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中国科幻银河奖获奖作品集 生存实验

  作者:王晋康

  若博妈妈说今天——2000年4月1日是我们大伙儿的10岁生日,今天不用到天房外去做生存实验,也不用学习,就在家里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伙伴们高兴极了,齐声尖叫着四散跑开。我发觉若博妈妈笑了,不是她的铁面孔在笑,是她的眼睛在笑。但她的笑纹一闪就没有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孩子们的背影。

  天房里有60个孩子。我叫王丽英,若博妈妈叫我小英子,伙伴们都叫我英子姐。还有白皮肤的乔治,黑皮肤的萨布里,红脸蛋的索朗丹增,黄皮肤的大川良子,鹰钩鼻的优素福,金发的娜塔莎……我是老大,是所有人的姐姐,不过我比最小的孔茨也只大了一小时。若博妈妈已经教我们学算术,知道一小时是60分钟,所以很容易推算出来,我们是间隔一分钟,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若博妈妈是所有人的妈妈,可她常说她不是真正的妈妈。真正的妈妈是肉作的身体,象我们每个人一样,不是像她这种坚硬冰凉的铁身体。真正的妈妈胸前有一对“妈妈”,正规的说法是乳房,能流出又甜又稠的白白的奶汁,小孩儿都是吃奶汁长大的。你说这有多稀奇,我们都没吃过奶汁,也许吃过但忘了。我们现在每天吃“玛纳”,圆圆的,有拳头那么大,又香又甜,每天一颗,由若博妈妈发给我们。

  还有比奶汁更稀奇的事呢。若博妈妈说我们中的女孩子(就是没有长鸡鸡的孩子)长大了都会作妈妈,肚子里会怀上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会变大,会流出奶汁,10个月后孩子生出来,就喝这些奶汁。这真是怪极了,小孩子怎么会钻到肚子里呢?小豆豆又怎么会变大呢?从那时起,女孩子们老琢磨自己的小豆豆长大没长大,或者趴在女伴的肚子上听听有没有小孩子在里边说话。不过若博妈妈叫我们放心,她说这都是长大后才会出现的事。

  还有男孩子呢?他们也会生孩子吗?若博妈妈说不会,他们肚子里不会生孩子,胸前的小豆豆也不会变大。不过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所以他们叫作“爸爸”。可是,为什么必须有他们,女孩子才会生孩子呢?若博妈妈说你们长大后就知道了,到15岁后就知道了。可是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记住男人女人要结婚,结婚后女人生小孩,用“妈妈”喂他长大;小孩长大还要结婚,再生儿女,一代一代传下去!你们记住了吗?

  我们齐声喊:记住了!孔茨又问了一个怪问题:若博妈妈,你说男孩胸前的小豆豆不会长大,不会流出奶汁,那我们干嘛长出小豆豆呀,那不是浪费嘛。这下把若博妈妈问愣了,她摇摇脑袋说,我不知道,我的资料库中没有这个问题的答案。若博妈妈什么都知道,这是她第一次被问住,所以我们都很佩服孔茨。

  不过只有我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若博妈妈,”我轻声问,“那么我们真正的妈妈爸爸呢,我们有爸爸妈妈吗?”

  若博妈妈背过身,透过透明墙壁看着很远的地方。“你们当然有。肯定有。他们把你们送到这儿,地球上最偏远的地方,来做生存实验。实验完成后他们就会接你们回去,回到被称作‘故土’的地方。那儿有汽车(会在地上跑的房子),有电视机(小人在里边唱歌跳舞的匣子),有香喷喷的鲜花,有数不清的好东西。所以,咱们一块儿努力,早点把生存实验做完吧。”

  我们住在天房里,一个巨大透明的圆形罩子从天上罩下来,用力仰起头才能看到屋顶。屋顶是圆锥形,太高,看不清楚,可是能感觉到它。因为只有白色的云朵才能飘到尖顶的中央,如果是会下雨的黑云,最多只能爬到尖顶的周边。这时可有趣啦,黑沉沉的云层从四周挤着屋顶,只有中央部分仍是透明的蓝天和轻飘飘的白云,只是屋顶变得很小。下雨了,汹涌的水流从屋顶边缘漫下来,再顺着直立的墙壁向下流,就像是挂了一圈水帘。但屋顶仍是阳光明媚。

  天房里罩着一座孤山,一个眼睛形状的湖泊,我们叫它眼睛湖,其它地方是茂密的草地。山上只有松树,几乎贴着地皮生长,树干纤细扭曲,非常坚硬,枝干上挂着小小的松果。老鼠在树网下钻来钻去,有时也爬到枝干上摘松果,用圆圆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你。湖里只有一种鱼,指头那么长,圆圆的身子,我们叫它白条儿鱼。若博妈妈说,在我们刚生下来时,天房里有很多树,很多动物,包括天上飞的小鸟,都是和你们一块儿从“故土”带来的。可是两年之间它们都死光了,如今只剩下地皮松、节节草、老鼠、竹节蛇、白条儿鱼、屎克郎等寥寥几种生命。我们感到很可惜,特别是可惜那些能在天上飞的鸟儿,它们怎么能在天上飞呢?那多自在呀,我们想破头皮,也想不出鸟在天上飞的景象。萨布里和索朗丹增至今不相信这件事,他们说一定是若博妈妈逗我们玩的——可若博妈妈从没说过谎话。那么一定是若博妈妈看花眼了,把天上飘的树叶什么的看成活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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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俩还争辩说,天房外的树林里也没有会飞的东西呀。我们早就知道,天房内外的动植物是完全不同的。天房外有——可是等等再说它们吧,若博妈妈不是让我们尽情玩儿吗?咱们抓紧时间玩吧。

  若博妈妈说,小英子,你带大伙儿玩,我要回控制室了。控制室是天房里唯一的房子,妈妈很少让我们进去。她在那里给我们做玛纳,还管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是干什么“生态封闭循环”用的。但她从不给我们讲这些机器,她说你们用不着知道。对了,若博妈妈最爱坐在控制室的后窗,用一架单筒望远镜看星星,看得可入迷了。可是,她看到什么,从不讲给我们听。

  孩子们自动分成几拨,索朗丹增带一拨儿,他们要到山上逮老鼠,烤老鼠肉吃。萨布里带一拨儿,他们要到湖里游泳,逮白条儿鱼吃。玛纳很好吃,可是每天吃每天吃也吃腻了,有时我们就摘松果、逮老鼠和竹节蛇,换换口味。我和大川良子带一拨儿,有男孩有女孩。我提议今天还是捉迷藏吧,大家都同意了。这时有人喊我,是乔治,正向我跑来,他的那拨儿人站成一排等着。

  大川良子附在我耳边说:他肯定又找咱们玩土人打仗,别答应他!乔治在我面前站住,讨好地笑着:“英子姐,咱们还玩土人打仗吧,行不?要不,给你多分几个人,让你赢一次,行不?”

  我摇头拒绝了:“不,我们今天不玩土人打仗。”

  乔治力气很大,手底下还有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象恰恰、泰森、吉布森等,分拨儿打仗他老赢,我、索朗丹增、萨布里都不愿同他玩打仗。乔治央求我:“英子姐,再玩一次吧,求求你啦。”

  我总是心软,他可怜巴巴的样子让我无法拒绝。忽然我心中一动,想出一个主意:“好,和你玩土人打仗。可是,你不在乎我多找几个人吧。”乔治高兴了,慷慨地说:“不在乎!不在乎!你在我的手下挑选吧。”

  我笑着说:不用挑你的人,你去准备吧。他兴高采烈地跑了。大川良子担心地悄声说:英子姐,咱们打不过他的,只要一打赢,他又狂啦。

  我知道乔治的毛病,不管这会儿他说得多好,一打赢他就狂得没边儿,变着法子折磨俘虏,让你爬着走路,让你当苦力,扒掉你的裙子画黑屁股。偏偏这是游戏规则允许的。我说良子你别担心,今天咱们一定要赢!你先带大伙儿做准备,我去找人。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正要出发,我跑过去喊住他俩:“索朗,萨布里,今天别逮老鼠和捉鱼了,咱们合成一伙儿,跟乔治打仗吧。”两人还有些犹豫,我鼓动他们:“你们和乔治打仗不也老输嘛,今天咱们合起来,一定把他打败,教训教训他!”

  两人想想,高兴地答应,我们商量了打仗的方案。这边,良子已带大伙儿做好准备,拾一堆小石子和松果当武器,装在每人的猎袋里。天房里的孩子一向光着上身,腰里围着短裙,短裙后有一个猎袋,装着匕首和火镰(火石、火绒)。玩土人打仗用不着这些两样玩意儿,但若博妈妈一直严厉地要求我们随身携带。乔治和安妮有一次把匕首、火镰弄丢了,若博妈妈甚至用电鞭惩罚他们。电鞭可厉害啦,被它抽一下,就会摔倒在地,浑身抽搐,疼到骨头缝里。乔治那么蛮勇,被抽过一次后,看见电鞭就发抖。若博妈妈总是随身带着电鞭,不过一般不用它。但那次她怒气冲冲地吼道:“记住这次惩罚的滋味!记住带匕首和火镰!忘了它们,有一天你会送命的!”

  我们很害怕,也很纳闷。在天房里生活,我们从没用过匕首和火镰,若博妈妈为什么这样看重它们?不过,不管怎么说,从那次起,再没有人丢失这两样东西。即使再马虎的人,也会时时检查自己的猎袋。

  我领着手下来到眼睛湖边,背靠湖岸做好准备。我给大伙儿鼓劲:“不要怕,我已经安排了埋伏,今天一定能打败他们。”

  按照规则,这边做好准备后,我派孔茨站到土台上喊:“凶恶的土人哪,你们快来吧!”乔治他们怪声叫着跑过来。等他们近到十几步远时,我们的石子和松果像雨点般飞过去,有几个的脑袋被砸中了,哎哟哎哟地喊,可他们非常蛮勇,脚下一点不停。这边几个伙伴开始发慌,我大声喊 :别怕,和他们拼!援兵马上就到!大伙儿冲过去,和乔治的手下扭作一团。

  乔治没想到这次我们这样拼命,他大声吼着:杀死野人!杀死野人!混战一场后,他的人毕竟有力气,把我们很多人都摔倒了,乔治也把我摔倒,用左肘压着我的胸脯,右手掏出带鞘的匕首压在我的喉咙上,得意地说:“降不降?降不降?”

  按平常的规矩,这时我们该投降了。不投降就会被“杀死”,那么,这一天你不能再参加任何游戏。但我高声喊着:“不投降!”猛地把他掀下去。这时后边一阵凶猛的杀声,索朗丹增和萨布里带领两拨人赶到,俩人收拾一个,很快把他们全降服了。索朗丹增和萨布里把乔治摔在地上,用带鞘匕首压着他的喉咙,兴高采烈地喊:“降不降?降不降?”

  乔治从惊呆中醒过神,恼怒地喊:“不算数!你们喊来这么多帮手!”

  我笑道:“你不是说不在乎我们人多吗?你说话不算数吗?”

  乔治狂怒地甩开索朗和萨布里,从鞘中拔出匕首,恶狠狠地说:“不服,我就是不服!”

  索朗丹增和萨布里也被激怒了,因为游戏中不允许匕首出鞘。他们也拔出匕首,怒冲冲地说:“想耍赖吗?想拼命吗?来吧!”

  我忙喊住他们两个,走近乔治,乔治两眼通红,咻咻地喘息着。我柔声说:“乔治,不许耍赖,大伙儿会笑话你的。快投降吧,我们不会扒掉俘虏的裙子,不会给你们画黑屁股。我们只在屁股上轻轻抽一下。”

  乔治犹豫一会儿,悻悻地收起匕首,低下脑袋服输了。我用匕首砍下一根细树枝,让良子在每个俘虏屁股上轻轻抽一下,宣布游戏结束。恰恰、吉布森他们没料到惩罚这样轻,难为情地傻笑着——他们赢时可从没轻饶过俘虏。乔治还在咕哝着:约这么多帮手,我就是不服。不过我们都没理他。

  红红的太阳升到头顶,索朗问:下边咱们玩什么?孔茨逗乔治:还玩土人打仗,还是三拨儿收拾一拨儿,行不?乔治恼火地转过身,给他一个脊背。萨布里说:咱们都去逮老鼠,捉来烤烤吃,真香!我想了想,轻声说:“我想和乔治、索朗、萨布里和良子到墙边,看看天房外边的世界。你们陪我去吗?”

  几个人都垂下眼皮,一朵黑云把我们的快乐淹没了。我知道黑云里藏着什么:恐惧。我们都害怕到“外边”去,连想都不愿想。可是,从5岁开始,除了生日那天,我们每天都得出去一趟。先是出去1分钟,再是2分、3分……现在增加到15分钟。虽然只有15分钟,可那就像100年1000年,我们总觉得,这次出去后就回不来了——的确有3个人没回来,尸体被若博妈妈埋在透明墙壁的外面,后来那些地方长出三株肥壮的大叶树。所以,从五六岁开始,天房的孩子们就知道什么是死亡,知道死亡每天在陪着我们。我说:“虽说出去过那么多次,但每次都只顾喘气啦,从没认真看外边是什么样子。可是若博妈妈说,每人必须通过外边的生存实验,谁也躲不过的。我想咱们该提前观察一下。”

  索朗说:“那就去吧,我们都陪你去。”

  从天房的中央部分走到墙边,快走需两个小时。要赶快走,赶在晚饭前回来。我们绕过山脚,地势渐渐平缓,到处是半人高的节节草和芨芨草,偶然可以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比山上的地皮松要高一些,但也只是刚盖过我们的头顶。草地上老鼠要少得多,大概因为这儿没有松果吃,偶然见一只立在土坎上,抱着小小的前肢,用红色的小眼睛盯着我们。有时,一条竹节蛇嗖地钻到草丛中。

  “墙”到了。

  立陡的墙壁,直直地向上伸展,伸到眼睛几乎看不到的高度后慢慢向里倾斜,形成圆锥状屋顶,墙壁和屋顶浑然一体,没有任何接缝。红色的阳光顺着透明的屋顶和墙壁流淌,天房内每一寸地方都沐浴在明亮的红光中。但墙壁外面不同,那里是阴森森的世界。

  墙外长着完全不同的植物,最常见的是大叶树,粗壮的主干一直伸展到天空,下粗上细,从根部直到树梢都长着硕大的暗绿色叶子。大叶树的空隙中长着暗红色的蛇藤,光溜溜的,小小的鳞状叶子,它们顺着大叶树蜿蜒,到顶端后就脱离大叶树,高高地昂起脑袋,等到与另一根蛇藤碰上,互相扭结着再往上爬,所以它们总是比大叶树还高。站在山顶上往下看,大叶树的暗绿色中到处昂着暗红色的脑袋。

  大叶树和蛇藤也蛮横地挤迫着我们的天房,擦着墙壁或吸附在墙壁上,几乎把墙壁遮满了。

  有一节蛇藤忽然晃动起来——不是蛇藤,是一条双口蛇。我们出去做生存实验时偶尔碰见过。双口蛇的身体是鲜红色,用一张嘴吸咐在地上或咬住树干,身体自由地屈伸着,用另一张嘴吃大叶树的叶子。等到附近的树叶吃光,再用吃东西这张嘴吸附在地上,腾出另一张嘴向前吃过去,身体就这样一屈一拱地往前走。现在,这条双口蛇的嘴巴碰到了墙壁,它在品尝这是什么东西,嘴巴张得大大的,露出整齐的牙齿,样子实在令人心怵。良子吓得躲到我身后,索朗不在乎地说:“别怕,它是吃树叶的,不会吃人。它也没有眼睛,再说它还在墙外边呢。”

  双口蛇试探一会儿,啃不动坚硬的墙壁,便缩回身子,在枝叶中消失。我们都盯着外面,心里沉甸甸地。我们并不怕双口蛇,不怕大叶树和蛇藤围出来的黑暗。我们害怕——外面的空气。

  那稀薄的氧气不足的空气。

  那儿的空气能把人“淹死”,你无处可逃。我们张大嘴巴、张圆鼻孔用力呼吸,但是没用,仍是难以忍受的窒息,就像魔鬼在掐着我们的喉咙,头部剧疼,黑云从脑袋向全身蔓延,逼得你把大小便拉在身上。我们无力地拍着门,乞求若博妈妈让我们进去,可是不到规定时刻她是不会开门的,三个伙伴就这样憋死在外边……

  这会儿看到墙外的黑暗,那种窒息感又来了,我们不约而同地转过身,不想再看外边。其实,经过这几年的锻炼,这15分钟我们已经能熬过来了,可是——每天一次呵!每天,我们实在不想迈过那道密封门,可是好脾气的妈妈这时总扬着电鞭,凶狠地逼我们出去。

  这15分钟沉甸甸地坠在心头,即使睡梦中也不会忘记。而且,这个担心的下面还挂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恐惧:为什么天房内外的空气不一样?这点让人心里不踏实。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踏实,但我就是担心。

  我逼着自己转回身,重新面对墙外的密林。那里有食物吗?有没有吃人的恶兽?外面的空气是不是到处一样?我看哪看哪,心里有止不住的忧伤。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一定还有什么灾难在等着我们,谁也逃脱不了。

  我们5人及时赶回控制室,红太阳已经很低了,红月亮刚刚升起。在粉红色的暮霭中,伙伴们排成一队,从若博妈妈手里接过今天的玛纳。发玛纳时,妈妈常摸摸我们的头顶,问问今天干了什么,过得高兴吗。伙伴们也会笑嘻嘻地挽住妈妈的腰,扯住她的手,同她亲热一会儿。尽管妈妈的身体又硬又凉,我们还是想挨着她。若博妈妈这时十分和霭,一点不象拿着电鞭的凶巴巴的样子。

  我排在队伍后边,轮到我了,若博妈妈拍拍我的脑袋问:“你今天玩土人打仗,联合索朗和萨布里把乔治打败了,对吗?”我扭头看看乔治,他不乐意地梗着脖子,便说:“我们人多,开始是乔治占上风的。”若博又拍拍我:“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

  玛纳分完了,我们很快把它吞到肚里。若博妈妈说:都不要走,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大家。我的心忽然沉下去,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但下午那个沉重的预感又来了。60个伙伴都聚过来,60双眼睛在粉红色的月光下闪亮。若博妈妈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个人,严肃地说:“你们已经过了10岁生日,已经是大孩子了。从明天起你们要离开天房,每7天回来一次。这7天每人只发一颗玛纳,其余食物自己寻找。”

  我们都傻了,慢慢转动着脑袋,看着前后左右的伙伴。若博妈妈一定是开玩笑,不会真把我们赶出去。7天!7天后所有的人都要憋死啦。若博妈妈,你干嘛要用这么可怕的玩笑来吓唬我们呢。可是,妈妈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记往是7天!明天是2000年4月2号,早上太阳出来前全部出去,到4月8号早上太阳升起后再回来,早一分钟我也不会开门。”

  乔治狂怒地喊:“7天后我们会死光的!我不出去!”

  若博妈妈冷冰冰地说:“你想尝尝电鞭的滋味吗?”她摸着腰间的电鞭向乔治走去,我急忙跳起来护住乔治,乔治挺起胸膛与她对抗,但他的身体分明在发抖。我悲哀地看着若博妈妈,想起刚才有过的想法:某个灾难是我们命中注定的。我盯着她的眼睛,低声说:“妈妈,我们听你的吩咐,可是——7天!”

  若博妈妈垂下鞭子,叹息一声:“孩子们,我不想逼你们,可是你们必须尽快通过生存实验,否则就来不及了。”

  晚上我们总是散布在眼睛湖边的草地上睡觉,今晚大伙儿没有商量,自动聚在一块儿,身体挨着身体,头顶着头。我们都害怕,睁大眼睛不睡觉。红月亮已经升到天顶,偶尔有一只小老鼠从草丛里跑过去。朴顺姬忽然把头钻到我的腋下,嘤嘤地哭了:“英子姐,我害怕。”

  我说不要怕,怕也没有用。若博妈妈说得对,既然能熬过15分钟,就能熬过7天。我们生下来,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生存实验呀,谁也逃不掉。乔治怒声说:不出去,咱们都不出去!萨布里马上接口:可是,妈妈的电鞭……乔治咬着牙说:“把它偷过来!再用它……”

  大伙儿都打一个寒噤。在此之前,从没人想过要反抗若博妈妈,乔治这句话让我们胆战心惊。很多人仰头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在等我发话,便说:“不,我想该听妈妈的话,她是为咱们好。”

  乔治怒冲冲地啐一口,离开我们单独睡去了。我们都睁着眼,很久才睡着。

  早上我们醒了,外边是难得的晴天,红色的朝霞在天边燃烧,蓝色的天空晶莹澄彻。有一段时间我们几乎忘了昨晚的事。我们想,这么美好的日子,那种事不会发生的。可是,若博妈妈在控制室等着我们,提一篮玛纳,腰里挂着电鞭。她喊我们:快来领玛纳,领完就出去!

  我们悲哀地过去,默默地领了玛纳,装在猎袋里。若博妈妈领我们走了两个小时,来到密封门口。墙外,粘糊糊的浓绿仍在紧紧地箍着透明的墙壁,阴暗在等着吞噬我们。密封门打开了,空气带着啸声向外流,若博妈妈说过,这是因为天房内空气的压力比外边大。一只小老鼠借着风力,嗖地穿过密封门,消失在绿阴中。我怜悯地想,它这么心甘情愿地往外跑,大概不知道外边的可怕吧。

  所有伙伴哀求地看着若博妈妈,祈盼她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可是不,她脸上冷冰冰的,非常严厉。我只好带头跨过密封门,伙伴们跟在后边。最后的孔茨出来后,密封门刷地关闭,啸声被截住了。

  由于每天进出,门外已被踩出一个小小的空场,我们茫然呆在这个空场里,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儿走。窒息的感觉马上来了,它挤出肺内最后一点空气,扼住喉咙。眼前发黑,我们张大嘴巴喘息着。忽然朴顺姬嘶声喊着:“我……受不……了啦……”

  她撕着胸口,慢慢倒下去,我和索朗赶紧俯下身。她的面孔青紫,眼珠凸出,极度的恐惧充溢在瞳孔里。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出来还不到5分钟,可是平时她忍受15分钟也没出意外呀。我们急急喊着:顺姬,快吸气!大口吸气!

  没有用。她的面色越来越紫,眼神已开始朦胧。我急忙跑到密封门前,用力拍着:快开门!快开门!顺姬要死啦!若博妈妈,快开门!索朗已经把顺姬抱到门边。索朗丹增是伙伴中最能适应外边空气的,若博妈妈说这是因为遗传,他的血液携氧能力比别人强。他把顺姬举到门边,可是那边没有动静。若博妈妈像石像一样立在门内,不知道她是否听到我们的喊声。我们喊着,哭着,忽然,一股臭气冲出来,是顺姬的大小便失禁了。她的身体慢慢变冷,一双眼睛仍然圆睁着。

  门还是没有开。

  伙伴们立在顺姬的尸体旁垂泪,没人哭出声。我们已经知道,妈妈不会来抚慰我们。顺姬死了,不是在游戏中被杀死,是真的死了,再也不能活转。天房通体透明,充溢着明亮温暖的红光,衬着这红色的背景,墙壁那边的若博妈妈一动不动。天房,家,若博妈妈,这些字眼从懂事起就种在我们心里,是那样亲切。可是今天它们一下子变得冰冷坚硬,冷酷无情。我忍着泪说:“她不会开门的,走吧,到森林里去吧。”这时我忽然发现:我们出来已经很久,绝对超过15分钟,可是,只顾忙着抢救顺姬和为她悲伤,几乎忘了现在是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我欣喜地喊:“你们看,15分钟早过去了,咱们再也不会憋死了!”

  大家都欣喜地点头。虽然胸口还很闷,头昏,四肢乏力,但至少我们不会像顺姬那样死去了,很可能顺姬是死于心理紧张。确认这一点后,恐惧没那么入骨了。大川良子轻声问我:顺姬怎么办?

  顺姬怎么办?记得若博妈妈说过,对死人的处理要有一套复杂的仪式,仪式完成后把尸体埋掉或者烧掉,这样灵魂才能远离痛苦,飞到一个流淌着奶汁和蜜糖的地方。但我不懂得埋葬死人的仪式,也不想把顺姬烧掉,那会使她疼痛的。我想了想,说:“用树叶把她埋掉吧。”

  我取下顺姬的猎袋,挎在肩上,吩咐伙伴砍下很多枝叶,把尸体盖得严严实实。然后我们离开这儿,向森林中走去。

  大叶树和蛇藤互相缠绕,森林里十分拥挤和黑暗,几乎没法走动。我们用匕首边砍边走。我怕伙伴们走失,就喊来乔治、索朗、萨布里、娜塔莎和优素福,我说咱们还按玩游戏那样分成6队吧,每队10个人,咱们6人是队长,要随时招呼自己的手下,莫要走失。几个人爽快地答应了。我不放心,又特意交待:“现在不是玩游戏,知道吗?不是玩游戏!谁在森林中丢失就会死去,再也活不过来了!”

  大伙儿看看我,眼神中是驱不散的惧意。只有索朗和乔治不大在乎,他们大声说:知道了,不是玩游戏!

  当天我们在森林里走了大约100步。太阳快落了,我们砍出一片小空场,又砍来枝叶铺在地下。红月亮开始升起来,这是每天吃饭的时刻,大家从猎袋中掏出圆圆的玛纳。我舍不得吃,我知道今后的6天中不会有玛纳了。犹豫一会儿,我用匕首把玛纳分成三份儿,吃掉一份,其余小心地装回猎袋。这一块玛纳太小了,吃完后更是勾起我的饥火,真想把剩下的两块一口吞掉。不过,我终于战胜了它的诱惑。我的手下也都学我把玛纳分成三份,可是我见三人没忍住,又悄悄把剩下的两块吃了。我叹口气,没有管他们。

  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天房之外过夜。在天房里睡觉时,我们知道天房在护着我们,为我们遮挡雨水,为我们提供充足的空气,还有人给我们制造玛纳。可是,忽然之间,这些依靠全没了。尽管很疲乏,还是惴惴的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觉得肚里饿。索朗忽然触触我:你看!

  借着从树叶缝隙中透出来的月光,我看见十几条双口蛇分布在周围。白天,当我们闹腾着砍树开路时,它们都惊跑了,现在又好奇地聚过来。它们把两只嘴巴吸咐在地上,身子弯成弧形,安静地听着宿营地的动静。索朗小声说:明天捉双口蛇吃吧,我曾吃过一条小蛇崽,肉发苦,不过也能吃。

  我问:能逮住吗?双口蛇没眼睛,可耳朵很灵。还有它们的大嘴巴和利牙,咬一口可不得了。索朗自信地说:没事,想想办法,一定能逮住的。身边有索索的声音,是孔茨醒了,仰起头惊叫道:这么多双口蛇!英子姐,你看!双口蛇受惊,四散逃走,身体一屈一拱,一屈一拱,很快消失在密林中。

  天亮了,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射下来,变得十分微弱。林中阴冷潮湿,伙伴们个个缩紧身体,挤成一团。索朗丹增紧靠着我的脊背,一只手臂还搭在我的身上。我挪开他的手臂,坐起身。顺着昨天开出的路,我看见天房,那儿,早晨的阳光充满密封的空间,透明的墙壁和屋顶闪着红光。我呆呆地望着,忘了对若博妈妈的恼怒,巴不得马上回到她身边。

  但我知道,不到7天,她不会为我们开门的,哪怕我们全死在门外。想到这里,我不由怨恨起来。

  我喊醒乔治他们,说:今天得赶紧找食物,好多人已经把玛纳吃光了,还有6天呢。我和娜塔莎领两队去采果实,乔治、索朗你们带四个队去捉双口蛇,如果能捉住一条,够我们吃三四天的。大伙儿同意我的安排,分头出发。

  森林中只有大叶树和蛇藤,枝叶都不能吃,又苦又涩,我尝了几次,忍不住吐起来。它们有果实吗?良子发现,树的半腰挂着一嘟鲁一嘟鲁的圆球,我让大伙儿等着,向树上爬去。大叶树树干很粗,没法抱住,好在这种树从根部就有分杈,我蹬着树杈,小心地向上爬。稀薄缺氧的空气使我的四肢酥软,每爬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气。我越爬越高,树叶遮住了下面的同伴。斜剌里伸来一支蛇藤,围着大叶树盘旋上升,我抓住蛇藤喘息一会儿,再往上爬。现在,一串串圆圆的果实悬在我的脸前,我在蛇藤上盘住腿,抽出匕首砍下一串,小心地尝尝。味道也有点发苦,但总的说还能吃。我贪馋地吃了几颗,觉得肚子里的饥火没那么炽烈了。

  我喊伙伴:注意,我要扔大叶果了!砍下果实,瞅着树叶缝隙扔下去。过一会儿,听见树底下高兴的喊声,他们已尝到大叶果的味道了。一棵大叶树有十几串果实,够我们每人分一串。

  我顺着蛇藤往下溜,大口喘息着。有两串大叶果卡在树杈上,我探着身子把它们取下来。伙伴们仰脸看着我。快到树下我实在没力气了,手一松,顺着树干溜下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等我从昏晕中醒来,听见伙伴们焦急地喊:英子姐,英子姐!英子姐你醒啦。

  我撑起身子,伙伴们团团围住我。我问:大叶果好吃吗?大伙儿摇着头:比玛纳差远啦,不过总算能吃吧。我说,快去采摘,乔治他们不一定能捉到双口蛇呢。

  到下午,每人的猎袋都塞满了。我带伙伴选一块稀疏干燥的地方,砍来枝叶铺出一个窝铺,然后让孔茨去喊其它队回来。孔茨爬到一棵大树上,用匕首拍着树干,高声吆喝:“伙伴——回来哟——玛纳——备好喽——”

  过了半个小时,那几队从密林中钻出来,个个疲惫不堪,垂头丧气,手里空空的。我知道他们今天失败了,怕他们难过,忙笑着迎过去。乔治烦闷地说,没一点儿收获,双口蛇太机警,稍有动静它们就逃之夭夭。他们转了一天,只围住一条双口蛇,但在最后当口又让它逃跑了。索朗骂着:这些瞎眼的东西,比明眼人还鬼灵呢。

  我安慰他们:不要紧,我们采了好多大叶果,足够你们吃啦。孔茨把大叶果分成40份,每人一份。乔治、索朗他们都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着。我仰着头想心事,刚才乔治讲双口蛇这么机灵,勾起我的担心。等他们吃完,我把乔治和索朗叫到一边,小声问:你们还看到别的什么野兽吗?他们说没看见,英子姐你在担心什么?我说:“是我瞎猜呗。我想双口蛇这么警惕,大概它们有危险的敌人。”两人的脸色也变了,“不管怎么样,以后咱们得更加小心。”

  大家都乏透了,早早睡下。不过一直睡不安稳,胸口像压着大石头,骨头缝里又困又疼。我梦见朴顺姬来了,用力把我推醒,恐惧地指着外边,喉咙里嘶声响着,却喊不出来。远处的黑暗中有双绿荧荧的眼睛,在悄悄逼近——我猛然坐起身,梦景散了,朴顺姬和绿眼睛都消失了。

  我想起可怜的顺姬,泪水不由涌出来。

  身边有动静,是乔治,他也没睡着,枕着双臂想心事。我说,乔治,我刚才梦见了顺姬。乔治闷声说:英子姐,你不该护着若博妈妈,真该把她……我苦笑着说:“我不是护她。你能降住她吗?即使你能降住她,你能管理天房吗?能管理那个‘生态封闭循环系统’吗?能为伙伴们制造玛纳吗?“乔治低下头,不吭声了。

  “再说,我也不相信若博妈妈是在害我们。她把咱们60个人养大,多不容易呀,干嘛要害咱们呢。她是想让咱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早点回家。“乔治肯定不服气,不过没有反驳。但我忽然想起顺姬窒息而死时透明墙内若博妈妈那冷冰冰的身影,不禁打一个寒颤。即使为了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她也不该这么冷酷啊。也许……我赶紧驱走这个想法,问乔治:“乔治,你想早点回‘故土’吗?那儿一定非常美好,天上有鸟,地上有汽车,有电视,有长着大乳房的妈妈,还有不长乳房可同样亲我们的爸爸。有高高的松树,鲜艳的花,有各种各样的玛纳……而且没有天房的禁锢,可以到处跑到处玩。我真想早点回家!”

  索朗、良子他们都醒了,向往地听着我的话。乔治刻薄地说:“全是屁话,那是若博妈妈哄我们的。我根本不信有这么好的地方。”

  我知道乔治心里烦,故意使蹩劲,便笑笑说:“你不信,我信。睡吧,也许10天后我们就能通过生存实验,真正的爸妈就会来接咱们。那该多美呀。”

  第二天,我们照样分头去采大叶果和捉双口蛇。晚上乔治他们回来后比昨天更疲惫,更丧气。他们发疯地跑了一天,很多人身上都挂着血痕,可是依然两手空空。好强的乔治简直没脸吃他的那份大叶果,脸色阴沉,眼中喷着怒火,他的手下都胆怯地躲着他。我心中十分担心,如果捉不到双口蛇,单单大叶果的营养毕竟有限,常常吃完就饿,老拉稀。谁知道妈妈的生存实验要延续多少轮?59个人的口粮呀。不过我把担心藏到心底,高高兴兴地说:“快吃吧,说不定明天就能吃到烤蛇肉了!”

  第三天仍是扑空,第四天我决定跟乔治他们一块儿行动。很幸运,我们很快捉到一条双口蛇,但我没想到搏斗是那样惨烈。

  我们把四队人马撒成大网,朝一个预定的地方慢慢包抄。常常瞥见一条双口蛇在枝叶缝隙里一闪,迅即消失了。不过不要紧,索朗他们在另外几个方向等着呢。我们不停地敲打树干,也听到另外三个方向高亢的敲击声。包围圈慢慢缩小,忽然听到了剧烈的扑通扑通声,夹杂着吱吱的尖叫。叫声十分剌耳,让人头皮发麻。乔治看看我,加快行进速度。他拨开前面的树叶,忽然呆住了。

  前边一个小空场里有一条巨大的双口蛇,身体有人腰那么粗,有三四个人那么长,我们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双口蛇。但这会儿它正在垂死挣扎,身上到处是伤口,流着暗蓝色的血液。它疯狂地摆动着两个脑袋,动作敏捷地向外逃跑,可是每次都被一个更快的黑影截回来。我们看清那个黑影,那是只——老鼠!当然不是天房内的小老鼠,它的身体比我们还大,尖嘴,粗硬的胡须,一双圆眼睛闪着阴冷的光。虽然它这么巨大,但它的相貌分明是老鼠,这没任何疑问。也许是几年前从天房里跑出来的老鼠长大了?这不奇怪,有这么多双口蛇供它吃,还能不长大么?

  巨鼠也看到我们,但根本不屑理会,仍旧蹲伏在那儿,守着双口蛇逃跑的路。双口蛇只要向外一窜,它马上以更快的速度扑上去,在蛇身上撕下一块肉,再退回原处,一边等待一边慢条厮理地咀嚼。它的速度、力量和狡猾都远远高于双口蛇,所以双口蛇根本没有逃生的机会。乔治紧张地对我低声说:“咱们把巨鼠赶走,把蛇抢过来,行不?够咱们吃四天啦。”

  我担心地望望阴险强悍的巨鼠,小声说:“打得过它吗?”乔治说,我们40个人呢,一定打得过!双口蛇终于耗尽了力气,瘫在地上抽搐着,巨鼠踱过去,开始享用它的美餐。它是那么傲慢,根本不把四周的人群放在眼里。

  三个方向的敲击声越来越近,索朗他们都露出头,是进攻的时候了。这时,一件意外的小事促使我们下了决心。一只小老鼠这时溜过来,东嗅嗅西嗅嗅,看来是想分点食物。这是只普通的老鼠,也许就是三天前才从天房里逃出的那只。但巨鼠一点不怜惜同类,闪电般扑过来,一口咬住小老鼠,卡卡喳喳地嚼起来。这种对同类的残忍激怒了乔治,他大声吼道:打呀!打呀!索朗,萨布里,快打呀!40个人冲过去,团团围住巨鼠,巨鼠的小眼睛里露出一丝胆怯,它放下食物,吱吱怒叫着与我们对抗。忽然它向孔茨扑过去,咬住孔茨的右臂,孔茨惨叫一声,匕首掉在地上。它把孔茨扑倒,敏捷地咬住他的脖子。我尖叫一声,乔治怒吼着扑过去,把匕首扎到巨鼠背上。索朗他们也扑上去,经过一场剧烈的搏斗,巨鼠逃走了,背上还插着那把匕首,血迹淌了一路。

  我把孔茨抱到怀里,他的喉咙上有几个深深的牙印,向外淌着鲜血。我用手捂住伤口,哭喊着:孔茨!孔茨!他慢慢睁开无神的眼睛,想向我笑一下,可是牵动了伤口,他又晕过去。

  那条巨大的双口蛇躺在地上,但我一点不快乐。乔治也受伤了,左臂上两排牙印。我们砍下枝叶铺好窝铺,把孔茨抬过去。萨布里他们捡干树枝,索朗带人切割蛇肉。生火费了很大的劲儿,尽管每人都能熟练地使用火镰,但这儿不比天房内,稀薄的空气老是窒息了火舌。不过,火总算生起来了,我们用匕首挑着蛇肉烤熟。也许是因为饿极了,蛇肉虽然有股怪味,但每人都吃得津津有味。

  我把最好的一串烤肉送给孔茨,他艰难地咀嚼着,轻声说:“不要紧,我很快会好的……我很快会好的,对吗?”

  我忍着泪说:“对,你很快会好的。”

  乔治闷闷地守着孔茨,我知道他心里难过,他没有杀死巨鼠,匕首也让巨鼠带走了。我从猎袋里摸出顺姬的匕首递给他,安慰道:“乔治,今天多亏你救了孔茨,又逮住这么大的双口蛇。去,烤肉去吧。”

  深夜,孔茨开始发烧,身体像在着火,喃喃地喊着:“水,水。”可是我们没有水。大川良子和娜塔莎把剩下的大叶果挤碎,挤出那么一点点汁液,摸索着滴到孔茨嘴里。周围是深深的黑暗,黑得就像世界已经消失,只剩下我们浮在半空中。我们顺着来路向后看,已经太远了,看不到天房,那个总是充盈着红光的温馨的天房。黑夜是那样漫长,我们在黑暗中沉呀沉呀,总沉不到底。

  孔茨折腾一夜,好容易才睡着。我们也疲惫不堪地睡去。

  有人嘁嘁喳喳地说话,把我惊醒。天光已经大亮,红色的阳光透过密林,在我们身上洒下一个个光斑。我赶紧转身去看孔茨,盼望着这一觉之后他会好转。可是没有,他的病更重了,身体烫人,眼睛紧闭,再喊也没有反应。我知道是那只巨鼠把什么细菌传给他了,若博妈妈曾说过,土里、水里和空气里到处都有细菌,谁也看不见,但它能使人得病。乔治也病了,左臂红肿发热,但病情比孔茨轻得多。我默默思索一会儿,对大家说:“今天是第5天,食物已经够两天吃了,我们开始返回吧。但愿……”

  但愿若博妈妈能提前放我们进天房,用她神奇的药片为孔茨和乔治治病。但我知道这是空想,妈妈的话从没有更改过。我把蛇肉分给各人,装在猎袋里,索朗、恰恰、吉布森几个力气大的男孩轮流背孔茨,59人的队伍缓慢地返回。

  有了来时开辟的路,回程容易多了。太阳快落时我们赶到密封门前,几个女孩抢先跑过去,用力拍门:若博妈妈,孔茨快死了,乔治也病了,快开门吧。她们带着哭声喊着,但门内没一点儿声响,连若博的身影也没出现。

  小伙伴们跑回来,哭着告诉我:若博妈妈不开门!我悲哀地注视着大门,连愤怒都没力气了。实际上我早料到这种结果,但我那时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伙伴们问我怎么办?索朗、萨布里怒气冲冲,更不用说乔治了,他的眼睛冒火,几乎能把密封门烧穿。我疲倦地说:“在这儿休息吧,收拾好睡觉的窝铺,等到后天早上吧。”

  伙伴们恨恨地散开。有了这几天的经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蛇肉烤好了,但孔茨紧咬嘴唇,再劝也不吃。我想起猎袋里还有两小块玛纳,掏出来放到孔茨嘴边,柔声劝道:“吃点吧,这是玛纳呀。”孔茨肯定听见了我的劝告,慢慢张开嘴,我把玛纳掰碎,慢慢塞进他嘴里。他艰难地嚼着,吃了半个玛纳。

  我们迎来了日出,又迎来了月出。第7天的凌晨,在太阳出来之前,孔茨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在濒死中喘息时,乔治冲到密封门前,用匕首狠狠地砍着门,暴怒地吼道:“快开门!你这个硬帮帮的魔鬼,快开门!”

  透明的密封门十分坚硬,匕首在上面滑来滑去,没留下一点刻痕。我和大川良子赶快跑去,好好歹歹把他拉回来。

  孔茨咽气了,不再受苦了,现在他的表情十分安详。58个小伙伴都没有睡,默默团坐在尸体周围,我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是悲伤还是仇恨。当天房的尖顶接受第一缕阳光时,乔治忽然清晰地说:“我要杀了她。”

  我担心地看看门那边——不知道若博妈妈能否听到外边的谈话——小心地说:“可是,她是铁做的身体。她可能不会死的。”

  乔治带着恶毒的得意说:“她会死的,她可不是不死之身。我一直在观察她,知道她怕水,从不敢到湖里,也不敢到天房外淋雨。她每天还要更换能量块,没有能量她就死啦。”

  他用锋利的目光盯着我,分明是在询问:你还要护着她吗?我叹息着垂下目光。我真不愿相信妈妈在戕害我们,她是为我们好,是逼我们早点通过生存实验……可是,她竟然忍心让朴顺姬和孔茨死在她的眼前,这是无法为她辩解的。我再次叹息着,附在乔治耳边说:“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学会控制室的一切,你再……听见吗?”

  乔治高兴了,用力点头。

  密封门缓缓打开,嗤嗤的气流声响起来,听见若博妈妈大声喊:“进来吧,把孔茨的尸体留在外面,用树枝掩埋好。”

  原来她确实在天房内观察着孔茨的死亡!就在这一刻,我心中对她的最后一点依恋卡喳一声断了。我取下孔茨的猎袋,指挥大家掩埋了尸体,然后把恨意咬到牙关后,随大家进门。若博在门口迎接我们,我说:“妈妈,我没带好大家,死了两个伙伴。不过我们已学会采摘果实和猎取双口蛇。”

  妈妈亲切地说:“你们干得不错,不要难过,死人的事是免不了的。乔治,过来,我为你上药。”

  乔治微笑着过去,顺从地敷药,吃药,还天真地问:“妈妈,吃了这药,我就不会象孔茨那样死去了,对吧。”

  “对,你很快就会痊愈。”

  “谢谢你,若博妈妈,要是孔茨昨晚能吃到药片,该多好啊。”

  若博妈妈对每人作了身体检查,凡有外伤的都敷上药。晚上分发玛纳时她宣布:你们在天房里好好休养3天,3天后还要出去锻炼,这次锻炼为期——30天!刚刚缓和下来的空气马上凝固了。伙伴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目光中尽是惧怕和仇恨。乔治天真地问:“若博妈妈,这次是30天,下次是几天?”

  “也许是1年。”

  “若博妈妈,上次我们出去60个人,回来58个。你猜猜,下次回来会是几个人?下下次呢?”

  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恶毒,但若博妈妈假装没听出来,仍然亲切地说:“你们已基本适应了外面的环境,我希望下次回来还是58个人,一个也不少。”

  “谢谢你的祝福,若博妈妈。”

  吃过玛纳,我们像往常一样玩耍,谁也不提这事。睡觉时,乔治挤到我身边睡下。他没有和我交谈,一直瞪着天房顶之上的星空。红月亮上来了,给我们盖上一层红色的柔光。等别人睡熟后,乔治摸到我的手,掰开,在手心慢慢划着。他划的第一个字母是K,然后在月光中仰头看我,我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又划了第二个字母I,接着是LL.KILL!他要把杀死若博的想法付诸行动!他严厉地看着我,等我回答。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若博这些天的残忍已激起我强烈的敌意,但她的形象仍保留着过去的一些温暖。她抚养我们一群孩子,给我们制造玛纳,教我们识字,算算术,为我们治病,给我们讲很多地球那边的故事。我不敢想象自己真的会杀她。这不光涉及对她一个人的感情,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不甚明确的看法:若博妈妈代表着地球那边同我们的联系,她一死,这条纤细的联系就全断了!

  乔治看出我的犹豫,生气地在我手心划一个惊叹号。我知道他决心已定,不会更改,而且他不是一个人,他代表着索朗丹增、萨布里、恰恰、泰森等,甚至还有女孩子们。我心里激烈地斗争着,拉过乔治的手写道:“等我一天。”

  乔治理解了,点点头,翻过身。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看着夜空,想着各自的心事。深夜,我已朦胧入睡,一只手摸摸索索地把我惊醒。是乔治,他把我的手握到他手心里,然后慢慢凑过来,亲亲我的嘴唇。很奇怪,一团火焰忽然烧遍我的全身,麻酥酥的快感从嘴唇射向大脑。我几乎没有考虑,嘴唇自动凑过去,乔治猛地搂住我,发疯地亲起来。

  在一阵阵快乐的震颤中,我想,也许这就是若博妈妈讲过的男女之爱?也许乔治吻过我以后,我肚子里就会长出一个小孩,而乔治就是他的爸爸?这个想法让我有点胆怯,我努力把乔治从怀中推出去。乔治服从了,翻过身睡觉,但他仍紧紧拉着我的右手。我抽了两次没抽出来,也就由它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我的手还在他的掌中。因为有了昨天的初吻,我觉得和乔治更亲密了。我抽出右手,乔治醒了,马上又抓住我的手,在手心中重写了昨天的4个字母:KILL!他在提醒我不要忘了昨晚的许诺。

  伙伴们开始分拨玩耍,毕竟是孩子啊,他们要抓紧时间享受今天的乐趣。但我觉得自己长大了,作为大伙儿的头头,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压在我的身上,这份责任让我大了20岁。

  我敲响控制室的门,心中免不了内疚。在60个孩子中,若博妈妈最疼爱我,现在我要利用这份偏爱去剌探她的秘密。妈妈打开门,询问地看看我,我忙说:“若博妈妈,我想对你谈一件事,不想让别人知道。”

  妈妈点点头,让我进屋,把门关上。我很少来控制室,早年来过两三次,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控制室里尽是硬帮帮的东西,很多粗管道通到外边,几台机器蜷伏在地上。后窗开着,有一架单筒望远镜,那是若博妈妈终日不离身的宝贝。这边有一座控制台,嵌着一排排红绿按钮,我扫一眼,最大的三个按钮下写着:“空气压力/成份控制”、‘温度控制”、“玛纳制造”。

  怕若博妈妈起疑,我不敢看得太贪婪,忙从那儿收回目光。若博妈妈亲切地看着我——令我痛苦的是,她的亲切里看不出一点虚假——问:“小英子,有什么事?”

  “若博妈妈,有一个想法在我心中很久很久了,早就想找你问问。”

  “什么想法?”

  “若博妈妈,你常说我们在地球最偏远的地方,可是——这儿真的是在地球上吗?”

  若博妈妈注意地看着我:“哟,这可是个新想法。你怎么有了这个想法?”

  “我看到一些蛛丝马迹,它们一点点加深我的怀疑。比如,天房内外的东西明显不一样,树木呀,草呀,动物呀,空气呀。打开密封门时,空气会嗤嗤地往外跑,你说是因为天房内的气压比外边高,还说天房内的一切和地球那边是一样的。那么,‘地球那边’的气压也比这儿高吗?它们为什么不嗤嗤地往这边跑?”

  “真是新奇的想法。还有吗?”

  “还有,你给我们念书时,曾提到‘金色的阳光’、‘洁白的月光’,可是,这儿的太阳和月亮都是红色的。为什么?这边和那边不是一个太阳和月亮吗?”

  “噢,还有什么?”

  “你说过,一个月的长短大致等于从满月经新月到满月的一个循环。可是,根本不是这样!这儿满月到满月只有16天,可是在你的日历上,一月有30天,31天。若博妈妈,这是为什么?”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我提出这个问题原本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好乘机开始我的侦察,但现在这个问题真的把我吸引住了。因为,这个疑问本来就埋在心底,当我用语言表达出来后,它变得更加清晰。若博妈妈静静地看着我,很久没有回答,后来她说:“你真的长大了,能够思考了。但是很遗憾,你提的问题在我的资料库里没有现成答案。等我想想再回答你吧。”

  “好吧,”我也转移话题,指着望远镜问,“若博妈妈,你每天看星星,为什么从不给我们讲星星的知识呢。”

  “这些知识对你们用处不大。世上知识太多了,我只能讲最有用的。”

  我扫视一下四周:“若博妈妈,为什么不教会我用这些机器?这最实用嘛,我能帮你多干点活啦。”

  我想,这个大胆的要求肯定会激起她的怀疑,但似乎没有,她叹口气说:“这也是没用的知识,不过,你有兴趣,我就教你吧。”

  我绝没想到我的阴谋会这样顺利。若博妈妈用一整天的时间,耐心讲解屋内的一切:如何控制天房内的氧气含量、气压和温度,如何操纵生态循环系统并制造食用的玛纳,如何开启和关闭密封门,如何使用药物……下午她还让我实际操作,制造今天要用的玛纳。其实操作相当简单,在写着“玛纳制造”的那排键盘中,按下起动钮,生态循环系统中净化过的水、二氧化碳和其它成份就会进入制造机,一个个圆圆的玛纳从出口滚出来。等到滚出58个,按一下停止钮就行了。我兴奋地说:“我学会了!妈妈,制造玛纳这么容易,为什么不多造一些呢,为什么让我们那么艰难地出去找食物呢。”

  若博笑笑,没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今天是你制造的玛纳,你向大伙儿分发吧。”

  我站在若博妈妈常站的土台上,向排队经过的伙伴分发玛纳,大伙儿都新奇地看着我,我一边发一边骄傲地说:“是我制造的玛纳,若博妈妈教会我了。”

  乔治过来了,我同样告诉他:“我会制造玛纳了。”乔治点点头,重复一遍:“你会制造玛纳了。”

  我忽然打一个寒颤。我悟到,两人在说同一句话,但这句话的深层含意却不同。晚上,乔治悄悄拉上我,向孤山上爬去。今天月色不好,一路上磕磕碰碰,走得相当艰难。终于到了。他领我走进山腰一个山洞,阴影中已经有五六个伙伴,我贴近他们的脸,辨认出是索朗、萨布里、恰恰、娜塔莎和良子。我的心开始往下沉,知道这次秘密会议意味着什么。

  乔治沉声说:“我们的计划应该实施了,英子姐已经学会制造玛纳,学会控制天房内的空气循环系统。该动手了,要不,等若博再把我们赶出去30天,说不定一半人死在外边。”

  大家都看着我,他们一向喜欢我,把我看作他们的头头。现在我才知道,这副担子对一个10岁的孩子太重了。我难过地说:“乔治,难道没有别的路可走吗?今天若博妈妈把所有控制方法都教给我了,一点也没有疑心。如果她是怀着恶意,她会这样干吗?”

  良子也难过地说:“我也不忍心。若博妈妈把我们带大,给我们讲地球那边的故事……”

  恰恰愤怒地说:“你忘了朴顺姬和孔茨是怎么死的!”

  索朗丹增也说:“我实在不能忍受了!”

  乔治倒比他们镇静,摆摆手制住他们,问我:“英子姐,你说怎么办?你能劝动若博妈妈,不再赶咱们出去吗?”

  我犹豫着,想到朴顺姬和孔茨濒死时若博的无情,知道自己很难劝动她。想起这些,我心中的仇恨也烧旺了。我咬着牙说:“好吧,再等我一天,如果明天我劝不动她,你们就……”

  乔治一拳砸在石壁上:“好,就这么定!”

  第二天,没等我去找若博妈妈,她就把我喊去了。她说既然你已开始学,那就趁这两天学透吧,也许有用呢。她耐心地又从头教一遍,让我逐项试着操作。但我却有点心不在焉,盘算着如何劝动妈妈。我知道没有退路了,今天如果劝不动妈妈,一场血腥的屠杀就在面前,或者是若博死,或者是乔治他们。

  下午,若博妈妈说:行了,你已经全部掌握,可以出去玩了。小英子,你是个好孩子,比所有人都知道操心,你会成为一个好头人的。我趁机说:“若博妈妈,不要赶我们出去,好吗?至少不要让我们出去那么长时间,顺姬和孔茨死了,不知道下回轮着谁。天房里有充足的空气,有充足的玛纳。生存实验得慢慢来。行吗?”

  妈妈平静地说:“不,生存实验一定要加快进行。”

  她的话非常决绝,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望着她,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妈妈,从你说出这句话后,我们就成为敌人了!若博妈妈似乎没看见我的眼泪,淡然说:“这件事不要再提,出去玩吧,去吧。”我沉默着,勉强离开她。忽然吉布森飞快地跑来,很远就喊着:“若博妈妈,快,乔治和索朗用匕首打架,是真的用刀。有人已受伤了!”

  若博妈妈急忙向那边跑去,我跟在后边。湖边乱糟糟的,几乎所有孩子都在这儿,人群中,索朗和乔治都握着出鞘的匕首,恶狠狠地挥舞着,脸上和身上血迹斑斑。若博妈妈解下腰间的电鞭,怒吼着:停下!停下!挥舞着电鞭冲过去。人群立即散开,等她走过去,人群又飞快地在她身后合拢。

  我忽然从战场中闻到一种诡异的气氛,扭过头,见吉布森得意而诡异地笑着。一刹间我明白了,我想大声喊:若博妈妈快回来,他们要杀死你!可是,想起我对大伙儿的承诺,想想妈妈的残忍,我把这句话咽到肚里。

  那边,乔治忽然吹响尖利的口哨,后边合围的人群轰然一声,向若博妈妈拥过去。前边的人群应声闪开,露出后面的湖面。若博停脚不及,被人群推到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的钢铁身体很快沉入清彻的水中。

  我走过去,扒开人群,乔治、索朗他们正充满戒备地望着湖底,看见我,默默地让开。我看见若博妈妈躺在水底,一道道小火花在身上闪烁,眼睛惊异地睁着,一动也不动。我闷声说:“你们为什么不等我的通知?——不过,不说这些了。”

  乔治冷冷地问:“你劝动她了吗?”我摇摇头,乔治冷笑道,“我没有等你,我早料到结果啦。”

  很长时间,我们就这么呆呆地望着湖底,体味着如释重负的感觉——当然也有隐约的负罪感。索朗问我:“你学会全部控制了吗?”我点点头,“好,再也不用出去受苦了!”

  吉布森问:“现在该咋办?我看得选一个头人。”

  索朗、萨布里和良子都同声说:“英子姐!英子姐是咱们的头人。”但恰恰和吉布森反驳道:“选乔治!乔治领咱们除掉了若博。”

  乔治两眼灼灼地望着我,看来他想当首领。我疲倦地说:“选乔治当头人吧,我累了,早就觉得这副担子太重了。”

  乔治一点没推辞:“好,以后干什么我都会和英子姐商量的。英子姐,明天的生存实验取消,行吗?”

  “好吧。”

  “现在请你去制造今天的玛纳,好吗?”

  “好的。”

  “从今天起每人每天做两个,好吗?”

  我没有回答。让伙伴每天多吃一个玛纳,这算不了什么,但我本能地感到这中间有某种东西——乔治正用这种办法树立自己的权威。不过,我不必回答了,因为水里忽然忽喇一声,若博妈妈满面怒容地立起来,体内噼噼拍拍响着火花,动作也不稳,但她还是轻而易举地跨到乔治面前,卡住喉咙把他举起来。人们都吓傻了,索朗、恰恰几个人扑过去想救乔治,若博电鞭一挥,几个人全倒在地上抽搐着。乔治抱住妈妈的手臂,用力踢蹬着,面色越来越紫,眼珠开始暴突出来。我没有犹豫,急步跑过去扯住妈妈的手臂,悲切地喊:“若博妈妈!”

  妈妈看看我,怒容慢慢消融,眼睛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终,她痛苦地叹息一声,把乔治扔到地上。乔治用手护着喉咙,剧烈地咳嗽着,脸色渐渐复原。索朗几个爬起来,虚势以待,又惧又怒地瞪着妈妈。妈妈悲伧地呆立着,身上的水在脚下汪成一堆。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人群,向控制室方向走去。走前她冰冷地说:“小英子过来。”

  乔治他们疑虑地看着我,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信任已经有裂缝了。我该怎么办?在势如水火的妈妈和乔治他们之间,我该怎么办?我想了想,走到乔治身边,轻轻抚摸他受伤的喉咙,低声说:“相信我,等我回来。好吗?”

  乔治的喉咙还没办法讲话,他咳着,向我点点头。

  我紧赶几步,扶住行走不稳的若博妈妈。我无法排解内疚,因为我也是谋害她的同谋犯;但我又觉得,乔治对她的反抗是正当的。妈妈的身体越来越重,进了控制室,她马上顺墙溜下去,坐在地上。她摇摇手指,示意我关上门,让我坐在她旁边。

  我不敢直视她。我怕她追问:你事先知道他们的密谋,对吗?你这两天来学习控制室的操作,就是为杀死我做准备,对吗?但若博妈妈什么也没问,喘息一会儿,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到头了。”

  “我的职责到头了。”她重复着,“现在我要对你交待一些后事,你要一件件记清。”

  我言不由衷地安慰她:“你不会死,你很快会好的。”

  她怒冲冲地说:“不要说闲话!听好,我要交待了。你要记住,记牢,30年50年都不能忘记。”

  我用力点头,虽然心里免不了疑惑。妈妈开始说:“第一件事,这里确实不是地球。”

  虽然这正是我的猜想,但乍一听到她的确认,我仍然十分震惊:“不是地球?这儿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每天都在看星图,想利用资料库中的天文资料确认所处的星系。但是不行,这儿与资料库中任何星系都对不上号。所以,这个星球离地球一定很远很远。它的环境倒是与地球很接近的,公转、自转、卫星、大气、绿色植物……这种机遇非常难得。我估计,它与地球至少相距1亿光年之上。”

  我无法想象1亿光年是多么巨大的数字,但我知道那一定非常远非常远,地球的父母们永远不会来看我们了。此前虽然他们从未露面,但一直是我们的心理依靠,若博妈妈这番话把这点希望彻底割断。

  “第二件事,我一直扮演着全知全晓的妈妈,其实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几乎和你们同时醒来,醒来时,63个孩子躺在天房里,每人身上挂着名字和出生时刻。我不知道你们(和我)是从哪里来的,是谁送来的,我只能按信息库的内容去猜测。信息库是以地球为模式建立的,设定时间是公元1990年4月1日。我的设定任务是照顾你们,让你们在一代人的时间中通过生存实验,在这个星球生存繁衍。这些年,我一直在履行这项设定的任务。”

  我悲哀地看着她,第二个心理依靠又被无情地割断。原来,全知全晓的妈妈只是一个所知有限、功能有限的低级机器人。我阴郁地问:“是地球上的父母把我们抛弃到这儿?”

  她摇摇头:“不大像。在我的资料库中,地球还不能制造跨星系飞船,不能跨越这么远的宇宙空间。很可能是……”

  “是谁?”

  若博妈妈改变了主意:“不知道,你们自己慢慢猜测吧。”

  我的心中越来越凉,血液结成冰,冰在卡卡喳喳地碎裂。我们是一群无根的孩子,父母可能在1亿光年外,甚至可能已经灭绝。现在,只有58个10岁的孩子被孤零零地扔在一个不知名的行星上,照顾他们的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机器人妈妈——连她也可能活不长了。这些事实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座慢慢向你倒过来的大山,很慢很慢——可是你又逃不掉。我哭着喊 :“妈妈你不要说了,妈妈你不会死的!”

  她厉声说:“听着!我还没有说完。知道为什么逼你们到天房外面去吗?不久前我检查系统时发现,天房的能量马上就要枯竭了,只能维持不到10天了。为什么——我不知道。资料库中设定的天房运转年限是60年,那样,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来训练你们,逐步熟悉外边。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沉痛地说,“这些天我一直在尽力检查,但找不到原因。你知道,我只是一个粗通各种操作的保姆。”

  我悲伤地看着妈妈,原来妈妈的残忍是为了我们啊。事态这样紧急,她知道只有彻底斩断后路,我们才能没有依恋地向前走。妈妈,我们错怪你了,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呢。我握着妈妈冰凉的手,泪水汹涌地流着。

  妈妈平静地说:“我的职责已经到头了,本来还能让你们再回来休整一次,再给你们做三天的玛纳。现在……天房内的运转很快就要关闭,小英子,忘掉这儿,领着他们出去闯吧。”

  “妈妈,我们要和你在一起!……我们带你一块儿出去!”

  妈妈苦笑了:“不行,妈妈吃的是电能,在这个蛮荒星球上找不到电能……去吧,这些年我一直在观察你,你心眼好,有威信,会成为一个好头人,只是,在必要时也得使出霹雳手段。把我的电鞭拿去吧。”

  她解下电鞭交给我。我知道已没有退路,啜泣着接过电鞭,缠在腰里。若博妈妈满意地闭上眼。过一会,她睁开眼说:“还有几句话也要记住,作为部落必须遵守的戒律吧。”

  “我一定记住,说吧。”

  “不要忘了我教你们的算术和文字。找一个人把部落里该记的事随时记下来。”她补充道,“天房里还有很多纸笔,够你们使用三五十年了。至于以后……你们再想办法吧。”

  “我记住了。”

  “等你们到15岁就要生孩子,多生孩子。”

  我迟疑着没有回答。“若博妈妈,怎样才能生孩子?就在昨天乔治吻了我,吻时我感到身体内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这样就能把孩子生下来吗?”

  “不,吻一吻不会怀孕。至于怎样才能生孩子,再过两年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好了,该说的话我说完了。我独自工作10年,累了。你走吧。”

  我含泪退出去,若博妈妈忽然睁开眼,补充一句:“电鞭的能量是有限的,所以——每天拎着,但不要轻易使用。”

  她又闭上眼。

  我退出控制室,怒火在胸中膨胀。若博妈妈说不要轻易使用电鞭,但我今天要大开杀戒。伙伴们都聚在控制室周围,茫然地等待着。他们不知道若博妈妈会怎样惩罚他们,不知道他们的英子姐会站在哪一边。当他们看到我手中的电鞭时,目光似乎同时变暗了。我走到人群前,恶狠狠地吼道:“凡领头参与今天密谋的,给我站出来!”

  惊慌和沉默。少顷,乔治、索朗、恰恰和吉布森勇敢地走出来,脸上挂着冷笑,挂着蔑视。剩下的人提心吊胆地看着电鞭,但他们的感情分明是站在乔治一边。我没有解释,对索朗、恰恰和吉布森每人抽了一鞭,他们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但没有求饶。我拎着电鞭向乔治走来,此刻乔治目光中的恶毒和仇恨是那样炽烈,似乎一个火星就能点着。我闷声不响地扬起鞭子,一鞭,两鞭,三鞭……五鞭。乔治在地上打滚,抽搐,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声音。伙伴们都闭上眼,不敢看他的惨象。

  我住手了,喊:“大川良子,过来!”良子惊慌地走出队列,我把电鞭交给她,命令:“抽我!也是五鞭!”

  “不,不……”良子摆着手,惊慌地后退。我厉声说:“快!”

  我的面容一定非常可怕,良子不敢违抗,胆怯地接过电鞭。我永远忘不了电鞭触身时的痛苦,浑身的筋脉都皱成一团,千万根钢针扎着每一处肌肉和骨髓。良子恐惧地瞪大眼睛,不敢再抽,我咬着牙喊:“快抽!这是我应得的,谁让我们谋害若博妈妈呢。”

  五鞭抽完了。娜塔莎和良子哭着把我扶起来。乔治他们也都坐起来,目光中不再是仇恨,而是迷惑和胆怯。我叹口气,放软声音,悲愤地说:“都过来吧,都过来,我把若博妈妈告诉我的话全都转告你们。我们都是瞎眼的混蛋!”

  两小时后,我、乔治、索朗、萨布里和娜塔莎走进控制室,跪在若博妈妈面前,其他人跪在门外。若博妈妈闭着眼,一动也不动。我们轻声唤她,但她没一点反应。也许她不想再理我们,自己关闭了生命开关;也许她的身体已经被进水彻底损坏,失去生命。不管怎样,我还是伏在她耳边轻声诉说:“若博妈妈,我们都长大了,再也不会干让你痛心的事。我们已经商定马上离开这里,把这儿剩余的能量全留给你用。这样,也许你还能坚持几年。等能量全部耗尽后,请你睡吧,安心地睡吧。我们会常来看你,告诉你部落的情况。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发现制造能量的办法,那时你将得到重生。妈妈,再见。”

  若博妈妈没有动静。

  我们最后一次向她行礼,悄悄退出去。我留在最后,按若博妈妈教我的办法关闭了天房所有的能源。两个小时后,我们赶到密封门处,用人力打开,等58个人都走出来,又用人力把它复原。其实这没有什么用处,天房的生态封闭循环关闭后,要不了多久,里面的节节草、地皮松、白条儿鱼和小老鼠都会死亡,这儿会成为一个豪华安静的坟墓。

  我们留恋地望着我们的天房。正是傍晚,红太阳和红月亮在天上相会,共同照射着晶莹透明的房顶,使它充盈着温馨的金红。我们要离开了,但我们知道,它永远是我们心里的祖庭。

  我带着伙伴复诵若博妈妈留下的训诫:“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不要丢失匕首和火镰。”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

  “永远记住算数的方法和记载历史的文字。”

  “多生孩子。”

  “多生孩子。”

  第5条是我加的:“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每人一生中回天房一次,朝拜若博妈妈。”

  我走近乔治,微笑道:“算术和文字的事就托付给你啦。”乔治背着一捆纸张和纸笔,简短地说:“我会尽责,并把这个责任一代代传下去。”

  我亲亲他:“等咱们够15岁时,我要和你生下部落的第一个孩子。”又对索朗说,“和你生下第二个。你们还有要说的吗?”

  “没有了。我们听你的吩咐,尊敬的头人。”

  “那好,出发吧。”

  一行人向密林走去,向不可知的未来走去,把若博妈妈一个人留在寂静的天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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