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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七十章 庆国人民关于叶家的集体记忆

作者:猫腻 字数:5149 书籍:庆余年

  监察院八处官员带走了两位读人后,一石居中显得沉默了许多,但酒壮文人胆,不一会儿功夫,又开始闹哄哄地议论了起来,所谈论的,不外乎是监察院范提司的身世流言。

  “叶家当年是谋逆的大罪,那位神秘的女主人辞世之后,所有的家产才被收入了内库。”一人忧心忡忡说道:“如果小范大人,真是那位女主人的遗孤……我看这件事情麻烦了。”

  “谋逆?那为什么庆余堂的掌柜们还养的如此白胖胖?”一位眉毛极浓的生嘲讽说道:“我看是朝廷趁着孤儿无寡母的时候,将人家产霸占了,这下好,忽然间叶家多出来了位继承人,我看朝廷只怕要慌了手脚。”

  “慌什么?”

  “陛下不是有意思让范提司去兼管内库吗?这内库本就是他家的,这怎么个管法?”

  “还内库?”另一个冷哼道:“我看范提司马上就要倒霉还差不多。”

  掌柜的擦着冷汗凑了过来,说道:“几位爷,声音能不能小点儿?若让监察院的爷们听进了耳朵里,我这小店还开不开了?”

  一石居掌柜平日里极少出来见客,今日却上了楼来,几位相熟的客人起身与他打着招呼,掌柜一面四处照应着,一面支着耳朵将这些酒后闲言碎语听进耳中,一石居乃是崔家的产业,最近崔家已经快要濒临垮塌,忽然听得大仇家范提司……的身世传言,崔家众人不由暗喜。热眼看着事态的发展。

  头前声称是朝廷霸占了叶家产业的那位年青人,果然是酒后胆大,大笑说道:“掌柜你这是怕什么?监察院难道还真能堵了天下悠悠之口?就算他们敢,陛下也不会答应。你看昨日抓回监察院地那几位。今天不是好端端地送了回来?只不过聊几句闲话,又不曾触犯庆律。”

  他身旁那人依然是忧色难去:“范提司这下可不好办了,如果他真是叶家……后人,估摸着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

  其实这话还没有说透,毕竟不是官身,又是在光天化日的酒楼之中,没有谁敢将心中真正的判断说出来,在这些人地心里,总以为朝廷得知范闲身世之后,一是要夺其官。二……只怕就要夺其命。

  “范府怎么办?”那人接着叹息道:“范尚这些年打理户部,乃是有名的能臣,难道因为当年的风流债。也要家破人亡?”

  传言入京之后,除了对于范闲身世的猜测之外,最为京都百姓津津乐道的,就是户部尚范建,当年是如何将那位神秘的叶家女主人骗到手。又是如何让对方珠胎暗结的前话——都知道范尚当年是流晶河上的风流高手,却没想到他居然还有这等本事,能吸引到当年天下第一商的女主人。

  不过流言传播的过程里。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却是对范尚产生了完全不一样地感觉。当年叶家犯的是谋逆大罪,其时官阶极低的范建,居然能够将自己与那个女子生地孩子,硬生生的留活了下来,还没有让宫里的人发现,甘了惊天之险养了这么多年,这段故事,似乎就足以重新编个话本。极具流行言情的潜质。

  直到如今,人们似乎终于明白了,范建为什么会将范闲留在澹州一十六年,不肯让他入京。

  看监察院八处慌张的模样,人们就知道,这个传言一定有极高地准确度。只是圣天子在位,范提司终究不是陈萍萍,他无法一手遮天,也不敢将所有京都爱闲聊的人们都请去八处喝茶,终究还是只能目瞪口呆看着事情逐渐扩大。

  比如,昨天被抓的人,今天又被放回来,这就是明证。

  于是乎,人们不再怨恨年轻地范提司做出这样大忌讳的封言路事情,反而对于这个前途未卜“生死难知”的年轻官员,感到了一丝同情,毕竟范闲这两年在庆国获取了极好的名声,不论是域内域外,也为朝廷挣了太多的脸面,一想到他马上就要倒霉了,百姓士子们在感情上还是有些倾向的,尤其是想到他的母亲,当年似乎也是因为一桩莫须有的谋逆案消失无踪。

  “叶家?哪个叶家啊?”

  这时候,酒楼里,忽然有一位年轻小伙子傻乎乎地问道,他已经听了半天,却始终不清楚,与小范大人有关的叶家,究竟是什么来历。毕竟当年地事情已经过去太久了,时光如水,让庆国的太多人都快忘了那个金光闪闪的名字。

  “叶家都不知道?”年长一些的人们开始轻蔑地笑了出来,果然是些胡子没长齐的小子,连当年威名赫赫的叶家都不知道,都觉得有必要给对方上一堂课。

  “叶家,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商。”中年人悠然神往道:“就是那个做出玻璃来当银子卖的叶家。”

  有人表示反对,认为这个侧重点没有说清楚:“叶家,就是那个做出肥皂、香水的叶家,喔,香水已经停产十来年了,估计你也没福闻过。”

  “就是唯一能做出烈酒的叶家。”

  又有人补充道:“就是当年提供朝廷一大部分军械的叶家。”

  “知道内库不?知道咱大庆朝每年花的这么多银子打哪来的不?”中年人耻笑道:“就是内库从北齐,从东夷,甚至从海上挣来的。而内库是什么?不就是当年老叶家的产业!”

  提问的年轻小伙子瞠目结舌,张大了嘴巴说道:“天啦,居然这么厉害。”

  那位胆子最大,直指朝廷阴夺家产的生摇头冷笑道:“叶家如果只是商人,哪里能发展到当年那等规模?如果她仅仅是位商人。又怎么会被……给灭了?”

  中年人好奇道:“噢,莫非兄台知道什么消息?”

  “叶家……”生摇头晃脑叹息道:“据说与监察院关系匪浅,监察院初设之时,听说一应进项都是由叶家提供的。当然,这也只是传说。

  中年人沉吟少许后,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向四周说道:“诸位,你们可记得监察院门口那座石碑?”

  众人点了点头,忽然间面色一变,想到了什么,齐齐惊呼起来,说道:“难道那段话……那个叫叶轻眉的,就是叶家地女主人!”

  生也是面色微变。叹道:“难怪,难怪……难怪小范大人宁肯舍了清贵文名,不惜污了己身。偏要进监察院做事,只怕他很清楚此事。噫……”他惊讶道:“冬范大人起初暗为监察院提司,这事儿一直透着分古怪,难道陈院长他早就知道了……”

  话还没说完,中年人已是惶急无比地端了个酒杯塞到他嘴边。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生一愣之后,也是犹自后怕。庆国民风纯朴直朗,百姓士子们不怎么害怕百官。也不怎么害怕小范大人,不然怎么敢在酒楼上大谈他的八卦,唯独对于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却是人人惧之如鬼,不敢多谈。

  酒楼里终于真正地安静了下来,众人开始饮酒食菜,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着角落里发出一声惊喜的声音。

  众人一惊,扭头望去。发现正是先前不知道叶家光辉历史的那位年轻小哥,只见他站起身来,兴奋无比,手舞足蹈说道:“我想起来叶家了,我想起来了,叶家,就是做二踢脚的那个叶家!”

  众人哈哈一笑,不再理会。

  其实对于庆国的大多数百姓来说,叶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古纸堆里的名词,没有人会刻意在记忆当中保留她的存在,就连这一石居酒楼上侃侃而谈的众人,如果放在两天之前,也许都不会记得叶家给庆国带来的诸多改变。只是范提司乃是叶家后人的传言入京之后,众人谈论太多,这才逐渐唤醒了他们沉睡之中地记忆,才开始回忆起叶家出现之后的庆国,似乎与叶家出现之前的庆国,有太多太多地不一样……

  也许只是哪位府上小姐开始怀念香水的味道,也许只是城门守弈洗澡时记起了肥皂的妙用,也许只是一位军人看着手中的弩箭发呆,也许正在北方上京的商人用绸布仔细擦拭着玻璃马,也许一位诗人大灌烈酒心中生出无穷快意,也许是那位监察院地老人掀开黑布看着世间的一切,也许只是一个年轻人记起了孩童时放的第一个爆竹。

  总而言之,因为关于范闲身世地传言,人们开始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开始想起叶家。

  范闲走出门外,迎着冬天难得的暖阳,伸了一个懒腰,面上浮出清爽的笑容。因为这件事情,他不方便再回苍山了,依照父亲的意思,范府上下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就这样淡然地注视着一切,迎接着四周的窃窃私语。

  邓子越走了过来,将今日的院报,以及启年小组私下的情报递给他。范闲就着阳光略略看了一遍,问道:“关于那个传言,京中百官有没有什么动静。”

  邓子越用余光偷瞧着提司大人那张镇静的面容,心中好生佩服,发生了这么大地事情,居然还这么沉得住气,难道大人就不怕宫中马上派人来捕你吗?他是不知道范闲在苍山上的焦虑模样,不免更高看了大人一层。

  在初始听到这个传言的时候,邓子越以及监察院内的所有官员,与一般的百姓同样感到震惊和不可思议,但稍一思琢,众人便发现这个传言虽没证据,但和范提司入京后的所作所为一衬,很能让人相信——如果不是叶家的后人,院长大人为什么会如此疼爱提司?如果不是叶家的后人,范尚为什么会一力筹划着让自己的儿子去接手内库这个烫手地饽饽?

  “没有什么大动静。”邓子越被圆上的阳光一晃眼,才从走神里醒了过来。告了声罪后说道:“各府上的消息很清楚,都察院那边已经在暗中联络,不过上次他们吃了一个大亏,这次似乎有些谨慎。反而是别的几部之中。有些官员开始蠢蠢欲动,不过传言毕竟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他们也不敢写奏章说什么,一切都还是在暗中。”

  范闲问道:“是东宫?”

  邓子越摇了摇头:“与东宫交好地官员还在观望,不过……昨天有几位大臣夫人入宫拜见了皇后,她们回府之后,那几位大臣私下也见了面,至于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皇后?”范闲皱了眉头。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还来不及去找对方麻烦,难道对方就要主动找上门来?皇后自然会暴跳如雷。太后又是什么想法?

  直至今日,他才发现自己手头上能用的力量,除了五竹叔和那张最后的底牌之外,其余的,都不怎么保险。如今这局面。就算仗着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陈萍萍与父亲的谋划安然渡过,可是以后呢?事态总是要控制在自己手中。才会放心的。

  ……

  ……

  皇宫含光殿内,皇后满脸泪痕地坐在太后的床边,手中握着那位老妇人的手,凄凄惨惨说道:“姑母,你可要为孩儿做主啊。”

  太后叹息了一声,说道:“怎么做这个主?”

  皇后咬牙切齿说道:“我往常便瞧着范闲有些心惊肉跳,如今终于知道,原来他是那个妖女的儿子!皇上……皇上他好狠心,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居然那个妖女还有后人!”

  太后摸了摸皇后凌乱地头发,安慰说道:“都已经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那小子你也见过,皇上也不可能给他什么名份,你争来争去,又能争出个什么所以然?”

  此时含光殿内一片安静,除了洪老太监似睡非睡地守在门口外,所有的太监宫女离这座宫殿都离的极远。

  “想开?”皇后泫然欲泣,眼角的皱纹现了出来,“姑母,难道你忘了孩儿的父亲?那可是您地兄弟啊,虽然皇上他一直不肯说,但哪有猜不到的原因?不就是为了当年杀死那个妖女的事情,他一直记恨在心吗?”

  一听皇后说了这句话,太后地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勉力从床上坐着,厉声说道:“住嘴!这宫里你应该叫我母后,而不是姑母!当年的事情你还有脸说,你不知道吃哪门子的飞醋,居然唆使自己的父亲去做那等样的事情,杀人绝户啊……皇上数月前才告诉哀家知道,如果不是范建家里人知机的快,舍了几十条人命,你不止要杀了那女的,还要把……范闲给杀了!”

  太后将脸凑近了皇后,冷酷无比说道:“不要忘记,范闲虽然是那个女人的儿子,但他骨子里流的,却是皇上地血!不论他身在何处,他总是咱们天家的血肉,你想杀死他,也得问问哀家是什么意思。”

  皇后心里打了个寒颤,涌出无穷的惧意,痴呆一般看着太后那张正义凛然的脸,心想当初杀进太平别院,难道不是您老人家默许的吗?怎么这时候却不肯承认了呢?

  似乎猜到皇后在想什么,太后面色稍霁,淡淡说道:“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就一定不要说,带进土里去。”

  皇后怒意充斥着眼眸,一声不响地看着太后,极为无礼说道:“原来……原来堂堂太后,也怕自己的儿子。”

  太后寒芒一般的目光盯着皇后的脸,一字一句说道:“不是怕,是爱,哀家不舍得再看着皇上如当年一般悲痛欲绝,更不愿意再出一次京都流血夜……皇室血脉本就单薄,王公贵族们更已折损大半,再也禁不起这等折腾了。”

  皇后呆坐半晌,忽然神经质一般吃吃笑了起来:“禁不起折腾?我那可怜的父亲,您那可怜的兄弟,就这么白白死了?范闲是叶妖女的儿子……朝廷却不给个说法?就这样任由朝野议论着?叶家是什么?叶家的罪名可是谋逆……难道你就不担心皇家的颜面全都丢光?”

  太后缓缓说道:“你累了,去歇息,至于范闲……谁说他是叶姑娘的儿子?哀家根本不信,至于这天下愚民百姓们,爱说就说去。”

  皇后终于绝望了,百凤裙袖内的双手紧紧攥着手帕,强自站起身来对太后行了一礼,便转身往含光殿外走去。

  将要走到殿门的时候,太后寒恻恻的声音响了起来:“听说最近有些大臣夫人时常到你宫里坐?马上要到年节,宫里的事情多了起来,你乃是统领六宫的国母,不要总操心宫外的事情……就这样,去。”

  皇后反身再行一礼,唇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告辞而去。

  “去看着她,这些年她的脾气愈发古怪了。”太后坐在床上,颤抖的手勉强将发上的银丝拢到了一处,吩咐身前的洪老太监,“别让这些事情烦着皇上的心。”

  洪老太监应了声是,便如鬼魅一般离开了含光殿。殿门吱呀一声,得了吩咐的太监宫女们赶紧入殿侍侯着太后老人家。

  宫女拿着梳子的小手缓慢而小心地在那片银发上移动着。

  太后忽然冷哼了一声,一掌拍在了桌上。梳头宫女被这声音惊的手一抖,扯落了几丝银发,她看着梳子上的发丝,吓的魂飞胆丧,想也未想就跪了下去,连连磕头,不敢说什么。

  “起来。”太后半闭着双眼,说道:“哀家不是那等不能容人的老怪物。”

  她强行压制下心头的愤怒,却是许久不能平静。皇帝来请她压制皇后,是因为在京都流血夜后,相关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只有皇后才知道当年叶家那个姑娘与皇帝之间的真实关系,也只有皇后才知道范闲的真实身世,如果任由皇后乱来,不知道那几个皇子吓死之后再醒转回来,会接着做出什么事情。

  一想到叶家,太后的太阳穴处开始一鼓一鼓的跳动,一道辛辣的痛楚开始染开——太后一直认为当年叶家的那个女人,是会缠绕着庆国皇室无数年的一道魔咒,没有想到果然印了这个想法,她居然给皇上留了个孩子!

  太后有足够的能力来应对这件事情,不然当年叶家也不会覆灭,当年的事情给老妇人留下的印象也足够恶劣,当她从皇帝的嘴里得知真相之后,一想到范闲的母亲姓叶,头颅便开始火辣辣的痛,所以范闲数次入宫,她都避而不见,因为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够表现出一位太后应有的慈祥。

  在如何处理范闲的问题上,她与皇后的想法却有着天差地别,对于皇后来说,范闲首先是叶家女子、生死仇敌的儿子,但在太后看来,就算那个叶家女子再有千般不是,万般罪过,孽坏朝纲……但她生的儿子,毕竟是天家的血脉,是自己的亲孙子。

  深夜,在确认了洪老太监已经回到了含光殿外的小屋后,脸色苍白的皇后轻咬嘴唇,向自己贴身的宫女使了个眼色,不一会儿功夫,那位最近表现一直比较沉稳,没有犯过什么错误的东宫太子来到了她的身前,行礼问安。

  不知道皇后在说些什么,只听着她压低了的声音越来越急,而太子却是一直在摇着头。

  母子相对无言,半晌之后,太子才轻声安慰道:“母后,就算范闲是叶家后人,又能如何?不过一商贾罢了。”

  “商贾?”皇后冷笑道:“你以为那个女人是寻常商人吗?她是颗妖星!”

  皇后盯着太子,寒声说道:“范闲,是你父亲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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