和小梅在各自
的工作岗位努力工作,读者大可预料他们的未来前途光明。凌信诚的最终命运不外
剃发为僧,或受戒人道,隐于五台山或三清山的庙庵之中,每日与经文素食为伴,
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都已无所谓生死衰荣。他的保姆则继承了他余下的财产,
回家安度晚年去了。而那位阿菊,我因为对她爱憎难辨,因此打算做一个开放式的
结尾,让她与那位包养她的老六,某日无事生非,老六忍无可忍,终于拍案翻脸,
甚至利刃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