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姨娘眼见源哥儿被庄先生一句话压得抬不起头来,不免有些不快,升起护短之心。
张口就欲辩驳,但庄先生淡淡的一眼扫过来,佟姨娘便找不着话了。只好闷闷的闭了嘴,心道:算了,先生在学生面前保持威严才更利于教导,自己不和他争这口舌之利。
庄先生端起茶,随意的向源哥儿提了几个问题,听完他的作答,也不予置评。
佟姨娘偷瞄着他,窗外清淡的花香逸了进来,他在零碎的阳光下面无表情的坐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窝里投下阴影。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西席先生。
他们俩的对答声间或响起,庄先生的声音清缓,源哥儿的声音纯澈,慢悠悠的竟有种难言的韵律感,佟姨娘微微有些恍惚,仿佛岁月静好,自己不知身在何处,还是原来那个孤身拼搏的女子吗?
突然门外一道女声传来,打破了这种静谧的氛围,佟姨娘回过神,原来是双奇来了。
庄先生的住处太太早已命人备好,就在外院的流水榭,说是外院,与内院却离得非常近,几乎是挨着分隔内外院的影壁,与授课的松梧堂也近。佟姨娘连忙站起来:“先生一路舟车劳顿,先到住处去洗洗尘吧?”
庄先生站起,微微颔首示意:“有劳了。”
佟姨娘却不敢让小丫鬟给他带路,只让杜妈妈去给庄先生领路。
杜妈妈回来复话:“……泰三原是去领着人安置庄先生的行囊了,太太令个小丫鬟云草和泰三的兄弟泰六一起服侍庄先生……”
佟姨娘不过听听闲话,虽则庄先生主要是为源哥儿请过来的,这些却没有她能置喙的余地。
她为了办桌酒菜,委实也有些疲累了,看着一身的烟尘味,便命人就着小厨房的火还没熄,烧了些水,卸了钗环洗浴干净,实在挨不到头发水干,就用大帕子裹住湿发要去午睡。
因何老爷此时正醉倒在她房中,她便让双奇去照看何老爷,自己在外间的屏风后面,寻了张美人榻,倒头就睡。
一觉睡到乌金西沉,她口干舌燥的起来,就听到里间有些少儿不宜的声响,暗啐了一声晦气。心道双奇只怕也还有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不然明摆着其余几位小妾长相上都强过她百倍,偏也教她得手了。
当下轻手轻脚的起来,整了整衣衫,把头上帕子扯下来,头发果然给捂得七八成干了,她走出门去,在抱厦寻了连蓉,让她给自己梳了个简单的侧髻。想着现在不能使唤双奇,索性就让连蓉跟着,去给王氏请安。
一路到了王氏院里,几位姨娘和孩子们已是济济一堂,只王氏却还没出现。
佟姨娘寻着空问源哥儿道:“你今日后来又见着了庄先生没?”
源哥儿满眼的崇敬:“见着了,我想着先生初来乍到,多有不熟悉的地方,便去领着他游了游园子。路上先生随意点拨我一句,都叫我受益非浅。”
佟姨娘心道:他能中状元,当然是有真材实学的,只这收服人心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就拍了拍源哥儿的肩:“你往后可以好生向学,别辜负了这机缘。”
源哥儿慎重点头,不禁令佟姨娘失笑:“小脖子都要点断了,使力也不在这处啊。”
源哥儿又有些不好意思。
两人正说笑着,王氏便从里间出来了。
例行问过几句话,又叮嘱道:“如今园子里也有外男出入,各位姨娘需约束好自个院子的人,不可行事轻浮孟浪。虽则景州这地儿于规矩上松散了许多,但也不能真犯了错。”
各姨娘心中奇怪,景州这地是个边贸城郡,紧挨着元国,沾染了不少元国的开放风气,自从老爷在这上任起,规矩上是一年比一年松。往常也不是没有外男住进来的,远的不说,就说孔先生、王泰春住进来时,也没见王氏叮嘱半个字。园子里小厮们也是时常来往的。今儿反倒单拎出来叮嘱一番,好生古怪。
只有佟姨娘心中有些明白,太太怕是也风闻了庄先生的容貌,他实在是有祸水的资本,也亏得何老爷敢把他弄回来。
待王氏端了茶,命众人散了。佟姨娘让源哥儿去温书,自己却去了梅氏的客院。
梅氏见她来了,丢下手中的绣活,让她正经服侍了一回。
事毕佟姨娘转了转发酸的手腕,梅氏见了道:“辛苦你了。”
佟姨娘道:“舅太太那日不把这句挂在嘴边?这又有什么辛苦的,力气是使不完的,成日干坐着,有些事做才好呢。”
梅氏与她经过一段时日的相处,也知她这话是真心。当下也笑了,又令丫鬟拿了五十两银子过来,要给佟姨娘。
佟姨娘心中虽想要,却不得不推辞:“舅太太先前已经赏过了,再受不起了。”
梅氏道:“你服侍得好,我自是要赏的。也没给你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还是银子最实在。这些对我也不值什么,你拿了去给了家人,倒能让他们充裕许多。”
佟姨娘有些纳闷,便受了这银子,感激的对梅氏道:“舅太太与婢妾乃是云泥之别,却难得舅太太看得起婢妾,有用得上婢妾的地方尽管吩咐。”
梅氏不自然的撇过了头:“我不过是来做客,已经定了日子,两日后便走了,这两日要收拾箱笼,也不得空闲。你明日起就不用过来了。”
佟姨娘拿了银子告辞,一路上始终觉着梅氏态度有些微妙,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把事情丢到脑后。
次日就有小丫鬟来传话,说佟姨娘的大嫂要见她一面。
佟姨娘心想,昨日梅氏才说要给银子与家人,今日这家人就来了,真是千万背后别说人。
佟姨娘这原身,父母都已经去了,家中还有两个哥哥,都是何家的家生奴才,这么些年来因为佟姨娘的原故在何家这帮下人里也有些风光。大哥娶的媳妇也是何家的丫鬟,现在却没有活计,只在家中料理家事。二嫂是个木匠的女儿。
这两个嫂子除了料理家事,旁的任务只有一项,就是来向佟姨娘要银子要差事。
原本的佟姨娘对别人小气,对着这两个嫂子也是没有办法,次次都要肉疼的打发些银两。
佟姨娘本不想见这大嫂,但又知道她嫂子必定在二门外扯着嗓子与人闲话,许多人都已知道她是心疼小姑子来探望的,要是不见不免落人口舌。只好头疼的抓了把果子给传话的小丫鬟:“你就跟看门的婆子说,我让你把我嫂子领进来,回头我再打酒给她们喝。”
小丫鬟应了,片刻领了佟大嫂子来。
佟大嫂子皮肤白,身材有些发胖了,穿着半新不旧的一身褚色衣裙,满脸的精明相。
见了佟姨娘就心疼的啧啧几声:“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又清减了?”
“不过这气色倒真好,哎哟,这钗子是今年最时兴的式样吗?可真好看!瞧瞧这缎子,该不会是十两银子一匹的云霞锦吧?”
佟姨娘听着她夸张的对着自己品头论足,一眼扫过去,又见双奇在憋不住笑。只好让人都下去,这才对着佟大嫂子道:“大嫂,最近家里都好?”
佟大嫂子一听,脸色立马一变,愁眉苦脸起来:“有什么好的,乱成一团糟,这才许久不得空来看你。你哥哥原本要做采买上的管事,却被赵姨娘不知从那安排来一个人顶了下去。我又一直轮不上差事没有月钱,你大侄子不老实干活,光想着读书。照我说,我们一家子奴籍,读了书有甚用?不如进来给大少爷当小厮挣些月钱才是,但你大哥说读书好,将来求了老爷太太让你大侄子脱了奴籍,正经考功名。”
佟姨娘笑笑:“大哥说得不错,读书是好事,就算不考功名,多识几个字,将来也能当好差。”
佟大嫂子一拍大腿:“对对对,他们都这样说,可我的姑奶奶,我们那有银子给他读?一家子都指望着你大哥这点月钱呢。”
佟姨娘本知道她这大嫂每次要钱的由头都不带重样的,想着这身子换了主,自己便要硬气一回,把她给堵回去。偏佟大嫂子这回寻的由头是她最不能拒绝的,怎么着让孩子读书都是好事,不说是这原身的大侄子,就是相熟些的孩子,她能帮也是要帮的。
因想了一阵,便道:“你们让他在何处上学?”
佟大嫂子道:“柳树胡同有个私塾,你大哥说这处的束脩最少。”
佟姨娘道:“这样吧,我找人去打听打听,看这家先生如何,既然要念书,就要找个好先生,别没省几个钱,反倒耽误了孩子。寻好了以后我直接给先生交上一年的束脩,你们只管送孩子去就成了。”
佟大嫂子张了张嘴,眼珠一转:“姑奶奶成天在这园子里,打听起来多不方便,不如少费些心,把银子给我就成,我们自去打听。”
佟姨娘冷笑:“想让我省心,就别来寻我,我的银子怎么花,我是要弄个明白的。”
佟大嫂子见她挑明了说,不敢应嘴,怕连这半边鸭子也飞了,但这钱没过手,捞不着油水,终有不甘。跟佟姨娘磨了半天嘴皮子。
佟姨娘也不给她银子,只寻出来几匹布给她:“你拿回去,做几身衣裳也好,卖了也好,都随你。银子我现在是没有的,你看我现在也不入老爷的眼,上上下下的要打点,银子都不够使,没让兄嫂帮衬都是好的。”
佟大嫂子无法,只好抱着布匹要走,佟姨娘又叫住她:“大嫂子,你要改了这吃酒赌钱的毛病,我便撕下脸来,求太太给你安排个差事,若改不了,下次也别来寻我。没得那家自己不去赚钱,指望着出嫁了的姑奶奶的。”
佟大嫂子脚下一个踉跄,赶紧抱了布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