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抿起嘴角,推了推他:“醒醒吧,程小老板,这里是浙江省。”
程牧阳就势退了开,回到藤椅边坐下,把报纸扔回到竹编的小筐子里。
雷声已经越来越大。
南北依旧靠着栏杆,掩饰仍旧难以平稳的心跳。
“最近这里都是梅雨季,我已经一个多星期没有看过初升的太阳了,”她舒展开四肢,“你知道,一天中只有日出的时候,你可以直视太阳,不伤眼睛,反倒可以增强目力。”
程牧阳从桌上的瓷碟里,拿起一枚薄荷叶:“你说的是‘望日功’?”
她笑:“你懂泰拳?”
“懂一些。”他把叶子咬在齿间,若有似无地笑了笑。
“我也懂一点点,是我小哥哥教的,”她提到南淮,总会笑得很柔软,像个被宠坏被溺爱的小女孩,“他七八岁开始,就会每天盯着初升的太阳,做望日功。”
“这样长久练出来的人,目力都极强”他接着她的话,继续说,“不止适合近身肉搏,也同样精于射击。对吗?”他饶有兴致地反问她,因为咀嚼着薄荷叶,话语略有不清,可就如同他那次深夜在讲电话时候的声音。
略有懒散,毫不在意,可话中的内容却让人难以忽视。
南北转过身,从上到下看他。程牧阳任由她打量,他的腿很长,如此坐在那里,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看她,就足够有强大存在感。
可是她要看的,其实是他的手。
背部关节极平滑,弯曲起来,弧度漂亮极了。这是练拳留下的痕迹,没有十年以上绝不会有这种体征。如果当初稍微怀疑过他的身份,就不会忽略这样明显的痕迹。
不过这种事也不好计较。
套用南淮的话说:被骗?不要怪别人,那是你自己太笨。
七点半结束早餐,南北以为程牧阳必然会同前两天一样消失。没想到他倒是很闲,在她坐在楼下客厅陪两个阿姨闲聊时,始终就在玻璃门外,坐着逗猫。
两个老阿姨都是终身未嫁,倒是养了七八只猫。
天气好的时候大多看不到影子,倒是这种阴雨天都懒得再跑出去,或坐,或卧,或是索性趴在程牧阳的腿上,安静极了。
“程程说你们曾经是同学,在比利时的时候?”黑旗袍的老阿姨笑着给怀中白猫瘙痒,随口问她,“当初是学什么的?”
“数学,”南北提到自己学到中途放弃的专业,仍旧太阳穴发紧,“不好学,非常磨人。”
“数学?程程好像是学的物理?”老阿姨觉得有趣,想了想,点点头,“这样好,这样好,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这种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口号,从个老阿姨口里说出来,真是让人想不笑都难。她真是发现,这两个老阿姨可爱的不行,只不过总是喜欢追问程牧阳和她在比利时的生活。她避开了两个人真正相识的那场枪战,捡了些有趣的事情说。
等到两个老阿姨终于肯放过她,南北发现程牧阳竟然还在逗猫。
真是好兴致。
她拉开玻璃门,雨声瞬间就大起来:“刚才阿姨和我说,你是为了她们才买了这里的房子,翻新改造的?”她问他的时候,最小的那只黑猫已经悄无声息地蹭过来,贴着她的腿不断打滚撒娇。
太娇憨可爱的动物,她素来没什么抵挡能力。
索性就蹲下身子,摸摸它的头,以资宠爱。
“我小孩子的时候,她们总会说起千山乡,”程牧阳也把手指递过来,那只幼猫很快就张嘴,半咬半含住他的食指,“可惜这里五九年就被淹了,无家可归,无土可葬,最后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千岛湖边给她们盖栋房子。等到她们去世了,再葬到这里某座山上,算是落叶归根了。”
幼猫咬的很是惬意,他想抽回手,却没想到猫儿两只前爪抱着他的手,生生被他提了起来两个人看着这顽固的猫,对视一眼,忍不住都笑起来。
“程牧阳?”
“嗯?”
“问你个小问题?”
他嗯了一声,继续慢悠悠和那只固执的猫玩闹。
“沈家之行,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她语气轻松,如同在问这雨究竟何时会停。
“你想知道?”他沉默了会儿,忽然就压低了声音说,“不如我们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告诉你答案。如果你输了……就要学我说句俄语。”
她倒是没想到,他能答应的这么痛快:“好,不过要先告诉我,你想要我说什么?”
程牧阳很慢地把这句话说给她听,因为说的慢,突显了语调的冰冷柔软。
南北凭着记忆去回忆当初无聊,和喀秋莎问过的诸如“我爱你”之类的话,完全不同。当然,她也相信程牧阳没有这么无聊,于是只当作是个游戏,同意了。
两个人的赌注是,猫能坚持几秒。
她看小猫依旧坚|挺,很笃定地压了宝:“应该还能坚持一分钟。”
程牧阳看向自己的手表,说:“三十秒之内。”
“这么肯定?”
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很快抖了抖手,猫儿抱怨似地喵呜了声,从他的手臂上滑了下来:“二十三秒。”
……
南北先是一愣,后又哭笑不得抱怨:“你还能再无耻些吗?”
可是这个赌注本身就漏洞百出,怪也只怪她轻易就接受了,怨不得他。愿赌自然就要服输,她很乖地跟着程牧阳学着那句俄语,重复了三四遍之后,终于记住了每个发音。
然后,再对着他一板一眼说了出来。
等到说完,她才想起问他:“刚才你教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第一个词солнце,是我的名字。”
她喔了声,很简短,容易记住。
“这句话完整的意思是,”他笑里,有着几分调侃,“程牧阳是个好男人。”
[奇·书·网]、第七章诱人的生意(1)
“真的?”她总觉有什么蹊跷。
“真的。”程牧阳笑得牲畜无害。
照他现在的样子,即便是有什么不对,也问不出所以然。南北索性放弃,继续逗猫玩。她的中指和无名指上有很特别的刺青,猫儿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好奇地盯了半晌,才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轻轻舔了几下。
舔的她痒的不行,抽回手时,忍不住地笑。
整个下午,两个无所事事的人,都在聊着很多事情。若不是她身上那个枪伤依旧醒目,她甚至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认识这个男人。这个说话的时候,习惯仰靠在高背腾木椅里,眸光时而清冽,时而深邃的混血男人。
南家的人,寿命都不长。
她的印象中,连父母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所以当程牧阳说到小时候和外公相处的故事,她听着都格外认真。
“大概是我刚从比利时回来,外公还没有过世,但也有九十四岁了,”他笑一笑,自己也觉得有趣,“竟然在某天晚上,偷偷拉着我的手,要我去选个礼物,送给他的小女朋友。”
南北嗤地笑了:“后来呢?”
“后来?我特地登门拜访,将礼物送给他口中的‘小女朋友’,竟然也是个七十岁高龄的女人。”
“七十岁?”她想了想,“对你外公来说,也算是很小了。不过,这么老了还要交女朋友,他们能做什么呢?”
程牧阳听出她话中的意思,要笑不笑地瞧了她一眼:“应该什么都不能做,或许只是找了个说话的人,闲来无事,听听曲子,聊一聊上海的旧事。”
她应了声,表示赞同:“如果你外公在就好了,我也好有机会见见上海滩曾经的老克拉。”她这两天听两个老阿姨说了不少程牧阳的外公,旧上海的银行家,又曾因为兴趣开了沪上第一家正宗的西餐厅。然后呢?垂垂老矣,还记得送小女朋友意外礼物,给个浪漫惊喜。
实在太有趣了。
“还有更有趣的人,在哈尔滨,”程牧阳似是有意要勾起她的兴趣,“光绪年间,俄国人在一个地方建了火车站,而后那里才被叫做哈尔滨。所以那里和旧上海一样,有一批非常俄国化的中国人。”
她身处南境边境线,对冰天雪地的北国,从来都没什么概念。
不过听程牧阳这么说,她倒是联想起了他的家族,那个从一个多世纪前就存在的程家:“所以,是不是那时候起,在俄罗斯还叫俄国的时候,你们家就存在了?”
“是我父亲的家族。”他更正她。
“可惜,我受不了太冷的地方,否则我一定会见见你说的那些人。”
她蹲的腿酸,站起来舒展开身子,去看堂前的雨幕。
然后就听到程牧阳的声音说:“你迟早有一天是要去的。”
真是……
她看着不间断的雨水,从老式的屋檐上落下来,懒得去回应他的话。
雨毫无征召地在傍晚停了,堂前的蓄水池里都积满了水。
晚饭时,两个人就在院子里吃了些小菜,程牧阳硬是要她尝了这里的老酒,起先她还推拒,却在尝了味道后欣然就给自己满了一杯。果然是水质不同,值得细细斟酌。
等到放了筷箸,程牧阳才忽然说,今夜启程登船。
照他的安排,只留了半小时给她收整。南北回到睡房,看到床上放了个象牙色的匣子。
匣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张请柬。
她拿起来,才发现这请柬的特别。
看字迹和图案,应该是套色木刻的水印。真是有心思,专为做请柬,特意去木刻版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