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谭力 覃白
人的天职在于勇于探索真理(哥白尼语)。21世纪,在火星与木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发生了一场科学与神学,人性与所谓纯理性的激战……
一
丹扬觉得上个世纪某些天文学家大错特错了,他们把小行星咒骂成“星空的爬蛆”,流露出极端厌恶的情绪。此刻,在小行星带漂流是何等惬意呵!
太空是一张恢宏的黑丝绒毯。近处的星亮如钻石,远处的星小似流萤,都在尽情施展自己的魅力。太阳的九个儿女也不甘示弱地在表现自己独特的风韵。火星在左,象圆脸小妇人带着两个小不点卫星在悠闲漫步;木星在右,象个戴着草帽的胖男人在高视阔步。而最为壮观的是介于火星和木星之间的几万颗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的小行星在旋舞着,闪烁着,象大都市之夜公路上亮着车灯的小车,在深邃无垠的太空浩浩荡荡地驰过。
真是不到此地,难见此景!丹扬乘坐的“银杏号”飞船在小行星带飘流着。“银杏号”三个大字熠熠有光。
那遥远的星球上有银杏树吗?丹扬想。有银杏树生长的地方就会有姑娘。丹扬渴望对每个邂道的姑娘献上她的忏悔。他太单纯,以为唐突了刘莉蓉就是欺骗了全体异性。
“浩森星海一飞梭,雄风万里间天河,莫道青冥太寂寥,挟雷携电谱壮歌……”罗啸强又在用他那沙哑的粗嗓门唱歌了。
船舱里,另外两个男人操着华语方言,正喋喋不休地谈论着无动力漂流的英雄史。
是呵,长江虎跳峡漂过了,北美州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被征服了,亚马逊河的乖张在上个世纪就成了过去。而月亮呢,则是少年儿童的暑假游乐营地。那么,到木星大光环(其实是黑色碎石块的“河流”)去漂流,占领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就成了地球上诸多男性最热门的话题。
于是,每年有上百艘飞船飞向小行星带。当飞船在某颗小行星停靠后。船员们便登上小行星,作无动力漂流。
真棒!银杏号的船员们按预定计划漂了8百余万公里,造访了“中华”、“钟山1号”、“爱神”、“祖冲之”、“张衡”等著名的小行星之后,本应返航。可大伙余兴未尽,又决定去追踪赫姆思星。众所周知,赫姆思星轨道特殊,与地球最靠近时才80万公里,若能“乘”上赫姆思星飞向地球,才叫绝!
地球上的联络中心来电称:前面的航程情况不明,不能确定是否会遇上流星雨。罗啸强一笑置之:我们是来闯天河的,没有危险,四平八稳,还叫什么漂流勇士?!
没想到,一颗红元帅苹果大的小流星。急煎煎地吻上“银杏号”的左舷,还觉浪漫不够,遂以更大的热情在舱内转了个弯,把两个大男人的头和心脏拍成盛开的红菊花,又斩掉小男人丹扬的一根小手指,并让他的头部腰部深刻感受到火辣辣的痛楚后,才功德圆满地从船尾告辞而去。
丹扬上飞船之前,曾向来送行的刘莉蓉说:“我若死了,太阳系就会多一个小行星。”只见过丹扬三面的刘莉蓉兴奋得一脸玫红。原以为她会说几句略带伤感的安慰话,谁知她竟大声赞叹道:“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说得丹扬没来由地心酸。没料到玩笑成真。丹扬昏迷前看见自己的小手指在空中优雅地悬浮,他知道这是没有引力的空间。小手指神气地沿轴线翻转滑翔着,旁边是一滴果冻般的血珠,极象地球上晶莹剔透的红玛瑙。
没受伤的只有罗啸强了。
见你娘的鬼,小流星!罗啸强暗自吃惊。灾难独独放过了我,这太不公平。罗啸强是那种生来就很自信的男人,他总是以征服了多少难以征眼的目标作为衡量成功与否的标准。此刻,他感到一种灼人的悲凉。
罗啸强按下仪表板上一只红键,生命保障系统即刻罩住了他和丹扬。哇哈,他故意咧嘴强挤出一声调笑,没啥了不起,又能比痔疮凶险到何处?他锉锉牙。“银杏号”离地球前三天,恰值他的顽疾发作,一天到晚不敢坐板凳,宇航处的女士则齐夸他精力过人,身体强健。
罗啸强接着按下紧急通讯系统,用几句话,向联络中心急切地报告了他们的窘境:船体洞穿,电脑损毁,生命保障系统仅能坚持三小时,要命的是,探险者两死一伤,仅剩他和丹扬。
欲知后文,按下链接: 经典怀旧老歌,历久弥新
电讯从近1亿公里外的地球飞来,地球如今在罗啸强眼里,只是一瞩小甲虫大的砂粒。想拜托砂粒救助?简直是天方夜谭。
“离你船最近的H小行星上,有一座修道院……”由于太远,听着联络中心的人说话,有亲聆上帝教晦的错觉,“这是你们唯一的希望……”
“什么?黑蔷薇修道院?”罗啸强心中一紧。
半年前,峨眉号飞船上有一位急待手术的阑尾炎患者曾向黑蔷薇修道院呼救,可修道院拒绝飞船在H垦降落,使患者病情恶化,回地球后经抢救拣了一条命却酿下后遗症。
“修道院的修女信奉纯理教,拒绝一切男人,甚至仇恨一切男人”——罗啸强还记得那篇报道的最后结语。
罗啸强那个部位猛地一热,液体浸湿了裤子。好样的,他暗自咒道,把痔疮吓破了。
院长嬷嬷姓孟,120岁。她出身于医学世家,22岁获博士学位,40岁以前曾经营过全球女性心理咨询系统工程。著有一本研究人脑与思维科学的专著。报刊上偶尔发表过一些鼓吹人走向纯理性的小文章。在那时,爱滋病、吸毒和青少年犯罪象瘟疫猖极一时。一些人越来越依赖于利用科学技术的新成果来享乐。有人认为,孟博士是用禁欲来反对纵欲,用抽象的神性来反对人性,但在维护社会秩序呼唤人的理性上有些许意义。80岁时,她创立了纯理性教,100岁时,她耗费巨资在H星建立了黑蔷薇太空修道院。
嬷嬷是纯理性教的精神领袖,她的教谕中有一句话: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
没有人知道嬷嬷在漫漫百余年的所思,所惑,所钟,所断。与她同时代的男女,熬不过岁月的侵凌,都先后作古。但嬷嬷自知,当每年仲秋的某晚来到,她耳中会突如其来地听到硫酸浇上人脸后那声凄长的惨嚎:“啊!浇得好啊!是我窒息了你的灵魂。我受此无愧……”每每至此。嬷嬷便觉心悸体虚,冷汗涔涔。她会赶紧跑到修道院圣殿的祭坛前。面对阴郁诡谲的黑蔷薇,用祈祷的虔诚,赶走脑中依稀挣扎的人影。
是啊,不堪回首,人生不堪再回首,善心一念伴浮云。
二
H星一共住着53位女性,除嬷嬷外,年龄最大者37岁,最小18岁。她们都是地球上的感情受创者。每隔4年,嬷嬷回地球一次,把专程慈航普渡的新信徒,陆续领往H星。
修道院占地1平方公里。在这个生命圈内,华族风格的房屋错落有致,一条林荫道和三个喷水池,把5幢各具用途的小楼分开。建筑群中心的大教堂则采用西俗的哥特式尖顶,巍巍乎,藐藐乎,将信徒的颂唱声传至环宇深处。
嬷嬷的原则是尽量摒弃太过于现代化的奢侈,她认为古朴和稚拙有利于教化人心。因此在这里,除了看病和一些杂务,一名机器人医生和两名机器人护士操持外,其余一切饮食起居、室内布置,皆效法地球上二十世纪中等国家的平民生活模式。她干脆让她的姑娘手工缝制黑白相嵌的道袍,并为了互相照顾的需要,传授给她们全面的护士护理技术、她还设立了圣器小作坊,教修女们加工教堂中大量使用的红蜡。
嬷嬷的想象力是惊人的,她甚至从地球上带来了数量可观的动、植物种。每天,当人造太阳灯闪烁出晨光的瑰丽时,百鸟婉转,鹿鸣呦呦,风便拂过白杨树亭亭的林梢。而夜幕降临,归鸦返巢后,蟋蟀和金铃子就奏起动听的小夜曲。甚而不慎混入迁徙飞船的一只母老鼠的后代,也吱吱地穿梭于修道院轻合金材料建构的房屋,将地球上人人生厌的吱吱声,亲切地播入老嬷嬷的耳际。
屏盖这一切的,是穹顶般壮丽的透明合金罩,为一平方公里空间内芸芸生命,留得珍贵的空气和湿度。复杂的循环保障系统建在地下五层,最主要的是水以及空气的合成和调节。一切应有尽有。
只是没有男人。
何必要有男人呢?
三
教堂圣殿正中的祭坛上,那只神秘的黑蔷薇,闪着金属冷硬的幽光。修女们都清楚它的巨大魔力。
“女儿们。”嬷嬷在讲坛上张臂宣谕。没人能分辩出她的真实年龄。往昔的岁月已经汹涌逝去,脸庞如潮退已久的沙滩露出宽博的静谧。“感谢这尊黑蔷蔽吧。”嬷嬷让洪亮的声音翱翔于高大的穹顶下。“它是你们祥符,它开你们的灵窍,诱你们的善根,扬你们的聪慧。没有比它带给你们的安宁更为崇高的境界了……”
这时,她看见26岁的施若秋突然出现在边门。施若秋是她的副手,穿着严谨,面容高贵,走路时腰肢纹丝不动,仿佛生来就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她向她点点头,姑娘立即无声而迅即地飘到嬷嬷身边。奇怪的是,施若秋眼里闪动着一股反常激动的光,汇报时,声音也带了一丝沙哑。
听完施若秋的禀报,嬷嬷向修女们说道:“用心祈祷吧,我的孩子,没有我的吩咐,不要中断你们的德行。”言毕转身,随施若秋而去。
地下控制中心的荧光屏前,嬷嬷看到了近1亿公里外那个空难救助中心的值班长。
“孟玛丽院长嬷嬷,”地球人的焦急堆满眼角眉梢,“‘银杏号’上的两个生命,有助于您老人家的慈悲了。”
嬷嬷不为他的阿谀所动,竖起一根手指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原则。”
“可是尊敬的嬷嬷,救助生命是宇宙间的最高原则啊。”
“错了。”嬷嬷将手指轻轻一摇,她知道这个动作会令地球人气得咬牙切齿。“宇宙间的最高原则是。根除腐朽,维护圣洁,坚持理性。”她偏过头,向一旁的修女示意:“若秋。”
施着秋“啪”地关掉电视,把地球人的苦脸抹去。接着又按嬷嬷的指示,开通了精密跟踪雷达。
雷达荧屏上,一个发亮的小白点正歪歪斜斜地向H星飘来。
“告诉那艘飞船H星拒绝客人来访。”
电视荧屏又打开了,这次是罗啸强愤怒的脸。
“告诉你,至高无上的嬷嬷,我要在H星强行着陆。我的生命保障系统最多还能维持半小时。”
“不可能的。”嬷嬷习惯性地竖起一根手指。
“你想看着我们死?看着你的同胞——死?”
嬷嬷垂下眼皮。冥冥中,传来百年前那声男人凄长的惨嚎。她一颤:“不,这不是我的心愿。”几秒钟后,她的眼睛睁开了,可眼中已没有怜惜,灰黄的瞳仁闪着冷峻的光。
“我要对我的52位修女负责,”她语调平实地宣布,“我远离尘嚣在此建院,没有妨害你们地球上任何人!我也希望你们不要妨害我们的修女。对于我,她们的精神生命比一切都重要!”
但荧光屏里的男人却出人意料地笑了。“嬷嬷,”他也伸出一根食指,在荧屏里夸张地摇动,“你就等着吧。”
“我等着。”嬷嬷冷峻如一尊神象。
这天晚上,黑蔷修道道院经历了建院以来第一次危机。
先是墨黑的天穹上出现了肉眼也能看清的飞船,“银杏号”三字熠熠有光。然后,飞船残破的机身在一只鲜红的减速伞挂带下,轰然着陆。接着一个穿宇航服的大个子钻出机舱,启动背上的微型火箭,“刷”地一下蹬上修道院上空的穹形防护罩。
只有圣殿里的修女对迅速逼近的危机一无所知,她们尊嬷嬷之命,仍在潜心祈祷。
中心控制室里,嬷嬷的耳边响起那男人粗嘎的声音:
“孟玛丽院长嬷嬷,我是银杏号指令长罗啸强,我的受伤的同伴正面对死神的利爪,随时可能死去。我最后一次以良知、善、崇高的名义请求你,打开升降通道,接纳一位濒死的无辜的少年。”
嬷嬷沉默了很久。
“不,”声音终于从她多绉的双唇间进出,“我无意改变初衷。”
“嬷嬷,我荣幸地通知你,我要马上切割你的保护层!我很乐意与你以及被你保护的修女们一起归入永恒的寂静。”
站在高高的透明合金罩上的男人,手中果然握有造型奇特的激光手枪。
嬷嬷注视着荧屏上男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不会撒谎,怒海翻卷般的光波从眼珠深处涌出。
男人把手举得更高,“我要动作了!”他似乎揪住了某个按钮,“这是超级激光束发射器,它能轰垮一座山!”
“嬷嬷!”施若秋的眼光似在寻求强大的依傍,但腰肢依然挺得笔直,保持着视一切如草芥的倔傲。
“我数5下,”男人露出雪白的两排门牙,“我要对我们大家负责。1——……”
嬷嬷犹豫不决,她清楚高强度的合金罩能承受宇宙风暴的袭击。但万一男人手中的武器大大超过合金罩的承受力呢?一旦罩上出现针尖般的小缝,强大的内压力会使空气喷泉般直泻宇宙真空,留下的,会是罩内53具断氧断压七窍流血而暴亡的死尸。
天平一头是两名入侵的妖孽,一头是53个女人的存亡。
“5!”男人一声霹雳压顶的狮吼。
“同意开通升降口。”嬷嬷竖起的手指颤抖了,“请听从机器人的指挥。”
四
罗啸强抱着昏迷不醒的丹扬,从升降通道口的增压室进入女性王国。迎接他的是两个面无表情的智能机器人。
“我叫迪迪。她叫杰杰。”迪迪梳一头披肩发,橡胶皮肤上的两只眼睛只会左右横移。“你是讨厌的侵略者,”迪迪嗡嗡地强调,“你是我们女人的天敌。”
“你是女人?”罗啸强喘着粗气问。
“当然。”杰杰插话,电动模型嘴巴滑稽地上下张合。“H星全是女人。”
“有幸聆教。”
迪迪和杰杰用一辆四轮车推着丹扬,领罗啸强走进林荫道边一幢独立的二层小楼。
“这是临时医院。”机器人把丹扬安置在二楼一间卧室里,领着罗啸强满楼转。“我们早已不用那些CT仪、X光机、B超仪、心脑电图机——只要一台万能查体仪就行了……这里是起居间……客厅在楼下……这儿是厨房,你们得自己弄吃的——”
“谁是医生?”罗啸强向机器人焦急询问,“我不是来观光的,我的病人在流血!”
迪迪胸有成竹地背手踱步,“医生马上就来,她精通各种妇科疾病。”
罗啸强愣住了。“丹扬手指折断,头部和内脏撞伤,”他绕着迪迪转圈呐喊,“他不是妇科疾病!”
楼下传来严厉的喝斥:“谁在大声嚷嚷,嗯?这里是宗教圣地。”话音一落,一个头戴白帽、身穿白衣的女机器人款款走来。
“这是我们的医学博士安安。”迪迪介绍着,向安安谦恭地弯弯腰,然后和杰杰一起下楼离去。
“晤,你就是那个男妖了。”安安的金属语音中透出不可一世的狂傲。
“我需要外科大夫。”罗啸强重申。
“你算找对了人。”安安骄傲地回答,“我是博士级,有资格证书,是环球电脑公司第五代智能型产品,嬷嬷定购我后,给我输入了全部女性生理解剖和治疗知识。”
“我们是男人!”罗啸强不再装绅士,他跳起来给了乳白的塑胶墙壁一拳。“男人,懂不懂?”
“这难道不是一回事?”安安手拿一扩宫钳,不解地耸耸肩膀。
罗啸强一跺脚,嘿!我不信斗不过那个老妖婆。他几步冲下楼,撒腿就往草坪中央的教堂跑。没料到刚接近喷水池,一堵看不见的墙”猛地把他弹回来,他一下摔了个四脚朝天。啊,定向磁墙!他在理工学院读书时就知道,在开关控制下,操纵者能双向自由选择磁场的预防方向。现在,他过不去,而那边的人却可能过来。他和丹扬被关在生存圈南半隅一角,成了名符其实的笼中兽。
罗啸强扭头跑回小楼。赶快找联络工具,他想,不然丹扬就没救了。
罗啸强“砰”地推门进去时,安安正用万能查体仪检查丹扬的腹腔。
“咦?”安安又是颇有个性地耸耸肩,对着彩色显示屏百思不解,“他怎么没有子宫和卵巢……"
罗啸强终于看见了那台要命的视屏对讲机,他一把抓起遥控器,边旋转调频钮边跑回安安的显示屏前。丹扬的状况远远超出他的预计。一只肾受损严重。
丹扬的呻吟再次飘起,罗啸强回眸一瞥,只见少年人脸黄似蜡,生命的薄纸仿佛随时都会被死神一口气吹破。
罗啸强朝对讲机疯狂吼叫;“控制中心,我要孟玛丽嬷嬷!”
“我就是!”似乎那老妖婆早在等候,声音和形象一下子就出现在屏幕上。
“我要你给臭机器人输入治疗男性的程序,不然我要捣毁整个H星!”
“资料中心没有治疗男人的软件。”
“你有!我知道,环球电脑公司尽善尽美的服务宗旨不允许他们在给顾客出售医用机器人时遗漏任何一项治疗技术。快把那个软件送来!”
嬷嬷没有回应。
“尊敬的院长,”火星一闪,罗啸强为下面的劝降词振奋,“你肯定希望我们早日离开此地对吧?但你不治好我的朋友,你想我们能提早告别吗,啊?”
嬷嬷的回答正中罗啸强下怀:
“好,叫安安过来。”
定向磁墙消除了2秒钟,放安安的身体通过。五分钟后她再度站立在丹扬床头时,已成了一个十分内行的全能外科大师了。
罗啸强是第一次领略这种手术场面,只见安安变魔术似的,先用一个灯具样式的仪器四面一照,“紫外线手术灭菌枪,”安安解释,“灭菌率几乎百分之一百。”然后将输氧、输血、测压、麻醉,等五颜六色的管子,—一串联接插在自己身上的对应部位,“我周身的各个分电脑会依据手术中病人的临床表现,”她得意地饶舌,“自动采取调节措施。这就省了一大帮专业人员的参与。人多只会把手术室搞成乱七八糟的动物园。”
安安用激光刀在丹扬背部轻轻划了一条口子,头也不回地喝叫:“血管钳。”
罗啸强呆着。
“叫你呢,器械护士!”安安提高嗓门。
罗啸强大梦方醒。原来让我给她当助手呢。
手术中,安安拿足了大医生的架子。
“给我揩额上的汗。”她边操作边说。
罗啸强赶紧拿起纱条,从女医生的侧肩凑上去。“咦?”他没法下手,“你没有汗呀,你是机器人嘛。”
“大医院的手术大夫都得有护士揩汗。快。”
罗啸强只好装模作样地舞弄几下。
过一会儿,安安又吩咐:“喂我巧克力。”
“你真吃?”
“大医院的护士都给医生喂,补充体能消耗。”
罗啸强拿起药棉纤在大医生的嘴边沾了沾。安安很满意,把假嘴嚼得“嚓嚓”响。
缝合时,她叫罗啸强往手术针上穿线,罗啸强半天穿不好。“笨猪!”安安骂得很流畅。
“凡是第五代机器人都会骂脏话吗?”
“哪里!”安安轻蔑地说,“这是主刀医生程序里独有的,以增强在护士心中的威严地位。”
哦,罗啸强感到醍醐灌顶的彻悟。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
罗啸强亦被折腾了六个小时。
丹扬的小手指奇迹般地接上了,但余下的项目并不乐观:右肾切除,腹部缝合,头颅内的小血块要靠药物吸收。安安断言,小妖男是否康复直至彻底摆脱死神的追踪,全看今后一周内的护理。“三分治疗,七分护理。”她强调道。
“那么,”罗啸强累得几乎瘫在地下,“以后全仰仗你的看护了。”
“这是什么话!”依旧精神矍铄的安安高贵地仰着头,“我是医生,医生哪能只干护士的活。何况,我还要给那边的修女们看门诊,我日理万机,非常繁忙。”
“好吧,”罗啸强摇摇头,苦笑着接过安安开来的几大篇医嘱,“我来当这个重要的护土吧。”
接下来是昏天黑地的一晚。
该给丹扬打滴注了,可不小心使伤员的小便从导尿管渗漏到褥子上。手忙脚乱换垫褥时不小心,又把针头滑到地下摔断。
他好不容易熬到早晨,歪歪倒倒去楼下厨房弄早餐,竟眼里一黑太阳穴就磕在煎蛋锅的把柄上。一瞬时,脑袋里黄钟大吕齐鸣,身体软得沉重,好象从来就不是自己指挥的。
后来他挣扎着回到丹扬床边,看着昏迷的小朋友,喉咙里没来由地发热。
罗啸强是个伟男子,他的哲学是“比强者更强”。他的曾祖父曾在一次火星探险中冒死救助了落入火山灰坑的7位伙伴,受到联合国的特别嘉奖。罗啸强血管里燃烧着曾祖父永不安份的血,他渴望冒险,崇拜英雄。他曾去百慕大三角扬帆,曾在古印加帝国遗址的丛林守候外星人的飞碟。他上天,也潜海,他在传说中的死亡之地嬉戏,死神反而不碰他一根毫毛。
但今天是个伤心日,不为自己,是为丹扬。
他与丹扬过去不认识。但一坐进“银杏号”的机舱就成了朋友。他没法不喜欢丹扬。许是他太强壮,天生需要一弱冠少年受他保护。许是丹扬玻璃般透明的纯洁,使粗豪不羁的他可以尽情欣赏人性美的另一面。他把自己当成丹扬当然的大哥哥。丹扬的任何不快,都是他的失职,何况这次牵涉到丹扬的生命!
罗啸强结过婚,又离异。他没有孩子,可是想要。他处理两性关系也象去探险,大刀阔斧,棱角分明。他对异性的评价是她们不比男人差,男女都是自由的元素,合起来便是完整的世界。
不行。罗啸强从丹扬的床前站直身体。我这样当护士会送了丹扬的命。应当叫嬷嬷派护士来,至少与我轮班守护。
罗啸强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兴奋。他深知老嬷嬷不会轻易就范。要制服她,除了恐吓还得动动脑筋。
经过仔细搜索,罗啸强发现这幢临时医院原是一座仓库,一切日常用品俱全,还有一套备用星际通讯设备,可以向地球直通电视电话。更令罗啸强振奋的是,他发现了闭路电视系统的输入端,一种捣鬼的念头使他想叫出声来。
当罗啸强把备用的星际电视电话搬到丹扬的病床前时,对讲机的视屏上出现了嬷嬷的面容:“请问,你为什么不经允许就动用我们的通讯设备。”
“我们在登上H星之前,曾向地球急救中心报告。我们的唯一生路是找黑蔷薇修道院的嬷嬷。现在,我得向地球继续报告伤员的现状。”
“我看,没有这个必要。等伤员伤口愈合你们就走——回到地球再细细说去吧。”
“但是,我们的伤员无法康复,我们需要护士小姐。”
“好,我派杰杰或迪迪来。”
“不行,杰杰和迪迪没有护理男性伤病员的程序!”
“你要我怎么办?”
“派你的修女来!”
“痴人说梦。”
“那好。反正我们住在仓库里,可以没年没月地尽情吃喝。无聊时,我还可以用你这一套星际通讯设备向地球播放特别节目,介绍一个笨男人怎样在太空修道院当护士。保险轰动!到时,记者们会蜂涌而至,你的修道院再也不会寂寞了!”
“好,你的要求……可以实现,但不再会有第三次成功的要挟了。”
“祝嬷嬷愉快。”
嬷嬷无法愉快。她已听见危险的脚步声。啊,远处鬼影幢幢,妖气氤氲,牛角号凄厉长吹,羊皮鼓砰嚓乱响,序幕拉开了,好戏在后头。突然,她感到身体哪个部位有痛楚倏然升起,她聚精会神地捕捉,痛楚又消失了。难道转动了120年的零件出问题了?不,我决不会在这段日子倒下,决不。
五
晨课的钟声悠扬过后,颂诗声一落,嬷嬷开口了。
“孩子们。”修女们象一群羔羊望着她们的放牧人。“我现在不得不通知你们,昨天晚上,有两个妖孽男人,强行进入了我们清洁神圣的修道院。”
“呀……”
如小风起于青萍之末,窃窃私议立刻从人群中轻烟般升起,弥漫于圣殿的斗拱柱廊间。
嬷嬷等待着窃窃声消失,然后,她庄严地举起了右臂。
“男人是什么?男人是污泥,自私、肮脏、残忍。女人呢,是水,清纯、和睦、安宁。泥和水绝不能相容。可是那个邪教徒,竟以毁掉我们圣地相威胁,要我们每个白天派一名护士去照看他的小妖孽。”嬷嬷停了停,“为了最高的利益,有时不得不小有牺牲。象古话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退是为了进。我们只好派一名修女去,她去那儿,代表我们去回击!”
下面又弥漫了一阵交头接耳声,有几人脸上竟带了反常的红晕,这使嬷嬷感到一惊。
但另一些坚定的修女的喊叫,又使她大大宽慰。“嬷嬷,我们不去!”她们激昂地舞动双手,“我们见了男人,会控制不住报夏的冲动!”
嬷嬷用右手食指轻轻摇了摇,喧嚣被抹平。好孩子,她想,你们使我充满信心。嬷嬷的眼光甄别着部下,最后,停留在高贵的施若秋脸上。
嬷嬷很清楚,她心里已定下了谁。
施著秋的父母属于一见钟情的俊男靓女,他们都在上海一家电梯公司任职。相识的当晚,激情的波涛就将他们掀到欢乐的峰颠,晕眩的快感使眼中世界均成旋转的玫红。施若秋这不幸的种子便在这一刻疏忽中留下了。而两个月后单萍在堕胎中心提出申请时,妇科大夫却宣布,由于宫腔血管异位,堕胎难保不会引起大出血以至死亡。于是怀胎期满,不受欢迎的施若秋在上天冥冥的安排下,惶惶来到人世。施浩然自是飘若飞鸿,翩翩于美洲某个角落,踪迹俱无。单萍受了一番妊娠生育之苦,俏脸上平添几分憔悴,使过去众多的追随者骤减三分热情。于是人人注目的中心变成车马冷落的空门,嫉情便全数转移到女儿身上。
不合时宜诞生的施若秋,很合时宜地成了宗教学院孤独的寄宿生。儿时从母亲那里时时听来的对男人的诅咒,给幼小心灵无端罩上浓黑的阴云。男人可恶,异性可恨,乱天下者男人,肇祸端者异性。贞守是福,寂灭是美。感情如狂蜂乱蝶,无法驾驭终导致自毁。理性如空山静花。俏然独放却恰美超然。
施若秋长成颀长一少女,但她只空有美丽其表,她对理性的崇拜已达到疯狂。人的本质是什么,是理性的构筑。而感情的存在,说明进化的未终。感情就是情欲,情欲等于性欲,性欲飞禽走兽花鸟虫鱼皆有,因此,有情人便与飞禽走售一同。
施若秋生活在理性的幻境中,但也遇上过痴情的追求者。有人写情书,天天飞鸿,日日付邮,墨水换成鲜血,字迹暗红,芳心可鉴。
施若秋几乎感动了。但父母的经历是阴郁的警钟,她自律不能越雷池一步。
18岁那年,施若秋从电视新闻上知道孟玛丽教主第四次回地球招收信徒,她求助若渴地赶去报了名。
“说实话,你很漂亮。能坚守吗?”教母问。
“人是为灵魂而活的。为了坚守纯洁的理性,我宁舍其貌。”施若秋背诵着纯理教的祷词。
“让我再考虑考虑你的请求。”
施着秋回去了,第二天又出现在孟玛丽眼前,与前相左的是,头上多了一袭细黑的面纱。
“你想表明,”嬷嬷问,“你已阻断了对世人的吸引?”
“是,因此世人也就无法再诱惑我了。”
“何以为凭?”
施若秋不答,缓缓撩开面纱,水果刀就当着嬷嬷,在粉脸上犁开了终生不褪的两道沟痕。美丽烟消了,纯理性雄踞王座,稳固地不再受刁扰。
但嬷嬷并未震惊。“若是心坚如铁,”她说,“又何惧面如春花。”
字字珠玑,却如雷霆惊炸。原来我离纯粹仍有千步之遥,原来毁容正证明我内心的怯弱卑渺。
“你有我年轻时的美丽吗?”嬷嬷又道,“但我不曾想到毁容。”
施若秋长跪于地。“嬷嬷,我懂了。”
副管事施若秋成了黑蔷薇修道院第二领袖,她的偶象是孟玛丽嬷嬷。孟玛丽是纯粹理性的大厦,施若秋需仰视方只能望其项背。大厦不倒,施若秋永远都有坚实的地基。
派这样的教徒去担任护理,能有什么问题吗?
六
罗啸强对走进屋子的修女很感兴趣,不惟因为她脸上醒目的伤疤,主要是姑娘高倨人上,睥睨一切的姿态。我偏要惹惹你,他想,我的痔疮出人意料地自愈了,这使人长信心,
“真脏,真臭!”施若秋操起吸尘器,嘴里在嘟哝着。
罗啸强心里不服,“尊敬的女士,”他说,“你的工作态度似乎与地球上的护士小姐有较大出入。”
修女背部向他,美丽的削肩昭示着不同流俗的傲岸。“在我们H星里,没有‘女士’之称,我们是无性之人。”
罗啸强瘪瘪嘴:“那,请问贵姓?”
“无贵无姓,俗人应一律称我副管事。”打扫完毕,修女十分利索地给丹扬打上滴注,将室内温湿度调到最适当的位置。又仔细观察了一下昏睡的丹扬。
“他昨夜一直在呻吟,大概是伤口痛得厉害。能让他减轻痛若吗,尊敬的副管事?”
“哼,”施若秋冷冷一笑,“咎由自取。谁叫你们搞什么无动力漂流,探险,考察——这是对你们纵欲狂的惩罚!”
“什么,纵欲狂——你把我们看成是嫖客、酒鬼、还是赌棍?”罗啸强气得脸色铁青。
“我看不出有什么本质区别。”
“确实没有本质区别。”罗啸强笑得冷酷,“我是说,你们的禁欲与纵欲在戕害美好的人性这一点来说没有本质区别。正如中国皇宫内皇帝的荒淫无度与宦官宫女的被绝对禁欲同样是丑恶,丑恶!”
这四轮到施若秋脸色铁青了:“你……太下流了!”
“哈哈,”罗啸强大笑起来,“我原以为你们已修炼到家,无喜无怒,心上没有一点感情波澜,却原来是有喜有怒的有情之人嘛!”
施若秋立即恢复常态,镇定自若。
“跟你开玩笑,别生气嘛。要说七情六欲,几千年来,谁说清楚过?我看,该禁则禁,该纵则纵,不可一慨而论。比如,19世纪人类开始到南极探险,20世纪人类登上月球,本世纪的人类热衷于到小行星漂流和科考……人类的好奇心仿佛永远无法满足,人类探险的欲望仿佛永远放纵难收,人类对真理的追求仿佛永无止境——如果这就是野心,这就是纵欲,有何不好呢?”
“我看不出这对完善人的自身有何稗益。”
“好处就在眼前。若不是人类有探索未知追求真理的欲望,会有火箭、飞船和太空站吗?没有飞船和空间技术,请问贵修道院又置于何处呢?”
“修道院建于何处,只是外在形式。主宰一切的仍是崇高的理性——你们永远无法体会到进入纯理性境界的美妙!”
“你们也永远无法体会‘雄风万里闯天河’时的快乐!你们生活在小行星带却无法领略宇宙空间的雄浑深邃之美!”
“这一切,与心灵的自我完善有何关系?”
“你们所谓的自我完善,是违背人性的基本!”
“什么是人的基本?”
“正如电荷有正负,人有男女,相辅相成,互敬互爱,人类才能代代繁衍……”
“这是你的无知!科学家正在试验无性繁殖,以后仅凭妇女也可以繁衍子孙!”
“这仅仅是一种试验,决不可能在全球推广!科学技术的进步,只会使人变得更美好,使性爱有更丰富的内涵……”
“什么性爱?男女间的历史,就是一部血淋淋的战争史。男人永远进攻,女人永远防御,由此产生痛苦、烦恼、冷酷、迷惘、扰乱人性,凄恻着人生……”
“你又把个别事当普遍规律。人的堕落是因为丧失了伟大的追求目标,而不是性爱!”
“性爱就是非理性!非理性就应当遭谴责!”
“那种见死不救,心冷如冰的理性,那种只求自身完美,不管他人死活的修行,在上个世纪就遭到人们谴责。你们拒绝峨眉号的呼救,把你们纯理性的真面目暴露得体无完肤。你们应当感谢我们,给你们一次挽回面子的机会——你好好挣表现吧!”
“是你们侵犯了我们的安宁,对入侵者,无救助可言!”施若秋一挥手,作了个不屑于顾的姿势。
谁也说服不了谁,双方都有与聋子对话的感觉。
在中心控制室,一直在监视仪的荧屏前观看施若秋一举一动的嬷嬷深感满意。
三夭,平平安安过去了。
老嬷嬷做梦也没有想到,粗鲁狂放的罗啸强还有精明过人的一面。深夜,罗啸强悄悄把白天录下的护理丹扬的情景,包括舌战施若秋的全过程编成“特别节目”,通过闭路电视输入端,向修女们播放。只要有一两位修女无意看了“特别节目”,就会悄悄传播,只要修女们传播议论,死水般沉寂的修道院就会掀起轩然大波。罗啸强在暗中窃喜。
第四天傍晚,老嬷嬷被突如其来的晕眩击倒。在清醒与迷幻的交界处,她唤来施若秋。可以让施若秋掌管修道院的事务,可谁来接替施若秋去担任那该死的女看护呢。她在踌躇。
安安医生仔细检查了老嬷嬷的身体后说道:“嬷嬷是劳累过度。需要静养。”
嬷嬷颤动着苍白的嘴唇,对施若秋说:“你挑选一个人……去那座,小楼。”
施若秋仿佛早有决断,在嬷嬷耳畔低语:
“唐荷。”
七
唐荷有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柔柔地泻过腰际。唐荷的面孔如擦得晶莹的玉器,饱满、光泽、富有弹性。唐荷单纯的美只有用地球上的古琵琶弹奏,轻轻一拨,一串琶音飞出,清冽甘甜,大珠小珠落玉盘。唐荷是一首小诗,韵味幽长,唐荷是一抹柔光,润泽空灵。唐荷爱唱歌,唱嬷嬷编词谱曲的《上天庇佑吾女辈》,将那一腔庄严,化作温润小雨,绵绵的,暖了大小女人的心。唐荷有乐于助人的天性,谁要唤一声“小荷”,她便象依人的小鸟,吱吱降落你枝头,为你梳辫理衣,端水喂药。唐荷活脱脱是唐诗宋词里那只带露出水刚现尖尖小角的荷花,清清白白,袅袅娜娜,乍绽还闭,粉白淡红。
可是唐荷对男人有生理反应似的厌恶。在她18岁的人生经历中,什么是男人,就象跟先天性双目失明的人讲花的形态和颜色,无从捉摸也无从具象。
她自懂事起,就在H星的修道院里生活。据嬷嬷讲,她是从地球上G市地铁车站的自动售货机边捡来的。那时她只是刚满百日的雏婴,睁着清亮的双眸,惊惶这熙攘的人世。很多眼光交叉着网住她,一个声音诵读着从她襁褓中掏出的短信。
“……在我怀孕期间,那个天良混灭的男人与人鬼混,竟染上性病。我产下的孩子刚满月,他又把恶疾传染给我。老天爷!我是有身份的职员,我的脸面是我做人的支柱。如今眼看面子扫地了,世人会指着脊梁骂我娼妇。我决定含恨离去,让羞耻随生命结束。只是,这无辜的孩子我不忍带走。我借车站一角,吁请哪位好心的女士把她收留,我即使化为鬼魅也感激不尽。孩子的名字叫唐荷,姓我的姓,不沾那负心人一毫干系……”
那封信还未念完,唐荷已被抱进嬷嬷宽厚温暖的怀抱。
唐荷成了黑蔷薇修道院最小的信徒。唐荷因教义问题向嬷嬷请教时,嬷嬷总是谆谆告诫:
“男人乃万恶之源。”
“那,男人什么模样?”唐荷天真地问。
“男人眼如铃,手如锥,贪婪为本,淫欲为用,抓到女子,顷刻化掉吮吸之。”
“啊呀!”
唐荷在梦中常为鬼魅般的男人吓醒。经年累月地做恶梦,竟吓出了一种顽疾——植物神经紊乱造成的偏头痛。
安安治不好她,因为安安无法驱走她心中的妖魔。
如今,嬷嬷要唐荷去服侍妖魔了,唐荷会不心惊胆颤眼冒金星吗?
唐荷一踏进两个男人住着的小楼,便虚怯地牵拉下眼帘,象瞎子样摸进屋。
“呵,”一个声音关切地贴住她,“看路啊,别碰坏了秀气的小鼻子。”
不,唐荷在心里抵抗,我不会抬眼看你的,妖魔。
唐荷开始做事。先用静电吸尘器清洁住房,再扭开喷洒香雾的旋钮。她给扎满绷带的丹扬擦脸时,眼里摄入了一位俊秀少年的形象。
“呀!”她惊然一惊,这就是男人!
她手中的棉球掉下地板,一只大手捡起来,伸到她面前。
“不要急,”声音说,“慢慢来。”
她猛地闭住眼,不让那雄伟的男人走进她拼力躲闪的瞳仁。鬼魅!用情感之刀砍杀女人之心的妖怪。她在心里背诵着修炼得来的词语。但男人一声温和的笑,把她的大脑搅成一派空茫。
“叫什么名字?”男人问。
这就是男人,多么好听的嗓音。有磁力的、宏亮深邃的、浑厚刚强的,女人中绝不可能发出的嗓音。曾听过很多乐器声响,听过自然界天籁的旋律,以及流星聚降,夜色震颤,合成的宇宙乐章的流韵。可这男人的声音蕴蓄七律,含英纳萃,竟在它们全部之上。
“喂喂,你怎么擦到他头发上去了。”男人在提醒。
唐荷急忙调整姿式,一抬眼,先自看见那人刚毅的面容。他的头发微微曲卷,在柔灯下闪着光泽。他有力的下巴和棱角分明的口唇,在炯炯双目统率下,竟是那样的——动、人、心、魄!
天啦,是男人用火一样的目光烧灼我,还是我在犯禁?
唐荷赶紧起身,她要离妖孽远些,她不能让他烧灼了。她往起一站,突然一阵晕眩。不好,偏头痛发作!这可真不是时候,她决不希望在对手面前蹩眉缩脸,做一番苦相。她挺挺腰,企图抽身离去。可过份的紧张,竟使她迈步时绊住凳子腿,她“哎呀”惊叫着,手往空中下意识地抓捞了一把,踉跄地倒下。
空中一双大手托住她,她倒向那个男人的胸脯。
只是一瞬间,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男人的强大磁场共振了她的磁场,就象云中蓄积已久的阴阳电荷突然撞出炸雷和巨闪。男人的气息如兰麝,钻入鼻孔,溶入肺叶,刹时环流四肢,触电般引起痉挛的酥麻。男人的身体成了起伏的山脉,容纳一棵女人的小草,是何等的宽博安全,何等的惬意陶然。女人累吗,头痛吗,那就泊在这大山里,管他流萤千点,飓风万丈,男人会遮拦着那一切喧嚣,令你舒服入睡。呵,唐荷的身体非但没有在因妖孽的触及而萎顿,反而在异性气息的拂煦下,如大海一样涨潮。
但这一瞬马上就过去了,唐荷推开了男人的扶持,跳回屋子中央。
“你滚开!”她嘶声大吼,要挽回失去的脸面。“你这个妖魔!”
她看见男人摇摇头。明显流露出怜惜之情。
“你只有17、8岁吧?”男人说。
“不用你管。”她依然戒备万分。
“18岁的花季。”男人说,“丹扬绽苞吐蕊。而你,没找到属于你的花期,你使你自己凋零。”
“你没资格与我妄言瞻语,我是崇尚纯理性的修女!”她几乎是请求了。她新奇地看见男人的颈上有一个凸起的喉节,喉节在说话间上下滑动,充满特殊的魅力。
“你恨男人?”他兴趣盎然地问。
“恨。”但刚才那双大手好温暖。
“你与男人打过交道?”
“没有。”
“奇怪,”男人摊开手,好优雅的姿式。“那你凭什么恨?”
她一时噎住,偏头痛更厉害。她脸色发白,一手捂嘴,作势欲呕。
“小姐,”男人走上来,男人的手不容分说捉住她的肩。“你病了,头痛?”
又是那撩人的气息,又是触电般的酥麻,她提醒自己必须摆脱,可身体不听使唤就是无法挪动。
男人的手捉住她的手,在虎口上一掐,她大叫一声。我要死了,她恐怖地想,男妖要吸干我了。
“别闹,”男人捉牢她。“我学过一点中华气功,你的头痛,我按压几个穴位包好。”
男人的手自主地移到她的后颈,一阵揉捏。她以为他正在杀她,但与男人体肤接触的异样感觉,又是解说不清的美妙。男人的手最后移到她的太阳穴,由轻到重,从缓至急地按摩了几十下。
“好了。”他说。
她清醒了,赶紧一步跳开。奇怪,头真的不痛了。连安安治了好几年都未痊愈的毛病,在这个男人手中,几分钟,竟云散烟消。
这就是男人!这就是18年来被我视为魔鬼的男人!
这时,扩音器里响起嬷嬷的传呼:
“唐荷,速返大教堂!”
她瞥了一眼电子钟,她在小楼其实才逗留了半个小时。
这不是太短促了吗?
聚然间,18年的积淀翻涌上来,淹没了刚才的动摇。“妖怪!”她挥动小拳头大喊大叫,“我与你不共戴天!”
罗啸强用爽朗的笑声欢送她。
唐荷在施若秋引领下,跪在黑蔷薇前。她不转眼地凝视着近在飓尺的神秘的花瓣。黑蔷薇活了,粼粼白光游走于暗黑的表面。她觉得身体轻轻飘了起来,万倾圣水从头沐脚,天空在唱诗班的音乐下涌动赤色波浪,一个硕大的光环在无尽的环宇深处烁烁照耀,指引她向它走去。
宇宙无垠,星汉灿烂。
咚咚的律动声是她踯躅的脚步。
“嬷嬷”,热泪溢出了她的眼眶,“救救我的灵魂!”
八
坠入爱河的男女,生死难舍的鸳鸯,千百年来骚人墨客把人间的爱情写得千姿百态,汪洋姿肆,成了永远新鲜的主题。可是,在脑科学权威孟文渊看来,爱情与人的其它感情和思维活动没有本质区别,它仅仅是运动——20多种化学物质在人脑神经元之间的运动。
20世纪的脑科学家们了不起的贡献在于把人脑中1千亿个神经元作了“功能定位”。继发现“愉快中心”和“悲伤中心”之后又发现了“情爱中心”。孟文渊博士穷尽毕业精力,终于找到了引起“情爱中心”兴奋的最主要的化学物质——“孟”(M),轰动了医学界。
与此同时,一位世界著名的华裔高能物理学家发现了最小粒子L,并成功地使用一种装置,控制最小粒子流。
科学发现如同捅窗户纸,一但捅破,神秘感顿失,觉得它并不复杂。
正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指南针加上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帆船,就促成了麦哲伦环球航行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两个看起来简单的发明妙叠在一起,又会出现奇迹。
孟博士突发奇想,如果能用最小粒子L来控制人脑中的化学物质“M”,那么人性中至圣至神的爱情,将会受到控制。
孟博士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完成了“L粒子流对M物质的控制”实验,实验代号为“LM”
他深知儿,LM是“魔瓶”。
当年,“核裂变”也是“魔瓶。”人们可以用核裂变产生的巨大能量发电,也可以用它来杀人。
如果研究成果LM落入宗教狂热分子手中,他们会做出比黑暗的中世纪的教士们更过分的事情。但是,如果用它来治疗一些因单恋或失恋而处于严重病态的患者,将是造福于人的好事。
孟博士没有想到,他心爱的女儿孟玛丽会成为他的LM的第一个受益者。
孟玛丽天生丽质,聪慧过人,从小便受到极好的教育。
17岁时出版过一本颇有新意的小诗集。20岁时与一宇航员相恋。22岁时,她遇到人生第一次大挫折。
那是鲜花簇拥,万众欢腾的日子。她迷恋的宇航员金勇从火星归来。当她满怀欣喜到机场欢迎凯旋的英雄时,突然听到广播“花边新闻”:金勇在火星爱上了女宇航员柴梅——这条对她来说具有爆炸性的新闻,并没有使她很在意。她象所有初恋的女孩子一样只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金勇不会变心。但是,当她去机场亲眼看见金勇和柴梅拥抱接吻时,一下子晕倒在地。
矫矫者易折。自尊心极强的孟玛丽经受不住打击。一夜间变成疯女。
她疯疯颠颠跑进化学实验室,将金勇赠送给她的一朵红蔷薇,浸泡成一朵黑蔷蔽。黑蔷薇,成了爱情死亡的象征。
喜乐无常,不吃不喝的疯女吓坏了孟文渊博士。他不得不运用LM技术,使爱女恢复常态。
之后,金勇的好友费刚烈向孟玛丽发起猛攻,他如火如茶的爱使孟玛丽有所触动。这时,金勇与柴梅闪电式的婚姻结束,又来追孟玛丽,并以滂沦泪雨表达了悔恨之情。孟玛丽在费刚烈与金勇的夹击下举棋不定,她害怕再陷入感情的漩涡难以自拔。正如在大海与暴风吵架的时候,小船不知所措。
金勇与费刚烈,这对好友成了情场死敌,双方都认为对方的存在是孟玛丽举棋不定的原因。一天傍晚,两人在孟玛丽的化学试验室撞见。先是如剑的目光碰得嚓嚓作响,尔后是恶言秽语的匕首相刺,两人杀红了眼。盛怒的金勇举起铁椅砸向费刚烈,丧失理智的费刚烈顺手抓起一瓶硫酸朝金勇泼去。
那一声惨嚎让闻者摧肝裂胆!
孟玛丽当场吓得昏死。
那惨嚎声在她耳畔索绕百年!她再也无法摆脱那声音了。
孟文渊博士运用LM技术花了很长时间才把第二次发疯的爱女救过来。
所谓人间的爱情是什么?在孟玛丽心中是沸腾的油锅,是酷寒的冰窖,是沉重的山岳,是空中的楼阁。从此,她心如铁,潜心于女性心理学研究,并经营心理咨询工程。
孟文渊临终时,将自己的秘密科研成果LM交给了女儿,并一再叮嘱:“真理前进一步就变成谬误。人的喜怒哀乐发之于心,是自然而然的感情,切不可干涉。不能轻易使用LM治病,更不能对正常人使用LM……否则,就成了害人……”
但女儿并未遵循父亲的遗嘱行事。也许,是因为她太多地接触了心灵受伤的女子,执意拯救她们脱离苦海,便向她们传播:情感乃痛苦之源,男人乃万恶之源,久而久之,这成了纯理性教的教义,80岁时,她成了教主。为使信徒不再被情感困惑,她在布道时动用了LM。
粒子束发射枪藏在金属制的黑蔷薇的花蕊之中,当信徒面对黑蔷渡时,便有一束粒子流射入大脑的“情感中心”,抑制其活动。孟嬷嬷坚信:这就是造福于人。修女们都认为黑蔷薇是圣物,法力无边,谁也不知道LM的秘密。
中心控制室的电脑贮存着LM的秘密。它随时向嬷嬷显示LM的工作状态。
近日,百年前那惨嚎声越来越频繁地刺入嬷嬷的耳朵,撕扯着她的神经。她的精力象流沙上的城堡,正迅速坍塌。她每天不得不依靠LM使自己保持平静。
我亲手养大的唐荷,嬷嬷喘息着,是你使我病得如此沉重。
更令嬷嬷不安的是,当她偷偷启开中心电脑一只密码锁开关时,电脑说:
注意!注意!LM超负荷工作。
LM怎么会超负荷呢?嬷嬷不寒而保。
嬷嬷哪里知道,罗啸强每天半夜通过闭路电视向修女们播放“特别节目”——除了客观反映白天发生在特别医院的事外,就是罗啸强的“忏悔”。“忏悔”时,他用反语讲述了自己被爱情和探险事业“迷惑”的故事,还故作沉痛状。
头两天至少有20多个修女偷看了“特别节目”。她们情绪骚动时,又求助于“黑蔷薇”。
悬崖上的积雪越积越厚,雪崩在即。
九
早课时,安安和施若秋扶着嬷嬷走进教堂。嬷嬷决定从自愿报名者中挑选看护。
“孩子们,”嬷嬷强压下一阵涌到喉头的喘咳,向修女们大声讲明当看护的条件,最后说:“卑劣者,惑于情,毁于色,终年修炼,一朝崩塌,是为H星所不耻。现在我问,哪位孩子敢去?”
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坚定传出:
“伊娜甘愿受烈火焚身考验,为嬷嬷分忧。”
嬷嬷的头寻声转向祭坛右下方,与那对美丽而冰冷的眼光触碰了。就一下,电光石火激闪,嬷嬷心里一热:我了解你,伊娜,就看你的了!
伊娜生于艺术家之家,父亲在电视台拍广告片,母亲在舞剧院担任节目主持,伊娜从小就浸泡在感情泡沫浓烈泛滥的氛围里。一会儿听说谁个编剧与谁个女演员月下幽会了,一会儿又是谁个大明星与谁个小丫头暗渡陈仓了。刮过来的风是情,飘过来的雨是意,风情雨意,催生出一颗早熟的情苗苗。
早熟的伊娜被当时的电视帝王玩弄后又遭遗弃。她想,既然男人玩弄了我,我为何不可玩弄男人呢?她招蜂引蝶,被男人宠坏了,男人也就利用这弱点,一次次利索干净地击垮她表面的骄傲,玩她于股掌之间,最后谁也说不清谁玩弄了谁。
只有一个男人是真诚的。但她瞧不起他摄影助理的地位。她动着心思操纵男人,让真诚反受她愚弄。
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为她砍去自己的一根指头。
又一句玩笑话,摄影助理真去行刺联合国官员,被特工当场击毙。
她曾为这个痴情的人拗哭过,可一擦干泪水又忘乎所以。滥施感情的人竟变得毫无感情。
20岁生日一过,身体的疲劳和艺术上的败绩带来的心力推淬,使她突然渴望人间真情。
命运把郭福伟推到她面前。
郭福伟的名字俗气了些,但他对她的深情依恋,抵消了这无伤大雅的小遗憾。伊娜使用多种手段考验他,声东击西,指鹿代马,甚而宣布第二天即要飞往澳大利亚,与华人网球冠军刘森祥谛结婚约,而郭福伟虽以泪水洗面,却仍始终如一,不改热恋初衷。
伊娜的心被融化了,这是原先那个为她死的呆男人的再版啊!人生难得二知己,如今知己在眼前。此愿已偿,此生足矣。在那个细雨霏霏的春晚,激情难抑的热吻使她惜戒心尽除,成了郭福伟的俘虏。
两天后,仅止两天,她用磁码钥匙开了郭福伟的房门,躲进套间,希望给并无约会的郭福伟一个幸福的偷袭。等到下班时候,她听到了门扉的转动,郭福伟回来了,但不是一个,而是一群。
郭福伟和他的密友们在客厅高谈阔论,这位人前的君子,人后另有一张变形的嘴脸。
“大郭,”有人说,“你先生可真赌赢了!”
“哈哈。”郭福伟的笑声使套间里的伊娜无端发冷。“你们真小看我,说我攻不破她,现在怎么样,我的手段还到家吧?诸位朋友,照原定数字,如约纳贡吧。”
一阵喊好的奉承。又有人问:
“大郭,假戏真做假亦真,你现在是否真有纳她做老婆的念头?”
“看你说的,就是八辈子没沾过女人,也轮不到娶她为妻……她的名声,啧啧,会断掉我社交场上的全数财神……”
伊娜昏倒在地毯上。这就是她千挑万选的好男人!这就是真情换来的代价。
帷幕降下了,伊娜寂灭了她的情感历程。
晚风如梦,一颗心送于黄昏。
一年后,她随嬷嬷来到H星。
十
罗啸强这次很沉默,他知道新来的修女必是更怀着深仇大恨于男性的姑娘,因此懒得过问她姓甚名谁。
这姑娘身姿灵动,步态袅娜,一举手一投足,如风吹柳枝浪摇芙蓉,极象受过良好基本功训练的舞蹈演员。只是有一点难解,她戴着一袭白色面纱,面孔模糊难辨。
第一天一晃而过,晚休时间一到,她准点离去,决不耽搁。第二天8时,又准点到来。
到第二天晚上,修女坐在床头给丹扬喂水,右手拿勺,翘起的兰花指好有韵味。罗啸强看得有趣,忍不住打破了沉寂。
“我猜教主以前是电影明星?”.
拿勺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水星溅在丹扬的眼睫上:“臭男人!”
一句话,从面纱后浸出,冷了室内的空气。
好象与此呼应,丹扬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黑黑的瞳仁始而迷艨,继而清亮,随后转了一下。
“啊!”罗啸强一下蹦起来,忘记了修女惹他的愤怒。“6天啦,小男子汉终于活过来了!唉,护士小姐也该为我们高兴。”
丹杨定神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罗大哥,虚弱地问:“我是,在哪儿……”
“你受伤了,我们的飞船毁了。其余的,你问这位大姐姐。”罗啸强故意友好地转移方向。她不能拒绝一个才从死神口中逃出来的小弟弟,他期望地想。
“大姐姐?”丹扬的眼珠乌乌地一抡,童稚的纯、梵寺的空、诗的雅,合成此时他不含一丝杂质的眼光,软软地流向那一袭面纱上。
面纱顽强地沉默。但罗啸强感到面纱后的眼睛在专注地打量床上的少年。
“大姐姐?”又是单纯暗哑的声音,但坦露的诚挚,足以使百羽翔集,百兽归心。
面纱声息俱无。罗啸强接捺不住了。“喂,”他说,“问你呢。”
“臭男人。”
“什么?”罗啸强晕乎乎地转不过弯。“你敢再重复一遍!”
“你是一臭男人!”三个字,更清晰。
罗啸强噎得直打哆嗦。要是在地球上,我早把你的嘴给撕了。他胸中的怒气如风暴鼓荡,他满脑火星迸射,“哗”地摔碎一个药瓶。
面纱中的声音仿佛以逗他失态为乐:“要是真男人,岂止摔出这一点蚊虫打呵欠的声音。”
罗啸强原地打转,刚准备更大的发作,一声衰弱的语音,定住了他扬臂的姿式。
“不要,”丹扬的头转向罗啸强,又艰难地转回面纱。“大姐姐你不要怪、怪罗大哥。”他的真诚决无半点矫情。“我使大姐姐讨厌,”眼圈一红,黑漆漆的眼睫上刹时种下两颗水珠。“可我……不是故意想受伤的呀……”
眼泪渲泄出来,滑落于伤后少年苍白的脸颊上。罗啸强扑到丹扬床前,抚他的头发,唤他的名字,但小男子汉的泪水,竟自汹涌着,滚动着无限的委屈。
“教主,”你他妈是冷血动物,他瞪着眼睛想,“丹扬是小孩子,你的冷漠在伤害着他!”
修女“唰”地起身,“时间到了。”言毕,她轻动腰肢,快移莲步,走出房门。
罗啸强抬头看墙上电子钟,二十点,一秒不差。
“那小男人醒了,”嬷嬷对经常伫立在她床头的副管事说,“等他再恢复十天半月,就可以通知地球上的宇宙救难中心,派医疗飞船把他们统统送走了。”
“是。”施着秋点头,颊上两道刀痕,闪着柔顺的光。
伊娜的举止使嬷嬷心情愉悦。这晚她睡得很平实,没有一丝恶梦惊扰她。
十一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唐荷偷偷爬上教堂顶层,透过小窗口,窥探星光灿烂的天宇。她曾读过嬷嬷严格精选的古代诗词,那些诗词都是纯粹描写自然风光,教人淡泊宁静,或隐喻禅机,深奥难懂的。好奇的唐荷并不以此为满足,又设法让读过唐诗的大姐姐教了背了几首,包括李商隐这首七绝。以前她不懂,嫦娥为什么后悔?那人欲横流,乌七八糟的人间有何值得留恋?近日,她仿佛明白了一些。
也许,靠近桔红色太阳(在唐荷看来,只是一颗亮星)的那颗星就是地球。他们就是从那里来的。他们路好远好远,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他们的两个伙伴死了,一个伤势严重,在这冷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谁能帮助他们呢?只有那个力气很大的男人支撑着一切。男人是什么?就是力气很大的,不怕黑暗,不怕路远,不怕死,说起话来粗气粗气(却那么好听!)又肯帮助人的那种人,而不象是狰狞的妖魔鬼怪!
这时,一颗硕大的流星划破星空,使她惊然一震。“好美的亮星呵”,那光芒仿佛有楞有角,永不泯灭,丝丝地溅着火花。那翻着跟斗的,旋舞的小行星们被辉映得更多姿多采,有的甚至改变了轨道,被它吸引而去。
那鲁莽的流星多象——多象那个伟岸的男人,他突然闯入修道院的生活,烛照一切,使我一瞬间看到自己活得如此单调乏味,如此寂寞冷清。你看那流星,泼泼辣辣去闯,潇潇洒洒去飞,浩瀚天宇,任它驰骋,何等自由自在!男人们为什么要到小流星带来探险,一定有他们的欢乐用,那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欢乐。也许,痛苦中有欢乐,困难中有欢乐,危险中有欢乐,求索中有欢乐,星空中有欢乐,不解之谜中有欢乐,男女之爱中也有欢乐呵!
男人的世界太神秘太精彩了。唐荷突然感到自己的面颊滚烫。与其说她被一个男人吸引了,不如说她被一个洞开的世界吸引了。
唐荷回到寝室,顿感到憋闷难受。连日来,她的偏头痛发作,同室的两个修女无论怎样去掐、揉、敲、捏均无济于事。她抱头蜷缩于床脚,痛得大汗淋漓,浑身颤抖。昏迷中,她又听到那亲切悦耳的声音:
“我学过中华气功,我来给你捏捏……”
一双大手随即伸过来,往她颈后一抚,电流刹时酥麻了全身,她幸福地呻吟着,轻轻地颤抖着。她不知道她其实逃脱不了宇宙间铁的法则,她的深心之湖早就注满少女独有的春潮,其蓄越久,其爆越烈,而那个妖怪,就是开闸放水人,只那么暖暖一抚摸,18年的铁门顷刻瓦解……
唐荷的头痛减弱了,也就是说,每逢发作,只要冥目遥想那“妖怪”,竟如服下仙丹妙药。但这只是一时,顽疾一过,她又感到迷惘。我这是中邪了,她想,我是在作邪教徒的附庸。于是,她又发疯般跑到黑蔷薇前,静静地,闭目自责。顿时,嬷嬷的脸又出现在面前。“让我恢复清白的身心吧!”她虔诚地祈祷。
但是,头痛一发作,妖孽男人又在她心中演成亲切的回忆。她又禁不住望天遐想。
更让她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有越来越多的修女长时间地跪在黑蔷薇前祈祷。天哪!
十二
雪白的四壁,雪白的被单,使丹扬油然忆起青岛海滨雪白的浪花。他跟刘莉蓉在那儿相识。说不清为什么,刘莉蓉在沙滩上掉了一把小花伞,他捡起来还她,她眼皮一眨,说一声“谢谢你啦”。如果只说前面两字,那只是普通的礼貌用语,而加了拐弯带韵的“你啦”,就无端生出撩人的调皮和亲呢。
丹扬敏感、孤僻、牢牢固守着自尊,从未有与少女交往的经验,只默默把倾羡的目光,洒向同辈中那些大胆之徒。还了小花伞,返身时一跤跌进沙里,刘莉蓉哈哈大笑,问他是否怕她。他呐呐,脸色赤红。刘莉蓉就要他通名报姓,他竟说出小时的奶名,又磕磕巴巴予以更正。他憨愚里透出的可爱,使少女顿感兴趣。“你与我过去接触的男孩不同,”她老练地说,一副久经沙场的模样。“我要与你交朋友。”
回到成都,第一次给刘莉蓉写信,竟不知从何称呼从何措词。恰好电视台又在播放上个世纪风靡了整个世界的那首爱情名曲《初恋的蔷薇》,痴痴地,他就一古脑儿抄了去:
云朵贮满了月华,
小溪涨满了春水,
心上已燃起爱火,
深情的目光却默默相对。
呵,青春无价,
每一刻都是一串珍珠;
呵,青春无悔,
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
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信寄出了,梦也就醒了。他万分骇怕,自责自愧象蛇一般噬咬他敏感多疑的心。而刘莉蓉的回答让他感激涕零:“明日13时红箭号喷射机抵达盼望见到你。”是啊,她要来,还“盼望见到你”,万岁!他战战兢兢又欣喜若狂。
他理了发,抹了过多的头油,穿上浆得硬挺的白衬衫,打了一根名噪全球的哈德罗绅士领带。忐忑不安地等待那神圣的一刻。
没想到走下红箭号飞机的有一大帮,个个都穿高级运动套装,既青春,又随便。刘莉蓉把她的哥们儿姐们儿招到他周围,刘莉蓉嘻笑着手一扬,全体青春旬然一声高唱起来:
“呵,时间会苍老,岁月会凋零,永远鲜艳的是初恋的蔷薇……”
“哈哈哈哈……”看到丹扬的窘态,小青年们笑得前仰后合。丹扬吓得扭头便跑——他百思不解,他那么正儿八经地“求爱”,刘莉蓉偏要用调侃和嬉闹来回答。
“我觉得你那古典式的求爱太好玩了!”刘莉蓉在电话中向他解释,他却吱吱唔唔,不置可否。半个月内,他闭门不出,变得形销骨立。一天深夜,他在“邀游大空”的电视节目中看到罗啸强讲探险故事。罗的话仿佛是针对他说的:“为失恋而悲悲戚戚的是小男人,真正的男子汉,敢把千难万险担在同,去创造,去发现,去冲闯!”他当即决定报名到小行星带探险。
“你真要走?”刘莉蓉是从电视新闻得知“银杏号”的船员们即将出发的消息,气喘吁吁地跑来。
“真走。”
“听说你们去的那个区域流星雨挺厉害。”
“浩淼星海一飞梭,雄风万里闯天河——你不知道我们的《船员之歌》写得多棒。”丹扬完全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
“哦”刘莉蓉正眼看他了,继尔埋首呢喃,“对不起,我曾伤害了你。”
“没事,我给你抄那首诗,也只是开玩笑。”
“当真?”刘莉蓉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当真。”说完他心里好一阵煎痛,但他咧嘴傻笑,看着惶惑的刘莉蓉。
预备铃响了,他要走上飞船。刘莉蓉眼中噙着泪水,抓住他衣角,嘴唇在颤抖:
“虽然你在飞船上不会太寂寞,但你总希望有一个姑娘在地球上想着你的。”
“无所谓。”他说完,立即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我是有所谓的,我要你想我,苦苦地想我,就象我曾苦苦想你一样!
“可我还是要回赠你一首诗。”她轻轻念起来;“啊,青春无悔,等待着爱的那一声轻雷……”
丹扬是忍着泪跑进飞船的,那首世界名诗追着他。他害怕让姑娘领略他嚎啕大哭的风景。他在舷梯的最后一级停了一下,回身招手大叫说:“假如我死了,就是一颗小行星广’
而她也恢复了轻松的常态,兴奋得一脸赤红。“你是对的,”她高声喝彩,“就是要有两手准备嘛!”
飞船轰鸣起飞,地球渐行渐远。他从舷窗望着浩瀚虚空中那轮淡蓝的球体,心也成了茫茫一片混沌。
我要真诚!我要真情!他在心里狂喊。我不该对刘莉蓉说什么该死的“无所谓”,我是骗子!你看她噙着热泪强装笑颜,心里多难过。要是她知道我们“银杏号”遇难不知该多痛苦!
望着病房里雪白的天花板,丹扬感到有一片白花花的浪涛铺盖而来。
十三
又是新的一天。大姐姐来了,丹扬凝望着那袭面纱,揣度她为什么讨厌他。
伊娜给他擦脸、喂药、打针,动作很轻,很柔。罗啸强看了一会儿,到楼下的配餐房弄早点去了。
丹扬长到18岁。第一次接受成年女性这么细致的侍弄,异性的体香,手指触摸的异感,都引起他一阵微熏的悸动。
“大姐姐你真好,”他冲口而出,心想这要是刘莉蓉该多美妙。“我想看看你。”他细弱地说。他对自己能如此真率感到欣喜异常。我不再欺骗姑娘,他诚恳地暗暗发誓,我欺骗过刘莉蓉,我要向每一个姑娘悔罪。
但修女没吱声,继续轻柔的动作。
大约已近下午,罗啸强到楼下去做晚餐。修女拉开被盖,给丹扬接小便。丹扬想缩腿,心里羞得不堪,修女把他的腿轻轻一拍,警告他别动。盖被时她动作温和,丹扬又一次把面纱后的她幻化成理想化的刘莉蓉。
“是我骗了她……我不是,故意的……”他喃喃自语。
“你骗了谁?”想不到面纱后传出了声音。
丹扬一下呆住了,然后,倾诉的渴望大潮一样涨上来。他每时每刻都祈求有人理解他呀,特别是面对女性。他用眼光捉住修女的面纱,断断续续将他与刘莉蓉的龌龊合盘托出。他自责着强调,是他的多疑和自尊,铸成了欺骗女友的大错。
“区区小事,何足挂心。”没想到修女听完后如此评论。
“不是的,”丹扬苍白的脸上盖了一层桃红的激动,“如果她明白了是我虚伪,她会一辈子不相信任何人……大姐姐,女孩子是高贵的,我不能随便欺骗她们呀!……”
修女的身体突然晃了晃,似乎要倾倒,又马上稳住了。
这小男人,她激动地思忖,他说出了我崇尚的真理。呀,他是何等的清纯。那柔嫩的肌肤,绸缎般富有温和的质感。唇上一抹淡淡的绒毛,张扬着成熟的渴望。他的两眼是透明的清泉,不飘一丝水藻,阳光折射进去,便会做成七彩斑澜的梦。他整个就如一尊才出窑的薄胎小瓷人,17、8岁,雄蕊初放,敏感单纯,稍微一点邪雨恶风,便会吹折了他的自信。
火星闪烁起来,修女看到极远处一个朦朦的影子,她清晰地记起是她伤害了他,使他命归黄泉。但那只是一个例外,她硬着心肠恩。可眼前的小男人却象是摄影助理的再生,同样的忠,同样的纯。修女有些不能自持。她不知道其实她并未斩断俗根,感情的寂灭只是暂时的逃遁。
“大姐姐,我想看看你。”小男子汉在恳求。
“你若能把窗台上那尊石头小马取来送我,”我为什么害怕这个小少年的亲近,我连一万个成年男人的轮番进攻都可抵挡的呀。“我就答应你。”
丹扬艰难地斜眼看定10步之外的石雕,良久,认真地点点头。
但你办不到。修女凝视着虚弱的他,心里吁了口大气。
早晨,罗啸强在厨房里煎鸡蛋,忽听楼上“哗”地一响。
他冲进病房,吃惊地看见丹扬的被盖掉在地下,而身体,挂了半边在床外。
罗啸强小心地把他抱进去,“你这是——”
“我要见大姐姐,她说拿到小马就行。”
“女妖!”罗啸强破口大骂。我要一见面就掐死你,他想。
他把石头小马拿来,放在丹扬枕边,偏头一看,十分虚弱的小男子汉不知何时又沉入了梦乡。
修女来了,一进门,就透过面纱看到丹扬枕边的小马。她不觉停住脚步。
罗啸强踱到她对面。“喏,我们的丹扬亲自取来的,他在地板上爬呀爬呀……爬呀爬呀……身后拖着两道感人的血迹——”
“大姐姐,”丹扬衰弱地声音插进罗啸强夸张的表演,不知他怎么醒的。“是罗大哥帮我,取来的……我今天不看你我没有亲、亲手拿着小马……”
修女戴面纱的头看看空空的窗台,再看看枕边的石雕,她喉咙里骤然涌动一股热。
多么可爱的清纯,它的力量重千钧!
“我不会辜负大姐姐的关心……我不会死……”丹扬却说出这种话,让听的人心上发冷,“我还没给刘莉蓉亲口说道歉。”
修女将头仰上天花板,艰难地压下涌上喉咙的感慨。刘莉蓉是什么人,她早凭直觉猜到,刘莉蓉是玩新鲜,也许,在送别丹扬时流露出一些真情,但现在恐怕记不清宇宙中还有一个叫丹扬的小男人。刘莉蓉有伊娜的过去影子呀,而伊娜过去也伤害过同样一个真诚的人,难道现在还要重蹈复辙?!
不由自主地,她伸手握着丹扬的手。
“大姐姐,你是我的医生……我今后能看见,你的样子的……”
修女的动作停止了,池的手抬往空中,仿佛要抓住一个不确定的什么。然后一眨眼,她撩开了遮脸的面纱。
罗啸强和丹扬同时震住了。
说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说什么嫦娥美仑玉环美奂,这个修女的美可以烛照宇宙!她的五官带典雅的宫庭情调,令人遐想银月如钩、珠帘半卷、素手红酒筝弦慢。但只要着上现代夏季短裙,那阳光、椰林、海滩,又会带着野性的张力,喧哗着袭人你的遐想。
“丹扬,”她第一次轻唤他的名字,“我叫伊娜。”
丹扬不吭声。
她又叫他,他依然无反应。她有些担心了,小男人可不要出现休克。她感到久已陌生的一腔温情泛滥上来,于是不由自主俯下身体,要用脸颊去试他的额温。
丹扬的声音响了,坚决地阻止她:“不。”
伊娜凝成一弯优美的弧。
“你不要碰我,”丹扬细细地说,“我不配。”
“为什么?”
“因为你,好高贵……而我欺骗过,一个女孩……”,
伊娜与丹扬的目光相交,丹扬不回避。伊娜看到他的话不是策略、不是计谋,不是欲擒故纵的权术,他是真心的敬畏,他把自己当成圣洁的偶象,他有一颗水晶心。
“丹扬……”
“嗯?”
“我是用额头试试你的体温。”
“你会弄脏你自己……”
雷霆万钧,震聋发聩。
“丹扬!”
伊娜猛地张开双臂,淹没了小男子汉的头颅。她感到压抑已久的某种元素在体内苏醒,聚集,先是细流,遂汇成狂涛,铺天盖地,冲堤决坝,将她涌托上何等辉煌的情感之峰。想不到,久违了的情感释放是这么富有魅力,被人爱和爱人,都是何等酣畅淋漓的人生享受。看多了芸芸众生,妖妖孽孽,而令一个清纯孩儿,竟爆出一片崭新境界。
丹扬是伊娜的阳光,情感是全新的太阳!
“伊娜姐姐,”丹扬含着晶莹的泪,“你能教我唱一首歌吗?《初恋的蔷薇》,罗大哥说他唱不好……你说,刘莉蓉会原谅我么?”
“会的会的,”伊娜声音埂塞,“只要真情相待,顽石也会开花。”天啦,我怎么会说出这种邪话。
罗啸强呆在一旁无缘感动。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他想。我守他5天6夜不醒,来了个有缘份的“大姐姐”,水星一溅,他就回到人世。
这时,蜂鸣器发出急促的呜呜声。嬷嬷的呼唤使伊娜吓得哆嗦:“伊娜回来——伊娜回来。”
十四
伊娜在黑蔷薇面前跪了一整夜。
伊娜狂涛千叠的心海平静了,冷却了,结冰了。嬷嬷的话不断在耳畔响起:“那是沸腾的油锅,酷寒的冰窖,沉重的山岳,空中的楼阁——沉醉于情爱的女人哪,醒来吧!”
这一夜,天凉星冷,草虫卿卿,修道院静极了。
嬷嬷在中心控制室聆听安安汇报。
“有35名修女严重的食欲不振,内分泌紊乱,48名修女脑电波多多少少出现奇怪波形……”
“波形分析过了吗?”
“波形由中心电脑分析了。这是分析结果。”
安安按动一只红色按钮,巨大的荧屏上出现了杂乱无章的画面:骑马的勇士,驾摩托车的运动员,摇滚歌星唱得声嘶力竭,情绪激昂的诗人在朗诵诗,不知名的电影演员闪过,最后,还有罗啸强和丹扬;
“全是男人。也许是她们过去的相好或崇拜的偶象。还有,没有见过罗啸强和丹扬的修女的大脑中怎么会出现罗、丹二位的形象呢?”安安博士来回踱步,一副哲人沉思的模样。
“你问我?我去问谁?我要你立即弄清楚,罗啸强和丹扬怎么钻进修女们的大脑中去的?”
“是的。”
“还有,那个小男妖情况如何?”
“伤口愈合情况良好。颅下那块血肿也开始缩小,还没有脱离危险期。他受不得刺激,情绪不能大波动,否则会引起脑血管破裂。今天的护理特别好,是……”
“别罗嗦了。”嬷嬷不想让安安再提到伊娜。
这时,蜂鸣器响了,一位小修女在呼叫安安:“安安博士,唐荷头痛得厉害,请立即来。”
安安很有礼貌地向嬷嬷欠欠身:“对不起。”
“去吧去吧。”嬷嬷将手一挥。
迪迪和杰杰被嬷嬷召到中心控制室。
“今天晚上,你们要严密监视每间寝室,看看有什么反常的现象。”嬷嬷吩咐道。
当两个机器人领旨退出,嬷嬷便启开中心电锁密码锁开关,随着声音屏幕上显示出一排红字:
“注意!注意!LM严重超负荷工作。”
她又按了一下“询问”按钮,问道:
“希望查明超负荷工作的原因。”
中心电脑回答:’
“使用者的大脑中情爱中心活跃,牵动悲伤中心和愉快中心活跃,使M物质陡增,不得不加大L粒子束能量,以控制M物质。下面,附使用者名单:孟玛丽、施若秋、唐荷……”
嬷嬷立即按下“STOP”,斥责道:“胡说!”
中心电脑回答:“事实如此,尊敬的嬷嬷。”
嬷嬷叹了一口气,继续询问:
“能不能消灭M物质?”
中心电脑回答:“人的情感是生命活动的一部分,不可能脱离生命存在。LM只能抑制减少M物质的活动,而不能消灭M物质。”
嬷嬷早知道电脑会这样回答她。
一阵晕眩,使嬷嬷瘫在椅子上。那一声惨嚎穿越时空,以十倍的音量,挟着雷霆闪电向她击来。也许,这是个不祥的征兆,她对自己说。
这是骚乱的夜晚。
修女们的每间寝室都有一台电视机,是供那些因病不能聆听嬷嬷布道和参加早晚祈祷的修女使用的。不知谁最先发现半夜有“特别节目”,便偷偷观看,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所有修女都知道了这个秘密。
这一夜,罗啸强又打开了话匣子:
“修道院的姐妹们!”罗啸强笑了,被胡须淹埋的大嘴裂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显得又粗犷又俏皮。“人生是如此丰富多采,除了必不可少的情与爱之外,我这个罪孽深重的大男人觉得最让我开心的是——探索!能做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我万死不辞。斯科特为了揭开南极的奥秘,死在冰原上;魏格纳为了证实大陆漂移理论,死在北极光下。斯科特和魏格纳,为我指示了生命的南北极!还有,一位按你们看来愚不可及的古人万户,也是我的榜样。他生活在明朝,那时要想登天简直是痴心妄想。他居然用许多爆竹绑在椅子上当他的火箭。他坐在上面,点燃了爆竹——他也许仅仅离开了地球几米高。当场摔死,但他确实是第一位宇航员,至今,月球上有一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环形山——万户山。我觉得,我生命的轨道应该是万户那惊天动地创举的延续。人类就该这样一代接一代地求索!
“我第一次到太阳系探险,是乘‘张衡号’到木星去科学考察。木星那美丽的红色的光斑看起来好象平静光滑,实际上是宽度达1万至4万公里的龙卷风。我们的飞船远远被它吸进去,象掉进大漩涡中的小草,被摇得天昏地暗。当我们醒来时。龙卷风已把我们扔在木星泡沫似的土地上,而飞船的能源耗尽,瘫在那儿象条死鲨鱼。木星上大气层浓密而有毒,由红氦和甲烷混合,我们象钻进了大煤气罐,全靠随身携带的氧气罐维系生命。据队长计算,我们离最近的无人供应点有50公里,那是我们的救命之地,我们7名探险队员中有5名受伤,只有我和队长身体尚健。大家最后决定,我和队长去取食品和高能电池。
“你们不知道,木星是个虚胖子,在木星上行走多么费力!一脚踩下去身体陷去一半,我们仿佛在泡沫塑料碎块中‘游泳’。还没有游到供应点,我的氧气罐已消耗了一半多,这是危险的信号。这时,队长也停了下来,她拉着我的手说:‘剧烈运动耗氧太多,我们俩不能一块儿去取供应点的东西。我还有两罐备用氧气,你带一罐去取东西,我在这儿等你……’我想,也只好如此,便接过她给我的一罐氧气,继续朝前‘游’。后来,我走到供应点,取回食品,高能电池和飞船的备件,好大好沉一包!我爬呵、‘游’呵……待我走到队长身边,才发现,她早已闭上眼睛,停止了呼吸。她是把氧气阀关死,松开了大气阀呼吸了毒气而死的——她处心积虑把最后一罐氧气留给我呵!
“我哭喊着队长呵队长,刨上把她掩埋了。我永远记得她——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大姐,面容文静秀气待人热情如火。从此,我有了两条生命,我为自己也为周梅大姐——我们张衡号探险飞船的队长而活着。想不到,那次探险中我们收集到那么多宝贵资料。我们拍摄的‘4万公里龙卷风’,木星光环’,‘木星的卫星们’等照片倾倒了亿万观众,引起了轰动。每当我回忆起自己曾经孑然一身,在沓无人迹毫无生气的木星大地上游走时,我就感到自豪——我没有被危险被孤寂被难以承受的重荷压倒,我是强中之强!”
“修道院的姐妹们!我真恨不得把你们也拽到太空中去,去挨饿!去挨冻!去历险!去体验雄风万里闯天河的快乐,去欣赏火星落日,彗星烟火,小行星旋舞之壮观。你们在这里闭门读经、自我完善,究竟有多大乐趣?你们的青春和生命在这玻璃棺材中发霉发烂,有什么价值?我这个罪孽深重的男人毛病很多,但我一想到你们,我就想哭!我替你们难过呀!”
春风轻拂,却教冰刀霜剑摧折;男儿真情,竟使铁心石肠温柔。修女们大脑中沉睡的情感中心苏醒了。神秘的M物质在激增。这一夜,修女们议论纷纷,好几间寝室传来《雄风万里闯天河》和《初恋的蔷薇》那美妙的歌声。
安安一直守着唐荷,使用了强行催眠术才使她安静下来。失眠的嬷嬷被施若秋搀扶着,在修女们的寝室走廊巡视。刚走到走廊拐弯处,便听到说话声。
“那男人和女人是怎样拥抱的?”
“是这样,咱俩试试!”
“哦,这就是拥抱。男女拥抱一定很有意思。”
“喂,你会唱《初恋的蔷薇》那首歌吗?”
“会一点:云朵贮满了月华,小溪涨满了春水……”
嬷嬷顾不得自己的身份,挣脱了施若秋的搀扶,疾步走过去,厉声斥道:“住口!”
迪迪和杰杰——两个机器人直楞楞地站着。
“你……你们怎么会唱这首歌?”嬷嬷在战抖。
“报告嬷嬷,我俩遵命监视修女的行动,发现她们在唱这支歌。”
施若秋急忙扶起摇摇欲倒的嬷嬷,轻声耳语道:“嬷嬷,你听。”
“心上已燃起爱火……”歌声细如游丝婉转动听、在长长的走廊萦绕。
“不准唱!”嬷嬷被自己发出的吼声吓倒了。顷刻间,所有的寝室都打开了门,修女们呼唤着“嬷嬷,嬷嬷!”争先恐后地搀扶她。
“邪恶!邪恶呀!”嬷嬷的脸因痛苦而变形,修女们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十五
“伊娜——伊娜——伊娜——”
圣殿的穹顶,庄严而神圣的声音在回荡。伊娜抬起头来,冷冷地环顾四周,失血的脸如汉白玉浮雕。
祭坛上,红烛高悬;大厅四周柱头上小鱼烛亮成刺目的一片,烟火缭绕,虚影晃动,一派肃穆气氛。50名修女齐齐跪立于地,嬷嬷和施若秋一站一坐,在讲台上摆出庭审的架式。
“伊娜——”这是勾魂的呼唤。嬷嬷的声音、眼神和呼吸,以及她关怀超度自己的往事,从四面八方涌来,使伊娜产生飘然欲仙的感觉。嬷嬷是严厉的,但剖开严厉的外壳,是一腔慈爱的心。嬷嬷用纯理性抚平每个姑娘灵魂的创伤,用苍老多皱的十指,关上她们血泪斑斑的旧书页,翻开风平浪静的新篇章。是嬷嬷给了每个修女新生命,伊娜能忘思负义吗?
伊娜的黑眼眶里,双目呆滞没有一点活气,任凭嬷嬷宜判:“按我们的教规,违背教义者,将被逐出H星,在太空自毙!”
“不……”伊娜的眼角挂着两行冷泪,怯怯地说,“嬷嬷,饶恕我,我不是离经叛道的人!”
嬷嬷看得明白,修女们都在瑟瑟战抖。
嬷嬷的声音变得更严厉:“伊娜,你遭男人蹂躏欺骗,觅死觅活,无路可走时,是我超度你到此方净地。宇宙广大,人生短促,看地球上芸芸众生,或为利走,或为名忙,异性互玩,疾病流传,乃至遭到天谴。大觉悟者有几人?割舍情魔剔除烦恼者有几人,不觉不悟,自找自毙。伊娜,你是自寻死路啊!”
这时,所有的修女都在恳求:“嬷嬷,饶了她这一遭吧!”起初是小声低语,后来汇成一片喧响。嬷嬷就是要这种效果。
“嬷嬷,救救我!”伊娜象即将被溺毙的人在呼救。
嬷嬷,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喊声久久地回响着。
所有的修女都屏住了呼吸,圣殿静极了。
“可以。”嬷嬷唇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但是,你必须给那两个妖男说,你昨日是在演戏,你没有真情。你得肃清余响,树我教威,将功补过,方可在此净土保留一席之地。”
演戏?伊娜脑子里如缠乱麻。她不明白昨天为什么会那么激动,要拥抱那少年。他的清纯与真诚固然可爱,但要为那小男孩而背弃法力无边的嬷嬷吗?办不到。理性如神,法力无边,以伊娜之力,无法摆脱其羁绊。
“伊娜,你考虑。”
祭坛正中的黑蔷薇在白金画垫的衬托下,反射着上百支蜡烛光,怪诞诡谲,展翅欲飞,要扑向它脚下的猎物。
伊娜庄重地抬起头:“我决定了……”言未尽,便泣不成声。
十六
对丹扬来说,新的一天充满新的幻想和憧憬。他觉得身体比昨日更象是自己的了。上个世纪,一位伟大的俄国作家说:“爱能战神死神。”全靠伊娜,她的温馨是金光灿烂的尚方宝剑,使死神也胆寒三分。丹扬觉得鲜动的活水一股股涨上心田。船帆升起了,汽笛长鸣,生命之海在召唤。
8时正,病房门哗地推开了。
丹扬刚喊出:“伊娜姐——”便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了。’
伊娜动作僵硬,步伐急促,一袭白纱遮面,径直走到丹扬面前。连罗啸强都愣住了:“伊娜,你这是怎么了?”
伊娜说话了,她感到不是自己在张嘴。
“我,要告诉你们……男人,是丑恶的根源,我从心底里视你们如粪土……什么感情、感激,不过是邪魔蒙蔽世人心窍的毒药。丹扬!”她嘶哑着嗓门一叫,仿佛在根除着内心的犹豫。“做你的白日梦去……那首诗歌是妖言,H星的黑蔷薇修道院没有它的、没有它的立足之地。哈……我是耍你们的,耍你的!男人在我心中早不存在,他们无疑于老鼠、蟑螂、吸血虫!”
“伊娜姐!你怎么说胡话了?”丹扬撑起半身想抓伊娜的手,被伊娜一挥手,挡开了。
“全是欺骗!昨天,你们在演戏,我也在演戏,你们没有真情,我更没有真意!明白了吗?臭男人!”
“不——!不是演戏!我是真心实意的!”丹扬抓住了伊娜的衣角,痛苦地抽搐。
“丹扬!别理睬她,她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罗啸强扶着丹扬,怒目喷火,狠狠盯着伊娜。
“放开我,臭男人!”伊娜狠狠地拽扯衣角。
“啊——”丹扬一声惨嚎,松开了手,伊娜痴痴的梦游症患者般的,飘离了丹扬身边。
这时,圣殿象沉入五万年前的虚空,静得渗人。修女们都注视着一张大型电视荧屏。荧屏上,罗啸强抱着丹扬,悲痛欲绝。
“丹扬!”罗啸强的叫声震得圣殿一派嗡嗡回响,“丹扬你醒醒!丹扬……”
丹扬的眼睛望着天空,他的眼光何等纯净,亿万年无尘埃涤荡的宇宙苍空方能媲其美。丹扬的神态何等圣洁,将修女们的心熨出温热的人情。
“大姐姐,”丹扬喘气如风,脸象月光下的百合花,素雅贞白。“你们知道一、一个小男子汉远离、地球、和亲人是多么地孤单和害怕……他是多么想要……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你们把、把这些都慷慨地、给了他……谢谢、谢谢大姐姐们……还谢谢,派你们来的……嬷嬷……”
发自天使般男孩口中的,是一种无助的、率真的、和孱弱的声音,声音细若游丝,纯洁得能将一切铁石心肠溶化。
圣殿大厅仿佛堕入宇宙黑洞,不再有生命,不再有呼吸。
忽然人群中发出一声抽泣,如晴空响雷。
“谁?!”嬷嬷严厉喝问。
抽泣声,骤然响成一片。
“老妖婆,快给我派医生来!丹扬要是死了,我要找你算帐!”罗啸强在挥拳怒吼。
在修女们的唏嘘声中,嬷嬷对施若秋说:“叫安安博士快去尽量抢救。那小男人若死在修道院,麻烦事就多了。”
在安安博士的医务室,唐荷酣睡了一夜,觉得浑身充满活力。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美的梦。
罗啸强带她爬上一颗小行星——那星只有篮球场那么大,满是坑洼。罗啸强拽着她,爬呀,找呀,终于找到一个洞窟,黑洞洞的,怪吓人的,罗啸强钻进去了,向她伸出双臂,一下子把她搂进怀里。一股热气仿佛要把她烤化了。在洞口,罗啸强教她认识灿烂的星斗。
仿佛是梦的昭示,醒来后。唐荷便走出医务室,朝前面那幢小楼走去。什么教规教义什么清规戒律她全然不顾,她只想快快见到罗啸强,哪怕早一分钟也好。
安安博士一赶到,便发出责难声:“我早就说过,他颅内的血肿没有消失,不能受刺激,否则脑血管破裂溢血会有生命危险。”
安安博士还未打开急救包,丹扬的头已垂下了。罗啸强忙用手试他的脉搏。但脉息已去,静如古坟。罗啸强忙问:”安安医生,怎么办?”
“他已经死了,没法抢救了。”安安耸耸肩。
罗啸强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傻了。
“请放心,我太空修道院有非常人道的安排。我一定按程序做好死者的善后工作。”安安说着,用雪白的被单盖住丹扬全身。
罗啸强冲着天花板,挥动着双拳,象一头怒狮,疯狂大喊:“老妖婆,是你杀死了他,我要找你算帐!”
罗啸强捏着激光抢,踢开房门,一路乱射。哧一声,“黑蔷薇修道院”的金属牌化成了水;再射,把刻着教义教规的石碑击成齑粉。
他想朝里冲,被定向磁墙狠狠地一弹,摔倒在地。再冲,再摔倒;直摔得口鼻流血。
这时,唐荷突然走来:“哎,别乱撞!”
哦,美丽的唐荷,凌波仙子般轻轻飘过定向磁墙,一把拉住罗啸强的手,说:“磁墙有识别装置,认得我,认不得你。我一招手,它会在很窄的通道开启2秒钟。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