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打坐的打坐,闲聊的闲聊,如此诡异的等了一天,仿佛只是来赏云、赏枫、赏秋景,完全忘了此次集结的目的是“匡扶正义、除魔降妖”。
正是一年素景时,有是有非更有闲。
就当云霞悠闲掠过时,就见一人行色匆匆地走进峨嵋阵中。
“掌门师姐。”
说话的人气喘而急,三青却气定神闲,一双眼依旧闭着。
“果然如师姐所料,玉剑山庄坐镇的不是韦柏重本人。”
三青蔑笑了声。
“韦柏重也真是,攻山是他起的头,关键时候却不见了,师姐你说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女子想了会,忽然恍然,“难道他跟余大侠上了虎跳崖,想抢头功?”
“头功?你倒是看得起他。”三青睁开了眼,“山下这许多人,哪有人是来抢头功的。”
一个个不动声色的坐着,不就是想等着余氏夫妇与那魔教头子站得两败俱伤,再趁机捞便宜。如果算的准,说不定能在那魔教教主咽气之前补上一刀,不用血战又能在《逸闻录》上大书一笔。若再幸运一点,在补上一刀的同时又恰好捡到了有伤在身的余氏夫妇,那江湖秘宝也不是梦了。
然而,她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看了他九年,恋了他九年,为了得到他甚至还不知廉耻地下了“淫乐无边夜夜春”,到头来却便宜了那个妖女。恨,她好恨,恨得夜夜难眠。如今她只等天黑,只等混战,只要不留痕迹地除掉那个妖女,便能……
还没想完,就听有人大叫。
“起火了!”
三青倏地起身,只见罗霄山上火光映晚照,虎跳崖上一片妖娆。
“掌门!”
“掌门!”
她已是兴奋得难以自抑,顾不得理会便如风一般向山顶掠去。
残垣,断壁,烈焰染红了她的眼,一剑一个她清理着挡道的人,也不管剑下亡魂是魔教还正道。
都找遍了,这是最后一处。
踢开脚下的残肢,她提起无垢剑冲进森罗殿。殿顶的椽木被烧得噼啪作响,张狂的火舌卷着热浪,一潮胜似一潮涌来。
她掩袖走着,忽地只觉巨大的气流袭来,巨大的殿柱瞬间倾倒。
“大疯!”
是柳缇,她绝不会听错。
“大疯……”哽咽的哭声在火中零零碎碎。
“哭什么,都不像你了。”嘶哑的声音很是温柔。
“不准睡!”叫声有点急,“余瞻远你闭眼试试!”
半天,才听一声轻哼。
“好凶。”
长舒一口气,女声满是柔情。
“只要你不睡,我便再不凶了。以后我什么都依你,你让我去东我绝不向西,想喝桂花酿我就给你买。你不是喜欢孩子么,明年我们给阿归生个弟弟好不好?大疯?你大疯你听见了么?大疯!”
“咳……”
“大疯?”
“我喜欢女儿。”
“嗯,那便依你,再生一个女儿。”
“其实……”
“大疯!不能睡,大疯!”
“我一直想听你叫我一声……”
“叫你一声什么?大疯你说啊。”
声音轻得听不见,半晌就听女声哽咽。
“相公。”
“相公你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迎风立着,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相公,我真的好高兴能嫁给你,好高兴能为你生下阿归,好高兴能与你生活这么多年,真的好高兴……”
“相公,再坚持一下相公,马上…马上就能回家了……”
三青冷冷地看着,看着那个女人小心地背着一个血人,双脚已然被落下的巨木压断,呈现出诡异的角度,却依然努力地向前爬着。
“相公…相公……”
血痕落了一地。
“相公你看到了么,前面…前面就是藏云山啊…家…回家……”
然后那女人看到了她。
“三青掌门!”
那般狼狈地拽住了她的衣角,那般卑躬屈膝,那般低三下四,看得她心里是无尽的痛快。
“我不会救你。”她笑开。
“求你救我相公。”那女人抬起头,眼中是艳艳火光,“我的命你拿去。”
她举起无垢剑,高高地,而后落下。
赢了,她赢了!
背起“战利品”,三青脚下生风,以胜利者的姿态向前冲。
九年,九年,她终于拿回本属于自己的男人,这个人人仰望、拥有江湖秘宝的男人,这个她爱他欲死的男人。
正兴奋地想着,忽觉顶上有异,抬头就见一根椽木直直落下。几乎是立即,她将身上的人扔下,毫不犹豫,甚至连头也没有回。
虎跳崖上,三青望着坍塌的森罗殿一脸恼怒。
“可恶。”她恨恨埋怨着。
竟让他们葬在了一起。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最近江湖荡漾得很,是因为峨嵋十姝一夜凋零,王老五们长吁短叹?
非也,非也。
抑或是因为上官公子历劫归来,有大腿可抱的破落户们又开始烧香拜佛?
错了,错了。
你没有看最新出炉的《逸闻录增刊》?什么?不识字?仁兄不是我说你,混江湖的不会耍刀也要识字,不会识字也要有银子。来来来,只要二两小弟就卖你个面子,将这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话说十年前虎跳崖……仁兄仁兄,莫急莫急,小弟不是在给您倒“陈茶”啊!真的,真的。
话说余大侠夫妇死于魔教……哎!银子别拿回去!真的是最新秘闻!余瞻远他媳妇儿没死,余瞻远他闺女也没死!
啥?人在哪?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
吭,吭,十两。
嘿嘿,人就在玉剑山……错了!仁兄!玉剑山庄在东边,东边!
真是,一个个都这么性急。
……
四月的江都琼花满枝,绿柳含烟,本是文人骚客飞白留墨的好时候,可如今却是牛嚼牡丹被一群武人占了城。
客满。
不单是遍布客栈酒肆的广陵道,连素有温柔乡之称的小秦淮、满是诗文书院的广储门外,甚至连开明桥边的浴汤馆都挂上了“客满”的布幡。
如今江都城内一室,不,是一床难求啊。
“好拽啊,有钱都不让住。”看着硬生生被店家请出门外的又一位壮汉,十一不由挺直了胸膛,“能像咱一样住进玉剑山庄的,江湖上怕是没几个了。你说是吧,师弟。”
他鼻孔朝天,半晌没听响应。低头再看,人已走出了丈许。
“哎!师弟!”
叫声刺耳,成功地将行人的目光聚焦在那人身上。虽穿着道袍,却难掩优美的腰身。乌发淳浓,只以木簪高高绾着,散乱的几缕如轻云一般随风卷舒。微偏首,一双秀眸弯弯如月,眼角微吊,飞上眉梢。若笑意再深点,可称得上媚眼如丝。只可惜那人控制得极好,两泓秋水生生褪了艳色,只剩清湛的平波。
虽谈不上倾国倾城,可也是清秀佳人,怎地被人唤作师弟?
卖画的书生疑惑着望了望,只觉这人越看越入眼。不由脸颊微红,绘起那双眸来。墨迹未干,画纸忽被人抽去。
“哎,我的画!”
“我家主人买下了。”
一锭元宝砸下。
真是以财压人,有辱斯文。书生忿忿地盯着行过的紫檀宝车,不忘将银子揣怀里。
“公子。”
竹制的车帘漏下点光,柔柔地洒在画中的那双眼上,如目光流转般。
俊容柔和的出奇,上官意挑起帘,一瞬不瞬地凝着那道纤影。
穰穰桑条,秾纤楚腰。微风拂兮,有女窈窕。
他正赏得动心,就见一只手牵住那人的袖角,俊眸倏地沉下。
“哇,师弟你看!”
衣袖被十一兴奋扯住,她也便停住脚看向街边的杂耍艺人,却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一辆宝车。
“秭归。”车里传来轻唤。
“子愚。”
她弯起眼,却见那双俊眸没了一贯的笑意,略显阴沉地看着她的身边人。
“这是我的十一师兄。”她介绍道。
这时十一也看到了车里人,虽然很想认识一下传说中的人物。可他不过十五,还是少年心性。嘴上寒暄着,心却不忘那边的杂耍,时不时一瞟,真是心痒极了。
见状,上官意俊眸抹过异采。“比起九峰园的‘仙人班’,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
“雕虫小技?”十一诧道。
“以钱十枚,呼之成五色;抑或是一布相遮,移花接木。”上官意颇有意趣地说着,听得十一入了迷,“耳听为虚,不如亲眼所见。贤弟若愿意,在下可让家仆带贤弟去看个究竟。”
“真的啊?”
“自然。”上官意笑得极可亲,“贤弟且尽兴去看,花销不必挂心。”
“多谢多谢!上官公子你真是个大好人!”十一兴奋地脸都红了,“师弟你跟师父说声我晚点回去。”
看着那个无人再牵的袖角,上官意觉得顺眼了许多。命人挑开帘,他懒懒地靠在车里,一副邀请的姿态。
“秭归秭归,可与子归?”上官意笑容漾深,很是勾人。
她大大方方地接受,刚要抬脚,就见一人自街头大宅飞身而出。樱草色的长衫斜斜掩着,未束的卷发凌乱披着,腰带也只勉强地系了一道。
“奸夫!抓奸夫!”大宅里传出吼声。
那人向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旋即钻进后一辆车里。
“公子,是大少爷。”忠仆平平说道。
“将车门锁起来。”
“是。”
咔,咔,咔,三道玲珑锁瞬间钉牢了后一辆车的车门。
不一会——
“舅舅!”
叫声之凄厉,让她不禁心生怜悯。不过当看到笑得春意融融的某人,她决定忽略那一丝丝少得可怜的同情心,充耳不闻地爬进车里。
窗外鼎沸的人声将将淹没了后车的哀嚎,她耳力虽好,却不想用心,神游似的望着漏光的竹帘,始终未语。
“秭归向来如此么?”
忽然一声打破了宁静,她不解地望去。许是因为腿上没好,上官意舒展着四肢,慵懒中带抹狂态。
“即便好奇,也可以做到不问不听,真是一个很冷漠的人呢。”
俊眸如水,非泉非溪,而是两汪幽不见底的深潭,深深深深的,仿佛在蛊惑人一探究竟般。不过她不会跳下去,因为她知道如此一来将被看透的会是自己。
于是她浮起笑。
冷哼了声,对面人褪去了温善的面具。半晌,目光停留在她的木剑上。
“怎么,江都也有人请天龙门作法?”
“师傅向来是有法事必做的。”甚至不惜压价来抢同行饭碗,“而且近日江都人多,人多的地方鬼自然也便多了。”
“人多的地方鬼也多。”上官意轻声喃道,而后笑开,“看来我不在的半月,秭归过得颇有意思呢。”
她叹了口气:“如果夜夜有人造访,这也算有意思的话。”
“秭归在哪儿惹了这么多情债,每夜都有怀春少侠造访香闺啊。”
闻言,她差点喷出血来。抬头看去,却发现那双眼冷冷沉沉的,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怪只怪玉剑山庄太大,而我与曼夫人又住得门靠门,以至于那些好奇曼夫人的大侠们常常走错,弄得我难以深眠,真是痛苦万分。”
“哦?那后来呢?”
眼中冷意倏地消融,这人好像见她痛苦便万分快意似的,真是“慈悲”。
“哎。”她再叹,“到后来只要听到门响,我便会提醒‘人在隔壁’,有几次好像还听到有人道谢,大概是被我的好心感动了吧。”
闻言,上官意畅快大笑,笑得眼中桃花朵朵,像要伸出枝来。还好在没变成勾人红杏前,他收敛了笑。
“秭归可知我这半月去了哪里?”他目光灼灼,笃定了她知道。
韦柏重放任江湖人夜探玉剑山庄,三青师太总也不叫声余夫人,归根结底不过是“疑心”二字。他们不信则江湖不信,如何能继续这出戏呢?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江湖上能将轶闻写成信史的是非鼻祖,她掀帘望向后面那辆车:“原来祁阳公子的克星是南山老人。”
“真舍不得这出戏太早结束。”轻笑就在耳边。
不,已经太久太久。
她垂眸。
水上不系之舟,影中浮云苍狗,桥下一斛绿水浅浅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