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云峥在我的催促下早早地睡了,待他睡熟了,我从床上起来,到外室点起烛,看我白天没有看完的账本。上次我发现账册里有一项奇怪的支出,最近支出的份额越发巨大,归京之后遇到这么多事,我一直没得闲来理清这条线,等理清这笔款项,我得问问云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我打了个呵欠,合上账册,准备上chuang睡觉。突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门,宁儿去开门,然后进来跟我说,云干要见我。我披了披风出去,云干低声道:“少夫人,蔚公子出门了!”
“有没有跟住他?”我赶紧道。
“有,如果他接近刑部大牢,云坤他们会按您的吩咐拖住他。”云乾道,“我一见他出门就马上赶回来通知您。”
“我们马上去!你去备车!”我对云干说完,转头对宁儿道,“我要出趟门,少爷好不容易才睡熟,别惊醒他!”
马车在深夜的街道上疾驰,我有些心焦。不知道云坤他们拖住蔚家大哥没有?漆黑的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出奇。转过这条街,再前面不远就是刑部的后巷。马车刚刚驰出街口,云干就勒停了马车,撩开车帘:“少夫人,他们在前面!”
我往前看去,在马车厢顶垂挂的灯笼发出的微弱光线中,看见云坤、云坎、云兑与一个黑衣蒙面人缠斗在一起。他们都没有动刀剑,想是怕刀剑的金鸣交击之声惊动四邻。黑衣人的武功不弱,三个铁卫只是挡阻,不能伤他,竟占不了多少便宜。看来蔚家大哥的武艺这段时间又精进不少,黑暗中,只见他全力出击,一双拳头舞得虎虎生风,欲挣脱三个铁卫的包围。我听着那些沉闷的搏斗之声,赶紧上前两步,低声喝道:“住手!”
铁卫立即收手,黑衣人见状立即往侧边掠过,铁卫只得又出手将他挡住。我气急地冲上前去,冲进搏斗圈里,黑衣人的拳头直直地挥过来,快到我面前时蓦地收手,我瞪着黑衣人道:“大哥,住手!”
他的身子顿住,我赶紧抓住他的手臂,低声劝阻:“大哥,你不要命了吗?竟想劫狱?”
“你认错人了!”他低声道,想掰开我的手指。我又气又急,将他的手臂抓得更紧,声音也大起来:“我眼睛还没瞎呢!”
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叶儿……”
“我不准你去!”我抓紧他,一迭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蔚相是重犯,刑部大牢不知有多少高手把守着?你以为就凭你一个人就能把他救出去吗?”
“未必不能!”蔚家大哥沉声道,“我打听过了,看守的人不会是我的对手。”
“就算你把他救出来又能怎么样?”我气急道,“皇上会放过蔚相、会放过你吗?你打算以后都过逃亡的日子吗?”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蔚家大哥一副油盐不浸的样子,“我们可以离开天曌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你们能离开天曌国,逃到其他的国家,只要皇上一句话,别国的国君一样会抓捕你们!大哥,你心里应该很清楚。”我严肃地道。
“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砍头吗?”蔚家大哥也发怒了,声音大起来。
“他犯了罪,自然要接受惩罚。”我试着说服他,“皇上没有株连你,已经是开恩了。你今天救走他,就是犯法。蔚相要为他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大哥,你怎能如此不分是非?”
“我不是圣人,做不到大义灭亲!”蔚家大哥倔得跟头驴子似的,“你当然可以说这些官冕堂皇的话,他又不是你父亲!”
“他也不是你父亲!”我气得头脑发热,冲口而出,看到蔚家大哥眼中的错愕,才觉出失言,顿时懊恼地咬紧了唇。
“叶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蔚家大哥抓住我,瞪大眼道,“什么他不是我父亲?”
“他……”我咬紧唇,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拉着他恳切地道,“大哥,你若信我,就不要劫狱!我不会害你的!”
“你不把话说清楚,让我怎么相信?”蔚家大家固执起来还真是要命。我迟疑了一下,知道现在不把话说清楚,他是一定不会跟我回去的了,吸了口气,我认真地道:“他不是你父亲,他不是蔚相!”
“他不是?这怎么可能?”蔚家大哥不可置信地瞪着我,蒙脸巾下那双眼睛瞪得老大,见我一脸严肃,丝毫没有跟他开玩笑的样子,不禁抓紧了我的手臂,沉声道:“那他是谁?”
“我也很想知道——他是谁?”黑暗中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四周传来纷乱急促的脚步声,仿佛很多人突然从街头街尾冲过来,暗沉的长街顿时亮如白昼。我失措地看向四周,全是举着火把的官兵,虎视眈眈地将我们包围起来,两个人缓缓走进包围圈内,看清他们的脸,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那个一脸阴沉、双目如炬的男子,不是当今天子,还会是谁?
皇帝沉着脸,惊慑人心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表情很难看。他身侧的寂惊云脸色复杂,眼中带着疑问和讶异,担忧地看着我。我好半天才回过神,眼前这阵仗,不用想就知道是皇帝早就设好的套子,正在守株待兔,只是不知道他要抓的兔子,是蔚家大哥,还是我。
蓦地想起那日在憩心殿上审讯假相之时,蔚相惊惶地与我对视,我若有所思的表情,都统统落进了皇帝的眼睛里。只怕当时,他已觉出有异,亏得他能不动声色,暗中部署,我又忘记了,这人的心机之重、城府之深,我当时怎会以为他仅仅是看了我两眼呢?你真是个笨蛋啊叶海花!
在心里骂了自己两句,我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镇定地扶着腰,吃力地跪到地上:“臣妾参见皇上!”铁卫跟着我跪地,我侧首见蔚家大哥还愣愣地站着,着急地拉了拉他的裤脚,他回过神来,也跪到地上。
皇帝沉默着,我垂着脸,也能感觉到他寒冷的目光。半晌,他冷冷地道:“寂将军,将荣华夫人请去刑部问话,其他人给我关起来!”言毕,他转身便走了。寂惊云上前扶我起来:“云夫人请起……”
我扶着腰站起来,寂惊云叹道:“云夫人,你……”顿了顿,又道:“夫人请跟我来。”
我转头看了看蔚家大哥,寂惊云见状道:“云夫人不必担心,皇上不会为难他们的。”
是么?皇上也许不会为难铁卫,但蔚家大哥就难说了,若是被他认出蔚家大哥就是一年前行刺他的那个刺客,只怕这事情就更复杂了。但此际也没有别的办法,官兵把蔚家大哥他们几个押走了,我刚跟着寂惊云步入了刑部衙门,没有上公堂,而是带我转过花园,花园里有一座独立的房舍,门口有官兵把守,见了寂惊云,立正行礼。寂惊云将我带进房去,这房间像是花厅的布置,皇帝正寒着脸坐在主位上。我咬了咬唇,欲上前行礼,皇帝冷冷地道:“不用了,坐吧!”
我略一迟疑,坐到侧座。皇帝目光慑人地看着我,沉声道:“荣华夫人,刚刚你说那话是什么意思,给朕解释一下吧。”
他没有跟我摆官腔,喝斥我大胆欺君之类的,我的心稍微一定,吸了口气,缓缓道:“这事儿要从一年多以前说起,当时臣妾还沦落在倚红楼,有一天上街,被一个小孩儿偷了钱袋……”
我将如何与周大婶母子相识的经过说出来,又讲了周大婶儿母子来监狱看我时,对我讲过的她的身世经历,然后讲到那日宴请蔚相,周大婶撞见他时的异样举止,说起了我的怀疑,再讲派人去济州查清了周大婶与假相的身份,然后讲到周大婶见过蔚相之后就自杀,周福生目前住在永乐侯府。我说的全是真话,只是省略掉了之前的那些故事,我在心中掂量着,把能讲给皇帝听的全部事实,都讲出来了。看着皇帝难测喜怒的表情,我忐忑地道:“……就这样,臣妾猜测现在这位蔚相其实不是蔚相。”
“就是说,你在三个月前就知道这个蔚相是假冒的?”皇帝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我咬了咬下唇:“是!”
“那你为何不立即向朕禀报?”皇帝的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我的心一颤,终于问到关键了,该怎样答他,才能蒙混过关?
“皇上当时就算知道了又如何?难道还能以此为由给蔚相定罪吗?”天曌国堂堂一个丞相是被人假冒的,这种荒天下之大谬的事情若传扬出去,举国的百姓和虎视眈眈的别国会怎样看待天曌国的朝廷?只怕立即就会谣言四起,民心不稳,让敌国有机可乘。见皇帝的表情阴沉下来,我慎重地道:“再说皇上当时交待臣妾夫妇查十九年前蔚相陷害慕容太傅一案,臣妾想若蔚相真的有罪,这才是治他罪的最好理由,若蔚相无罪,臣妾自当会将假相的事禀报皇上,可查出的结果是蔚相有罪,那么,反正蔚相都是要死,皇上又何必执着他必死的原因呢?”
皇帝沉默地看着我,半晌,唇角冷冷地一勾,冷笑道:“好一张巧嘴,乍一听还真被你唬弄过去了。蔚相是不是有罪,该不该死,用哪种理由让他死,难道由得着你来作决定?”
这话说得重了,我赶紧低头:“臣妾不敢。”
“不敢?”皇帝的声音蓦地尖厉声来,“别人不敢我还会信,你敢说你真的不敢?”
我沉默着,垂睫不语。皇帝如此咄咄逼人,我不敢冒然开口,现在是说多错多,我哪敢跟他顶嘴,但他偏偏不肯轻易放过我,厉声道:“你倒是说话啊!”
“皇上心里已经给臣妾定了罪了,臣妾还能说什么?”我咬了咬唇,心里也觉得万分委屈。
“说什么?”皇帝怒道,“说你真正的意图!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脑子里整天在想些什么?”
“臣妾能想什么?”我抬起眼,委屈地道,“臣妾不过是不想让假冒蔚相的事牵连到周大婶儿母子罢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这副身子就是蔚蓝雪,如此而已。我站起来,跪到地上:“皇上如果觉得臣妾隐瞒事实罪无可恕,臣妾随皇上怎么治罪。”
“你……”皇帝拍案而起,指着我的手指都在颤抖,我垂下睫,仍能感受到他的愤怒。坐在我对面的寂惊云见状,赶紧跪地求情:“皇上息怒,荣华夫人虽然对皇上隐瞒此事,也是出于一片善心,怜悯周氏母子,请皇上……”
“闭嘴!”皇帝猛地喝斥,寂惊云不敢再说,闭了嘴。皇帝坐回椅子上,半晌没有说一句话,久久才道:“惊云,你出去!”
寂惊云怔了怔,看了皇帝一眼,站了起来,转身想走,又停下来:“皇上,荣华夫人的身子,不益长跪……”
“出去!”皇帝的声音冷下来。寂惊云不敢再说什么,走出房去。房间里只剩了我和皇帝两个人,他坐着不言,我跪地不语,就这么沉默地对峙着。
——2007、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