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是非地,天涯是非人。
当她明白自己是非缠身之时,已是一天之后。
马车驰到长留山脚下的邗乡,一个距离江都不过数十里的地方。是时已至日暮,胡商便决定宿在此地,待明日一早再进城去。
有钱的是大爷,她没意见。
“好多人啊!”刚进客栈,身后的小“尾巴”便惊诧道,“姐姐你看,还挂着大刀呢!”
是啊是啊,玉剑山庄的流水席估计还没摆完,一些穷酸的江湖人等着吃第二拨,而这当中肯定有他们天龙门。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流言蜚语在堂里飞窜,她平心静气,眼中只有满桌好菜。
“可惜啊,一朵‘鲜花’刚插上御剑,另十朵又落在一夜间。”
“可不是,想去年‘峨嵋十一美’同时出现在屠龙大会上时,那个叫人流口水啊,老子恨不得搬到峨嵋山去。”
“现在说这有啥用!都死了!”
虽感蹊跷,她却未动神色,眈了一眼上官意。他眼眉依旧,笑若春风,正与胡商言语。见她看来,便夹了一个肉圆放进她的碗里,举止自然,毫无破绽。
“只恨西风恶,逐我俏胭脂。红颜薄命,年寿不永。”一个书生打扮的剑客举杯酸道。
“管他东风西风,现在救出上官公子才是正经!”
“对对,美人如衣服,公子胜手足,江湖若没了公子,那……”
一屋子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皆是痛色。
“江湖何以成江湖?”酸书生长叹。
“说得好!若没了上官公子,江湖就他妈不是江湖!”
如果没有上官意,有几个能像现在这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这才是他们真正害怕的吧。
余秭归笑瞥一眼身侧,好大一尊金佛。
“说了半天,有件事老子没闹明白。”带头起哄的大汉疑惑道。
“兄弟你说。”
“峨嵋小妞的死和上官公子有什么关系?”真真虚心请教。
“这你都不知道?!”
“话说玉剑公子同柳美人大婚当日,一女银魔看中了上官公子,当众投怀送抱不成,便趁大家喝得酩酊之时掳了上官公子。适时月黑风高,山猿长啸,可怜上官公子一介文人又被下药。”
“下药?”
“自是那‘淫乐无边夜夜春’!”
某药大名,如雷贯耳。客栈里一时安静下来,连跑堂的伙计也慢下了脚步,众人竖起耳朵,只等故事的□□。
“眼见那女银魔就要得逞,忽见天边霞光数道,原是峨嵋十美赶到!”以筷为木,打了个响,“见心上人衣衫凌乱,峨嵋大弟子季兰心如蚁噬:‘白玉无瑕,岂可遭玷!今日我等便要替天行道!’说时迟那时快,就见十道倩影如流云飞雪,瞬间向那女魔头袭去。”
“峨嵋秋水阵,杀人不留痕。若换做一般人此时定会落跑,可那女银魔看也不看,只奸邪一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一个翻身,这下桃枝一根,‘嘛嘛嘛咪吽’,一阵咒语竟唤出两妖仆!只见黑云蔽月,只见飞沙走石,只听惊天惨叫。”
声声慢,听得众人一阵嗟叹。
“可怜峨嵋十美勤学苦练许多年,最后竟死得不明不白。更可怜上官公子,神佛一般圣洁美好,如今却如乱红一般随风飘摇。”
太太太有才了!江湖真是卧虎藏龙,英雄辈出!
她眼角含泪地看向某块遭玷的“白玉”,憋笑都快要憋出内伤。再看上官意非但不恼,竟也听得津津有味,见她忍得满脸通红,还好心地递了杯茶。
“你猜这女银魔是谁?”他凑过来轻声耳语。
这话混合着温热的鼻息,苏苏麻麻地渗入肌理,惊得她汗毛直立。
就听那有才的大侠朗声道:“没错这当众投怀送抱,夜里色心大发,乱舞桃枝杀人,事后辣手摧花的女银魔就是天龙门门下唯一女弟子余某某!”
还好还好,多亏她一直以低调为美德,这才没有暴露真身。
正庆幸着,就听义愤填膺的大侠们振臂高呼:“打倒女银魔!生擒余某某!”
气氛之热烈,江湖之团结,着实让人动容。
当下,余秭归毅然决定随大流:“打倒女银魔!生擒某某某!”
其声切切,绝无虚假。至于某双兴味十足的俊眸,她视若无睹。
做人要懂得变通,余家人最擅长这点
“不知那余某某样貌如何,我等如何辨认?”
这个问题可关键了,书生一语惊醒梦中人,四周安静下来。她也随之落座,夹起那颗肉圆就往嘴里送,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听有人抚掌道。
“天龙门既是道观,余某某必着道袍。”
心跳一沉,她屏住呼吸。
“一个身着道袍的女子。”
她已然不动。
“身边一个受伤的白玉公子。”
某“白玉”微笑颔首。
“还带着一对发色金黄、眼珠森蓝的大小妖仆。”
被点名的父女呆滞看向传说中的“主人”。
“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关键时刻,少不了拽文的书生。
“余某某!哪里跑!”
余秭归惊恐地瞪大眼睛,不是因为面目狰狞的众人,而是因为一颗不起眼的肉圆。
她噎到了——
“咳…咳……”
肉圆虽已咽下,她却仍觉如鲠在喉。晚饭有点咸,她很想喝口水,怎奈被捆成了肉粽,连挪一下都要费尽力气。
哎,真不该下山啊。
小窗外月似张弓,夜已深沉。
“公子。”
“上官公子。”
看守她的大侠不止一个。
“公子且慢!”
“这里关的是那个余某某。”有人小心翼翼地提醒,生怕肥羊再入虎口。
“在下明白。”拄着拐杖的脚步声很容易辨认。
“公子!”像是怕他着魔一般,几个人同声大叫。
“都是误会,秭归她绝不会伤害在下。”语声轻轻,如淡墨一笔,勾出似有还无的朦胧情意。
她无奈叹气,几乎可以猜测出门外人的心思。
“我等知道公子心慈,看谁都是好的,可这女银魔色胆包天,公子切不可再与她同室!”
这话算是客气,露骨的还在后面。
“常在江湖混,哪能不失身。公子莫要娘们儿唧唧,对这女银魔上了心。”
妖孽害人,她悔不当初。
“各位情谊,上官必将重谢,今夜还请行个方便。”
此言一出,再无人反对。
“公子请。”
开门关门,无需“金主”动手,江湖从不缺识时务的俊杰。
她躺在地上,斜眼看着慢慢靠近的上官意。
明明是一同遭难,为何他衣袍不染尘,而她却像青虫一只蜷在地上?
骨节优美的手指挑开贴在她额上的黄纸。
“这是什么?”
眼睛里带着笑,某人明知故问。
“天师道的降妖咒。”她瞪着那张朱砂画符,恨不得瞪出一个洞来。
一群外行,真正的妖孽在这,你们贴错人了!
半明半昧的夜里流淌出清浅的笑,听得她不由气道:“闭嘴。”
俊眉微挑。
“如果你不想第二天江湖疯传‘上官公子与余某某再度春风’的话,最好闭嘴,门外的耳朵都快长进来了。”
“应该是三度春风吧。”月光如水,荡漾在他的俊眸中,“与一年前不同,今夜无雨,煞是清明。”
他道得清晰,门外已有骚动。
“过来。”她咬牙切齿,他故作无知。
“靠近些。”她恨恨命令,引来一阵抽气。
他俯下身,黑软的鬓发落在她颈侧。四目相对,呼吸可闻。
“这样?”俊眸带着笑意。
脸未红,心未跳,她问道:“多少钱?”
这倒是出乎上官意的预料。
“活捉余某某赏银多少?”她再问。
促狭的笑意渐渐散去,黑眸如春潭,似有还无地荡起涟漪。“江湖传言十姝死于你手,峨嵋掌门对你下了追杀令。”
“这追杀令不是针对我一人吧。”
知道柳无双身世的人是上官意,她只不过是附带品。
他笑开。
“外面的‘保镖’是不是太多了?”余秭归斜眼看向门侧。
虽然很感谢他的好心,可也不用这么大排场吧。排场大也就算了,何必把她绑成肉粽呢。
他不置可否地笑道:“出招的是我,办事的是阿匡。”
阿匡?祁阳公子萧匡?
“那银魔劫色、妖仆杀人的流言也是他传的?” 她眯眼。
“阿匡从小便嗜读志怪小说,家门不幸,是我教导无方。”他嘴上说着,面上却没有半分愧色。
“那我师傅师兄呢。”
出了一个女银魔,天龙门恐怕凶多吉少。
“放心,一切安好。”
“曼老板一家三口?”
“和你一样贴了符咒,绑在南房里。”
将声音压得更低,余秭归道:“没人认出她么?”
“她既不是银魔,又不是妖仆,注意她有什么好处?”
言下之意那位夫人没她值钱,没有百十双眼睛盯着。
“哎,这次真是连累人家了。”虽不是真心,也要意思一下。
俊眸闪过异采,他将身子压得更低:“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唇线轻扬,她笑出靥窝:“或许,正中他人下怀。”
昔日之人,
岂能再相见。
今夜且看,入瓮者,
谁?
小剧场:萧匡的怪癖
一日余阿牛正要去许老爷家捉鬼,路上恰看到传说中的祁阳公子(还未出场,以白板遮脸)走进了书肆。
她忽然想起,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某人说过的一句话——
“阿匡从小便嗜读志怪小说,家门不幸,是我教导无方。”
听说最近有本艳鬼小说上市了,难道阿匡的怪癖又发作了?
为了天下的和平,为了江湖的和谐,为了避免余某某的惨剧再次发生,她决定大义灭亲!
“阿匡你来看书啊。”走进书肆,她笑问。
萧匡神色一变,将书藏至身后:“舅母怎么来了?”
“许老爷家出了一只艳鬼,我正要去替天行道呢。”
挥了挥手中的桃木剑,余秭归厉眼扫向萧匡。
就见他抖了一下,心虚道:“许老板家在那边,舅母您怎么拐到这来了?”
倏地,她笑开,阴测测地:“听说《道门宝典》出了新册,我是来买书的。”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上步就将萧匡藏在背后的书抢过。
“《风流公子俏佳人》?”她瞪大眼。
萧匡故作镇定,清咳了两下。
“你不读志怪?”她凉声问。
咦了声,萧匡不解:“志怪?那是舅舅的偏好啊。”
就听她冷笑一声,出了门向东走去。
“舅母回家作甚?”
“捉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