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不是,你一会别跟我走,我就是个路人而已,看你要死了,陪你最后一程。”他看看表,“十分钟内如果你能把这事办完的话,我还是可以再陪一陪的。”
乞丐无神的眼睛虚望着雨夜气若游丝地说:“你……你是我……活了三十……多年……见过……最……无聊的……人。”
医生索性跟他一起并排靠着玻璃橱窗坐下,说:“想开点,人生不过是一场浮云……不过我是个爱看云的人。”
“……”
“你走之后的事情不用担心,明天早上应该会有民政部民的人来处理你的后事了。虽然你老无所养,但是……你刚说活了三十多岁,也还不老嘛……不过棺材是装死人的,不是装老人的,人的寿命天注定,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就当我没说,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耽误正事。”
“……”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我是说在成为乞丐之前。”
“……体操。”乞丐一边在努力拖延死亡一边痛苦地回答。
“运动员?——了不起啊!想想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想必是在赛场上风光无限的日子——多想想那些快乐的事情,你现在的念头很重要,一念天堂一念地狱。等你上了天堂,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享受一世荣华富贵,多好!”他说的好像恨不能替乞丐死去,去另一个世界享福一样蛊惑人心,然而并没有真正走进乞丐的内心,他仍旧在顽强地拒绝死亡——
“我……我不甘心……我恨……”他连哭泣的劲都没有剩下,就只有虚弱地随着喘息呢喃出来而已。
医生叹气,目光也投掷在远处,细雨拉出银丝坠落黑暗的深渊,没有力量的愤怒毫无意义。
过了几分钟,医生再次看了看表,又看了看那犹自垂死,久久不肯咽气的乞丐,下了个决定,说:“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你现在的想法,觉得自己窝囊吧?一事无成就死了吧?有些事情没有做有些话没有说有些人没有揍吧?——这样,我再做点好事,帮你个忙——你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比如说替你向家里人撒个善意的谎言,就说你到西边去做生意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什么的。”
乞丐说:“……我没有……家人。”
“老婆?女朋友?对象?”
“………未婚。”
“……那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总不能让我给你找个失足女来吧?也不是不能找,但是你这身体怕是来不及了。”
“……我好恨……”
“人真是感情的动物,到最后放不下的居然是仇恨——那好吧,既然已经到这个份上,我就再提高点临终关怀的档次——你把你恨的人告诉我,我帮你……杀了他。”
原本死鱼一样的眼睛稍微了点亮度,乞丐挪动目光,盲人复明一样热望着医生,又渐渐暗下去,“……你无聊到……要耍……一个要、要死的……”
医生说:“因为你要死了,我才跟你说——我其实是个杀手组织的联络员。我们组织叫‘侠’,你也许没听说过——你肯定没听过,不过这个没关系,反正你也要死了,相信一下我也无妨。想来想去,这是我最后能帮你的事情了,帮你解决下仇恨。这样也许你能死的安心点。”
乞丐微微翕动着嘴唇,不知道想要表达什么,最后大概觉得也是徒劳,质疑、愤怒、嘲讽……这些语言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都是多余的,他选择相信,接受医生的提议。
“我恨……恨很多……教练……领导……邻居……管教……开发商……狗肉馆老板……”
医生打断他说:“抱歉,我只是组织里的一员,杀人也是要开小组会讨论决定的,程序复杂,一下子接受这么多委托的先例还没有。直接说——我只能帮你杀一个人,你捡最恨的那个说一下好了。”
乞丐孱弱的胸膛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仿佛地狱的催促,他痛苦地挣扎了一会,突然说:“……教练……我最恨他……要不是他……不是他……我……”
医生说:“好了,我知道了。你们教练叫什么?在哪?”
“他叫……”乞丐喘息着说出了一个名字
医生若有所思,“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体操教练……难道是有名气的那个?”
乞丐微弱点头。
医生啧啧摇头,“你还真是不幸,被那么出名一个教练□过,结果却落得这个下场……你确定要恨那个人到要杀了他的程度?”
乞丐点头。
医生叹气说:“好吧,我会试着帮你。但是有两点我不得不说,第一、我刚也说了,我们组织杀人是要经过审核,如果觉得罪不至死就会取消委托。你和他的事我会去查,如果结果是他人还不错,就不会被杀掉;第二、侠杀人是要收费的,不做白工——不过鉴于你现在赤贫的状态,想来也没什么财产,那就随便什么吧,意思意思就行,比如你讨来的钢镚什么的就行,一毛五毛的无所谓。主要是规矩不能破……”
乞丐用尽力气抬手伸进衣领,从里面逃出来的东西却让医生吃了一惊——竟是一块金牌!
乞丐努力想要摘下来却不得力气,医生帮助他。
乞丐说:“够、够吗?”
医生看了看,掂了掂,又咬了咬,说:“够了——不管这是不是真正的金牌,都是你最宝贵的东西了吧?这就够了。你放心,你的案子我会认真做的。如果李占元应该为你今天的下场负责人,那么他会付的。”
乞丐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他的生命就终止在这个笑容上。
医生把他放平在地上,阖上他微睁的眼。
他打了个报警电话,然后揣起金牌,继续未完的夜路。
梅宝有点微微走神,她总是这样心不在焉的,医生停下来叫她:“喂!小宝!”
梅宝自顾自地吞云吐雾,修长的双腿叠在一起有节奏地轻微晃着,没有理会。
医生拍桌唤起她的注意,“喂喂!你能不能专心点!我在代表组织跟你谈任务!”
梅宝回神,应付地说:“我在听——你刚刚说到在一个雨夜接了一个垂死乞丐的生意。这么说你后来认真调查了委托人和教练之间的故事咯,是怎样?”
医生开始介绍起他的调查结果。
乞丐出身贫寒,上小学的时候被当做好苗子吸收进体操队,他家里很穷,父母不赞成他走体育这条路,觉得如果出成绩固然好,不出成绩的话学习也给耽误了,不想冒险。可是当时的教练李占元多次上门游说,说孩子是个好苗子,一定会出成绩,否则的话找他负责之类的话。父母对教练描摹的美好前景心动,把孩子送进体操队。
这孩子在体操队一直待到成长为少年,也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教练和他都进了上级体操队,看似前程似锦,却在一次练习中因为教练的疏忽少年扭伤,正是出成绩的岁数却不能出赛。渐渐被后来的队员赶超,没了他的位置。他坐了两年冷板凳,终于有了个机会,却因为年纪卡在线上不符合资格。教练就又代表组织出面费了很多功夫把他的户口和身份证都改小了三岁。
那次已经是青年却冒充少年的运动员参加的是国家级团体项目的竞赛,得了个团体第一名。他的实力被看好,前途又光明起来。队里对他委以重任,派他出赛个人项目。在万众瞩目下,他心态没有调整好,从杠上重重摔下来,得了个零分。
原本拍着他的肩膀说器重的人扭头就走,镁光灯散去,他成了队里的耻辱。教练骂他辜负了所有人。
那次赛场事故不仅仅摧毁了他的信心,还有健康——他的新伤旧伤加陈年的训练强度过大,医生宣布说他的肌肉年龄已经到了中年,不合适做稍有强度的运动,这意味着他再也无法进行训练。
雪上加霜的事情发生了——他原本有个谈了一年的女朋友,这时候倒没有提出分手,而是说家里催着要结婚。
可是等到去民政局的时候才被告知他不到法定结婚年纪。他回体操队找教练改身份证和户口的年纪,可是教练说改一次成本太大,他做不了主,让去找领导,可是领导一个个都躲了,他根本找不到人。
伤心的运动员一怒之下只好把唯一能找到而且态度仍旧很不屑的教练给揍了。为了这件事情体操队没有安排他正常退役,而是相当于把他赶了出去,没有给任何安置费。
女朋友说不可能等他三年,以这个理由彻底分手了。
失意的前运动员回到了阔别的家,见到愁容满面的双亲,家里的条件和十几年前一样穷苦,而原本落在他身上的希望也破灭了。
他本来想重新开始,但是从小没正经念过什么书,也没有劳动的体力,只有一身伤病,做什么都不成功,这让他越发自卑窝囊,少言寡语。这种性格在周围人中也吃不开,受到邻里嘲笑,他怒而伤人,被捕入狱。父母对他失望,相继去世。
几年后等他刑满释放,出来后家里的房子已经被推平,老社区被改建,他无法提供房产证,没有拿到一分钱的拆迁款。从此成了无家可归的赤贫流浪汉,不得不靠乞讨维持生活。
在他生命最后一年曾经收养过一只流浪土狗作伴。那是他不幸生活中唯一一点温暖。可惜就在前几天,他的狗被一群从面包车上下来的人给捉走,他一瘸一拐地追着车跑了很远,最后跟丢。但是他不放弃,一路摸索着找去,最后在一家韩餐狗肉馆后门看到了一张毛色熟悉的狗皮。他发疯地冲过去打砸狗肉馆里的人,被人一顿踢打,给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