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友德自陈罪状,主动退出首功的竞争,让吴涵油然升起釜底抽薪的虚脱感觉。他就算再坚持,也只会像个小丑,之后注定无功而返。在掩饰了狂怒和惊愕以后,吴涵平静地找借口抽身而退:“何处长,你是凯旋指挥官之一,这样说是过谦了。你有容人雅量,足见修养之德,我不罚你了。”他回到席位上坐下,挺直腰杆,再也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何友德听见吴涵那冰凉的语气,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升不上副司级了。他伏在地上,如释重负,甚至觉得现在的级别已经够用了。劫后余生的经历,让他改变了很多观念。
陷阵营和牧歌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何友德。这一天,他们重新认识了一次何处长。何友德虽然目中无人、刚愎自用,但是对救命恩人还是涌泉相报。
女武神包括黎姿都在仔细打量牧歌。她们看见牧歌面无表情,宠辱不惊,不由得好奇,为什么牧歌能够保持镇定?居然能够在百年难遇的盖世功勋面前保持面具一般的麻木?究竟是阵仗不够宏伟?还是野心没有得到满足?在女武神迷惘的目光里,冷漠的牧歌就像一个难解的密码,无法用现有情报参破。
是的,牧歌的野心没有得到满足。他的才华和勇敢,远远不是一个军团长能够诠释的;他追求的是真正的公平,渴望用自己的佩剑改写世界的规则。他的梦想很狂野,他希望黎姿、吴宇这些豪门子弟在私人教师的强迫下努力训练时,寒门子弟也能够得到平等的教育资源、在公立教师的鞭策下刻苦学习,让寒门不再堕落;他希望努力工作的寒门能够得到体面的收入,不必强迫爱人一起忍受贫穷;他希望阳光能够普照大地,他希望五大姓氏不再瓜分璀璨的星河——他希望采取和牧神截然相反的策略,去完成殊途同归的野心!
因为压抑着不可言说的理想,所以牧歌保持着前所未有的克制。他低调地肃立在幕僚长身后,除非听到召唤,否则决不开口;他麻木地保持着面具般的表情,决不轻易泄露自己的喜悦和悲愤。无论是这次激荡人心的凯旋大会,还是其他举世瞩目的场合,牧歌不允许自己流露的喜怒哀乐带来额外的麻烦。
因为他想要的,实在太多了;欲望就像无垠的宇宙,永远在扩张,决不会填满。寒门失去过一切,所以渴望得到更多。
首功毫无悬念地归到了牧歌名下,战神当场命令机要室草拟通稿,向首都发送报功材料。牧歌这个名字,很快要响彻四野;而调任副军团长的命令,很快就要拟定。广场上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陷阵营发出泪流满面的欢呼;只有蝶衣的族人们被严密看守在划定的驻地中,茫然地眺望着掌声雷动的方向。
牧歌扫视欢呼的人群,没有看到那些扑扇翅膀的倩影,也没有看到蚁王魁梧的身躯。他紧绷的脸皮随之动容,温热的眼眶让他咬紧牙关,告诫自己克制悲伤——他陡然想起来,为了送自己一世功名,蝶衣擅作主张地使用了燃烧年华的禁咒,牺牲了一切送牧歌回家,遗言是照顾好她的族人。
可是,蝶衣的族人在战争中做出了突出贡献,却不能站在凯旋大会上,和陷阵营一起欢呼、共同鼓掌、相视流泪。“自由”只是口号措辞,“联邦”只是宣传需要,也许对于万神殿来说,除了五大家族以外的资产都是可以随意践踏的。而势单力孤的蝶族,对万神殿来说无异于种族歧视的绝佳对象。
凯旋大会结束后,牧歌一个人进入雨林体验馆休息,拿出蝶衣留下的宝珠来端详。杨戟替他谢绝了所有前来攀附的访客,让牧歌在暴雨“噼啪”的窗前,默默地听那首在最后战役里回响的歌谣。
“天何迢迢,风何潇潇。”
“昂昂我牧,有徽其高。”
“牧天在德,牧地在民。”
“牧人在均,牧心在仁。”
“生者茫茫,死亦何伤。”
“牧愿为光,耀扬开疆。”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歌曲未完,牧歌就攥着宝珠,将头埋入膝盖中。他断断续续地重复“魂兮归来,以瞻家邦”一句,哆嗦着想:“蝶衣,雨下的这么大,你的灵魂会归来吗?”
宝珠温热滑腻,在他的手心里氤氲着安慰的光芒。
这时,外面响起黎姿的质问:“连我都不能见吗?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我是谁!”
杨戟对牧歌忠心耿耿,一口咬定不准打扰牧旗:“牧旗有令,他的伤势需要静养,副战团长以下级别请止步。”
明明牧歌连升两级,有很多试图攀附的人想来打好关系,牧歌却给人吃闭门羹,就连黎姿都看不下去,前来敲门来了。
黎姿咬牙切齿地哼道:“势利得光明磊落嘛。他就没跟你叮嘱过例外吗?”
杨戟知道,在嫂子和大哥之间,他可能要做出后悔一生的抉择了。经过犹豫,他对自己的抉择一生无悔:“黎军团长,抱歉,牧旗没有特地说您可以例外。我觉得牧旗也不是势利,他只是始终把工作放在首位罢了。”
“不错,花言巧语的水平都能考证了。”黎姿点点头,面无表情地扬声说:“那你通报一声总行吧?”
牧歌听见黎姿在外面嚷,但是他纹丝不动,像尊石头。
“牧歌,你在想什么?”黎姿的声音充满了不甘。她的闺蜜全都养尊处优,她见过的最孤独的女朋友竟然是她自己——这还是她的初恋,黎姿自己都不敢相信。越是感到孤独,她越是固执地想要了解牧歌,恨不得像采珠女一样用小刀撬开紧闭的蚌壳,掰开牧歌的内心,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隐约听到黎姿在跟杨戟吵闹,牧歌攥紧宝珠,闭上眼睛,将暴雨模拟器的音量调到最高。雷鸣般的雨声冲刷了牧歌的杂念,让他回归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