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里能有什么呢?空无一物,只有精心纺织的情节和经过概念规范的人物,尽管那些对话很精彩很俏皮,但没有一句是发自肺腑的。作者给了我们什么?什么也没给,至多是很吝墙地流露一点实感其余都是矫情。他的全部精力都用于推动情节,按逻辑的当然发展预设线索,使整个故事天衣无缝、圆满无缺。他象织手套似地编这个小说,象用一个长竹午去河里捞东西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不想弄湿自己一点。布娃娃再漂亮也没有一个丑孩子嘴里的那口热乎气儿……”
“我正想找这本书,它搁在这儿我怎么就没看见。”少女殷切地抓过马林生作反面教村的那本书,随手扔开手里的那本,坦然地十分感谢地望着马林生,“我到处,就想买这本书。”
马林生有些失望,但作为一具书店营业员他又不能拒绝出售任何东西。只能趁势建议:
“这还有几本这个人写的其他书,您不想看看么?”
“不,我就买这本。”少女翻看着书摇摇头。她拿着这字书拨腿要去收款台交款,抬头看到马林生颇为扫兴地站在一旁,便顺手捡起刚才他热心推荐的那本书,微笑着说:“这本我也拿去看看。”马林生脸上露出微笑,鼓励地朝少女点点头,似有几分欣慰。“这本书怎么样?好看么?”一个男人拿着另一本书扭过来问马林生。“一般。”马林生简短地说了一句,撇下了那个男人走回他通常站立的位置。身旁的几个同事似乎注意到了他刚才和少女热心的交谈,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迎着他看。
他笔直地站着,矜持地不对自己的独特行为予以解释。
少女刚才最后那近乎体贴的举动,挽回了他的全部自信。要使生活变得美满、充实多么容易,只需要一个微笑,一份无声的承认和不言喻的肯定。他用一种倾心和感激的目光注视着那个少女挟了书袅婷地飘然离开书店,汇入门外灿烂阳光下的人群。他有几份伤感又生出几份纪想:如果给他机会如同那本晦涩的书终于被人读了进去,他将像一只孔雀寻样旋转着开屏,把那身绚丽多彩的羽毛尽情展现在肯欣赏他的那个人面前。这时,有人喊他去接电话,电话是马锐的老师打来的,请他立即到学校去一趟。马林生与其说是忐忑不安和如说是怀着腻歪的心情冒着正午的矣阳赶到了学校,他不是第一次受到这种粗鲁的召唤。他很熟悉老师们打电话给他时使用的口气和措辞,这大都表明并非儿子出了人身事故,仅仅是冲撞了老师或是犯了什幺小错。老师们想要通过家长使其就范,他在这些老师眼里无异于一辆召之即来的消防车。
他进学校大门时正是下午上课前,三五成群午睡初起没精打采的学生背着宙重的书包络绎不绝地从各胡同口涌出来向学校方向走。操场上空空荡荡,进校的学生躲在楼的阴影不聊天、打闹。这是所破破烂烂的学校,所有建筑和操场上的体育设施都显了年久失修和使用过度的颓旧。篮球架上的球筐锈迹班班球网中是几缕;教学楼的玻璃自下而上都有缺损窗框也都油漆剥落露出木的本色;只有操场旗杆的国旗簇新完整,在弥漫着尘土的烈日下鲜艳无比。
黑黢黢的走廊里沿墙站眉眼不清的孩子,尖声笑叫着,互相用身体挤来挤去,当他走这过时,听到一群男孩子在他身后起哄。年极办公室里阳光充沛,但桌椅大都陈旧不堪,式样五花八门,紧紧地拼凑在—起,墙也显得不干净,钉着乌七八糟的表格宣传画和镶着镜框的各种奖状。
办公室的气氛就像公安局的预审室,七八个老师表情严厉地胡乱坐在果前,几个女的鬓发凌乱如同刚进行过一场撕打,脸色在如此强烈的妲光下仍然显得灰暗。
可想而知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什么样的混乱。
马锐单独坐在办公室的一角,脸像哭过,有些脏,看样子午饭他也没,吃,又不知如何大叫大嚷地奋反反抗过,此刻显得疲惫萎顿眼睛仍然灼灼有神。
“你是马锐的家长?”一个未老先衰的眼神冷酷的中年男人向马林生为,冷冰冰询问。
马林生认识他,他是该校的教导主任,马林生跟他打过几次交道,但每次他都装作是跟马林生头一次见。
“你儿子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教导主任严肃地说,那样子就像个面对一桩骇人听闻的罪行的公诉人,毫不掩饰他作为一个正直的执法才的愤慨。
“刘老师,你来讲事情的经过吧。”他转身对一个胸部肥大的女老师说。“让他自己说!”这位妇女由于一疏于整完全变形的电烫短发参差不齐地悬垂于脑前脑后显得有此逊遢,她显然是当事的一方,至今余怒未消,气咻咻瞪着马锐。
马锐一声不响。“你怎么不吭声了?你不是有理么?”这位于优势地位的中年妇女奚落着那个孩子,“刚才的凶劲儿到哪儿去了?有理应该理直气壮嘛。”
还是马锐的班主任,那个和马林生住街坊的李老师对马林生叙述一事情发生经过。
今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是政治课,由这位过去一直是语文老师的刘女土讲课,对马锐这个年龄的孩子讲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未免深奥了一些,因而政治课主要是进行简单的、是非鲜明的爱国主义教育。具体到讲课内容就是帝国主义侵华史、从本世纪初到共产党在全国夺取改权前中国人民所遭受的耻辱,一个又一个的不平等条约和一次又一闪的大屠杀。这位刘老师大概性于声情并茂型的,为了使那些枯燥的日期、统计数字显得生动有趣,讲述中加入了相当的演染和议论,在挟击帝国主狰狞嘴脸时她使用了“恬不知耻”这个成语,但她把“恬”字念成了“刮——刮不知耻。其实这也没什么,每个人有口误的可能,翻开《新华字典》的任何一页都有叫多数人不认识念不出来的生字,谁叫我们民族语泄丰富的?况且这个字念错并不影响整个意思的表达,本来可以混过去的,大概这位自信的刘老师的反复强调了这一有力的词组,结果……说到这儿,这位李老师有些语焉不祥了,大致可以猜出、坐在底下听讲的马锐举手了,纠正了老师的读音。他的方式无从体察,想必是彬彬有礼的,因为刘老师开始并没生气,只是叫他坐下有问题课下提,不要影响大家听讲。接着,也许是刘老师再一闪使用了“刮不知耻”可以肯定,不是有意挑衅,谁会坚持错误呢?完全也只能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这下,马锐可揪住不放了。”李老师说。
他在座位上大声说(未经允许):“老师,念错了。”
可想而知,教室里响起了低低的窃笑,那一双双注视着老师的眼睛也失去的敬畏,充满一嘲弄。
刘老师在讲台上破有些下不来台,但她不审克制住了(多有涵养),她耐心、和颜悦色对马锐说:“请你不要影响课堂纪律。我说过了,你有问题可以下课后到办公室来找我交换看法,现在请你专心听讲。”
不能说老师没做到仁至义尽,这会儿不能变的道理也讲了,但年轻人呵就是不知深浅得理不让人,马锐这时开始变得无礼继续在座位上大声说:
“老师你错了,这用不着下课后再交换看法,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新化字典》那字念‘恬’而不是‘刮’。”
他有意示威似地着一本打开的字典远远地指给老师看。
“我并不是爱面子不肯认错。”胸部肥大的刘老师对马林生申明。“我是为了能把课讲下去,不能因为我俩的争论耽误其他几十位同学的宝贵学习时间,当时课堂已经有些乱了。”
同学们交头接耳、嘻嘻哈哈,课堂上一片嗡嗡的低语声。一部分同学继续看着老师,不少同学扭过脸笑嘻嘻地看马锐。
“有的同学就是爱显示自己,好像自己比谁都聪明。你真懂了么?你要真的全懂了那你还坐在我这儿干吗?不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眨着谁都不如你,这种自以为是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老师最不喜欢,这种人将来没什么出版!”
“老师,到底谁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又最爱显示自己?”马锐笑着大声说。接下来就变成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点着名的交锋,步升级。
“马锐,你不愿意听讲,你可以出去!”“我为什么要出去?我没有不愿意听讲,是希望你讲得更好一点。”“你出去,我现在请你出去,马锐同学!”
“我不出去,我有权利坐在课堂里,刘桂珍老师——我交了学费。”“如果你不出,这堂课我就不讲了,同学们,你们这堂课无法上下原因完全在马锐,你们是想氢课继续上下去呢还是听任马锐一个搅得你们谁都无法上课?”
“我们听任马锐搅得我们谁都无法上课。”一个调皮的男生回答。全班哄堂大笑。“你不讲课是因为你没有能力讲下去了。像你这种水平不讲也好。讲也误人子弟。”马锐在哄笑中添油加醋地说。
“听听,狂成什么样儿?”刘桂珍恨恨地对马林生说,“这样下去还得了?”此刻的刘老师已是气急败坏,她竭力用盖过全喧嚣的高音尖叫:“班干部,班干部站出来!班干部在哪儿?维持一下秩序。”
在她犹如蜂蜇般不停的尖叫声中,坐在靠墙那排座位的夏青不情愿地站起来,用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的声音对笑闹的全班同学说:“你们别闹了。”她的声音几乎被一阵更大的笑声淹没了。一些孩子在暗中跺脚,拍打课桌底板,教室像一间木工房似的回荡着各种嘈杂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