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从郑子成的口中得到了她并不愿意承认的往事。郑子成和柳氏的故事显得略有老土,却又情理之中。郑子成家贫,从小背井离乡,来到边疆地区最为繁华的桐城,凭借着一股殷实,做了柳宅的家丁。顺理成章,他爱上了美丽的柳家小姐柳氏。可他也有自知之明,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深居简出的柳氏自然也不会注意家中普普通通的家丁。
直到柳氏偶然掉入家中的观鱼池里,被路过的郑子成相救,彼此打了照面。自那以后,也不知为何,两人渐渐心心相吸。柳氏教他识字,他则说些外头有趣的见闻,每每总会让柳氏笑得捂不拢嘴。
如此安然度过一年的春秋,柳老爷在外谈一笔生意被山贼杀害,柳氏的哥哥接班,郑子成也便跟着柳氏的哥哥跑来跑去。同年冬天,郑子成的爹娘从老家投靠郑子成,柳氏的哥哥一并把他父母安排到府上。柳氏爱屋及乌,待两位老人极好。
纸包不住火,柳氏与郑子成之事被柳氏的哥哥发现,柳氏的哥哥恼羞成怒,赶走郑子成。郑子成拼死求成全,兴许是被郑子成弄烦了,柳氏的哥哥便随口说了一句,聘礼有三百两,才把小妹嫁给你。郑子成与他双亲便为了筹集这三百两回家乡卖地卖房。谁想这般巧合,国家强制征兵,家中有男儿必须上阵。郑子成便被强行拖进战场十余年,见不着父母,更不能去履行当初的承诺,带着三百两的聘礼去娶柳氏。
他们便这样错过了,明明那么相爱。
郑子成一生再未有过任何女人,即使衣锦还乡,他也不曾想过再娶。他找过柳氏,得知已嫁他人,便断了念头。不想再干扰她平静的生活。在苏城偶遇柳氏,避免她尴尬,便佯装不相识。面上表现出不相识,其实心里却痛得难过。那样爱过的人儿,哪能控制得住?
白芷低头不发表意见地听完了他们往事,心里苦苦的。她以为爱的人不爱她是最为可悲之事。原来,是相爱之人不能在一起才极为可悲。只是,有一点白芷甚是有迷惑。为何柳氏并未等郑子成一两年?而是郑子成刚上战场一个月以后,便急急嫁给她爹白渊?
她爹白渊知不知道柳氏有过过去?白芷想问郑子成,可又发觉,问也白问,郑子成又怎么知道?
白芷命人为郑子成整理伤口,郑子成离开之时,已过三更。白芷不放心柳氏,无睡意,索性守在柳氏的床旁挨过了一个晚上。
天明之时,丫鬟进屋叫醒白芷,白芷起身想洗个脸,发觉躺在床上的柳氏也睁开了眼。白芷连忙站起来,问道:“娘,哪里还疼?”
柳氏皱了皱眉,摇头虚弱地道:“没事,就是脸有些疼。”柳氏欲把手伸向自己疼痛的脸,白芷急忙制止,“娘,莫要乱动。”
可柳氏却执意要碰。白芷没法只好斟酌词汇地道:“娘,那里有伤,别动。”
“铜镜拿过来。”
白芷不动。
柳氏不笨,领会了她的意思。她的脸受伤了,且极为严重。柳氏默不作声,轻轻闭上了眼,“也罢。”容貌对于柳氏而言,早已无关紧要。白芷见柳氏如此,斟酌地问:“娘,你和郑大人的事,郑大人告诉我了。”
柳氏原本紧闭的眸子骤然睁开,猛地看向白芷,白芷一惊,身子竟缩了缩。方才的眼神煞是恐怖。柳氏问道:“你知道了何事?”
“小女人与痴心汉的感人爱情呗。”白芷故作轻松地阐述着。说时,拿眼看了看柳氏的神情。柳氏锐利的眸子此时淡了下来,偶现着神伤。白芷自知该闭嘴了。
谁想,柳氏自个说道:“芷儿,你可能不理解我为何事事听从你爹,即使遭到不公,我亦咬牙忍着。只因我自觉对不起你爹,欠你爹太多。当初听闻成哥战死沙场,我……”柳氏戛然而止,哽在喉咙的话,也吞了回去,不再言语。
这便好比吃了半生不熟的肉,有些人吃得惯,有些人则觉得不舒服,想吐。白芷便是那想吐那种,倾听到一半,实为不爽。她道:“娘,芷儿是你女儿。你与郑大人之事并未有悖伦理,当初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人之常情,有何难言启齿?”
柳氏讪讪而笑,“幸而你看得开,看来为娘的担忧是多余的了。”
白芷不置可否,为柳氏掖了掖被子,起身打算离去。柳氏再背后唤了她一声,极低的声音问她:“郑大人伤得怎样?”
白芷如实汇报,“左肩有一块肉烧熟了。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擦伤,不甚好。”
柳氏脸色发白,不在言语。
白芷欠身告退。她回到自己的闺房,倒床便睡下了。待她再醒来,已是晌午时分。白芷唤红翘来,红翘端来午膳放在茶几上,让白芷享用。白芷一边闲闲地吃着午膳,一边问道:“夫人吃了吗?”
“夫人……”红翘欲言又止。
白芷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说。”
红翘略显为难,“夫人命小人不要说。”
“谁是你主子?这么不听话的丫鬟要了有何用?偏巧家里缺银子,把你卖到窑子里去。”白芷冷冷看红翘两眼,红翘立即吓得浑身发抖,跪在地上恳求, “小姐饶命,夫人去白马寺念经了,怕小姐担心她的身子,才让红翘莫要提。”
若只是单单去白马寺念经为何不能说?搞的如此神秘?白芷不放心,放下手中的午膳,命红翘准备好马车,亲自上白马寺瞧瞧。
行至白马寺,白芷方想进寺庙,被一小沙弥揽住了。
“白施主,留步。”经过瘟疫那事,白马寺的和尚都认识白芷了。
白芷蹙眉,“为何?”
“柳夫人正在与佛祖倾诉,外人不得偷听。”
白芷生性就想得多。按照逻辑,柳氏向佛祖倾诉的该是她与郑子成的事,且是她不能知道的事。莫非便是早晨柳氏欲说未说出口的事?
白芷的心顿时忐忑起来,她抿了抿唇,对小沙弥道:“小沙弥,这里可有茅房?行个方便。”
小沙弥一怔,点点头,手指着右方。白芷会意一笑,朝着小沙弥的手指方向走去。走至拐角处,白芷回头看了看,小沙弥已自行忙自己的了,白芷深吸一口气,换了个方向拐到庙堂的后面,靠在门前,侧耳倾听。
“佛祖,信女自知有罪。信女想补偿,却总是力不从心。他虽当年娶我,是为了他的仕途,却待我也不薄。可我有负于他。欺骗他这么多年,即使对他百依百顺,依旧无法摆脱对他的愧疚。每每看见芷儿,心口总会泛酸。信女以为看着芷儿嫁个好人家,养大术儿,此生便可终矣。万万未曾想过,深埋于黄土之人竟能活生生站在信女面前。信女的心早在传出他战死沙场的那刻已死,若不是当时怀有骨肉,早就随他而去。如今,信女的心很痛,并未死灰复燃,而是绝望。我愧疚白渊,更对不起成哥,信女已不知如何是好?求佛祖明示。”
白芷听到这番话,脸色发白,脸嘴唇亦白得可怕。字字诛心,心如刀割。
她不是白渊的女儿,而是郑子成的女儿?这些年,柳氏如看破红尘,不是对白渊的爱被践踏而心死,而是心爱之人战死沙场哀莫大于心死。柳氏对白渊的无下限的迁就,不是她的愚爱,而是良心的谴责。
白芷跌坐在地上,呼吸急促,脑子一片空白。
“白施主,你怎么在这里?”一路过小和尚见白芷坐在地上,神情呆滞,忙不迭上前探望。
与此同时,白芷正上方的窗棂被打开,柳氏探出头看见白芷的那刻,脸色霎时发白,嗫嚅地道:“芷儿……”她知道,真相大白了。
马车上,气氛尴尬极了。
柳氏试图想与白芷说话,白芷却一直侧着头,撩起窗帘子看外头。显然,白芷在躲避这个问题。将至白府,白芷忽然道:“娘,既然你已对不起爹了,那就彻底点吧。对自己好点。”
柳氏一怔,不甚明白她的意思。
白芷声音大了些,命外头的马夫先行离开。听马夫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白芷才大胆地道:“自我出生起,未曾见过娘有过高兴之事。芷儿深知娘过得不快乐。先前以为娘因爱而心死,如今才知是因失去而心死。既然失而复得,那便自己好些。总归是对不起爹,何必作茧自缚让自己更难过呢?你放不下郑子成,你们相爱,你们迟了这么多年,放任一次吧。”
放任这二字,是白芷的禁忌词。前世的自己便是太过“放任”以致徒生悲剧。可这放任二字亦有前缀。爱与不爱,若是相爱,放任又何妨?至少赌局筹码重。
柳氏道:“芷儿的谅解,娘甚感欣慰。只是芷儿,做人要懂得感恩。我与成哥已成过往,即使你爹再待我们不好,你却要记得,当年若不是你爹及时把我娶进白家,我大着肚子必遭焚身之行。”柳氏顿了顿,“一切无需再论,过些日子我们上京吧。”
柳氏到底不再是小女孩了……
白芷为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羞愧,她道:“是。”
白渊有一劫,她为他扶正,免他这一灾,可算是报恩?京城,曾以为那遥远的字汇在那刻,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得紧迫,近得窒息。白芷忽然问道:“娘当真不再与郑子成有瓜葛了吗?”
柳氏点头。
那时,白芷天真地以为就像她和慕屠苏一样,只要躲得远远的便不会有瓜葛,却不知有句老话说得秒。缘分天注定,是你的,躲也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