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儿
“孩子,真不容易,你居然熬过了这千年,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经住了这番劫数的,你受苦了,醒来吧,孩子,醒来吧,愿你早日找到他,他在等你,他在等你……”
我倏然睁开了眼睛。
又是同样的梦境,又是同样的声音,最近我总是从这样奇怪的梦中醒来,腮边泪痕涟涟,身心好似经历一场劫难般疲惫不堪。
梦里的那个声音,低沉杳远,回响阵阵,仿佛一位慈祥的老妇人在我耳边喃喃低语,可我费尽力气,却什么也看不见。
我要去找谁?又有谁在等我?梦里的声音如此清晰分明,在我脑海里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真的只是梦吗?可为何每次我都会泪流满面?即便是在梦里,我的心里都如此悲切,仿佛沁着一抔被反复碾磨的冰渣,漫漫融散开来,没了着落。
窗外日头清明,空气中传来鸟鸣婉转,有丝丝煦风吹来,中和了暑热的燥湿抑闷,我的思维也渐至回转。
深吸一口气,拍拍自己的脸颊,“醒醒,李玥儿,今天是去凯然报道的日子,从今往后,你就是个社会人了,打起精神来!”
至于那个莫名的梦,“算了,随它去吧,那只是个梦而已”。
我在心底暗暗为自己加油,翻身下床,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我是燕北理工行政管理专业的一名大四毕业生,作为一所普通高校普通专业的普通学生,应聘时面对一众名校硕士博士,除了几张文化课的成绩单勉强看得过去外,实在没有太多其他优势,或许是母亲在天之灵庇佑,凯然化学到学校招聘时,恰遇行政部一位员工突然辞职,临时补缺,我才能有机会拿到它的OFFER。
行政管理专业就业选择本就不多,凯然的工作我自觉已很满意,但父亲却不以为然。作为家乡县城的一名公务员,父亲一辈子都在体制内打转,本满怀期待我的专业能为自己谋个为人民服务的公仆身份,没想到事与愿违,我要去企业打工卖命,不免唏嘘感叹。
“女孩子家,到机关多好,稳定,清闲,企业多累啊,压力又大。你妈走得早,你又是个内向的性子,我不求你成就多大番事业,平平顺顺的,我就放心了。”几句话说得我便有些凄惶。
我从小性情温和,有点逆来顺受的被动,加上母亲在我中学时因病早逝,我的性格便更加疏淡内敛。多年来看着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实在辛苦,高考时便顺着他的意思选了行政管理这个我并不喜欢的专业,一来全了他的心,二来这专业终归与写作有关,而写作,倒是我的兴趣所在。
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文学基因,我自小便喜欢读读写写。上中学那会儿,正是琼瑶、席娟的爱情故事铺天盖地之时,青春期的我也免不了沉陷其中伤春悲秋一番,看得多了,想得多了,自己便经常有写作的冲动。几篇散文,几段随笔,有时甚至就突发其想的几句话,灵感来了也能很快诉诸笔端。这样断断续续的自由创作,随性随缘,不知不觉间反而坚持了下来。
后来在大学学生会里担任宣传干事,前前后后写过几篇文章还在当地杂志上发表过,内心也多少有点小小的成就感,凯然能最终向我伸来橄榄枝,这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凯然化学座落在C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公司成立的时间并不长,但因着老总郭凯招贤纳士不拘成本,吸引了一批行业精英加盟,自然也带来了充足的资源和人脉,凯然近几年攻城拔地、势不可挡,一跃成为本省业内翘楚,一时风头无限。
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对公务员的兴趣远不如父亲浓烈,对那种工作机械重复一眼便望到尽头的机关单位也实在无甚好感。年轻如我,总愿意相信,像凯然化学这样充满活力的企业,才能承载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女孩对未来所有的憧憬和执着。
即便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凯然将带给我的,何止这点美好的幻觉?
陈然
当秘书给我送来今天的日程安排时,我才惊觉,离开凯然化学已经三年了。
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外面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晨曦微露,夏日的暑热已开始蒸腾这个东部的沿海城市。两年前来到这里,我并不适应这样干燥抑闷的气候,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人的身体永远有超乎想象的耐受性,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六年前我和郭凯从N省的研究所出来,一手创办了“凯然化学”。名字是他起的,从我俩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他说这样简单直接,又有慷慨激昂之气,还代表我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郭凯是典型的创业型人,做事狠辣,雷厉风行,浑身充满激情,我则寡言少语,不喜奢闹。或许是性格互补,在研究所里我们反而成为交心朋友。体制内的条框束缚终究太多,我们有一段时间都挺苦闷,眼看着身边一众朋友纷纷下海捞金搞得有声有色,我俩也决定辞职创业。
郭凯单身汉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人饿饭,也祸害不了别人。我不一样,彼时我已结婚,爱人小娟在本市的卫生局上班,工作体面,收入稳定。她实在无法理解我为何要放弃研究所的铁饭碗,老大不小地跟着郭凯去疯。
小娟不喜欢郭凯,说他太油了,一双眼睛总在镜片后面滴溜溜转,仿佛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的心思,怕我这老实稳重的人跟他在一起吃亏。我不言语。小娟有她的担心,我觉得很正常,毕竟我的选择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将开始变得不确定,这是小娟极端厌恶的。
我和小娟是大学化工专业的同学,我们班当时40个人,女生就3个。因为是本地人的缘故,小娟性格开朗,熟门熟路,加上化工专业的女生本就是稀罕宝贝,小娟又属于长相精致的那种女孩,因此在班里的人缘极好,同时也享受着众星捧月的优待。
而我那时一门心思扑在学习上,对其他事情都不太上心。或许是我的学霸光环让一众男生黯然失色,又或许是我平素寡言少语增添了几分神秘味道,总之,我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成功吸引了她的目光。于是,在大三那个春夏之交的清朗夜晚,在校园里那棵巨大无比的凤凰树下,小娟吞吞吐吐一脸羞涩向我表白时,我有那么几分钟是游离的。
倒不是我有多么激动兴奋,而是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事。那会儿我正考虑将来毕业是否要去大城市继续深造,毕竟搞研究是我的强项,这条路子需要文凭来说话,这就意味着我得花别人一倍甚至几倍的时间在专业上,哪还有时间谈情说爱?更别提被班里男生心目中的“女神”相中了。
宿舍同学开玩笑说我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也仔细考虑了,我们读大学那个年代,虽然人们的思想观念伴随着社会快速发展已渐渐开放,但女生主动表白还是需要莫大勇气的。细细想来,小娟人不错,性格挺好,没啥坏脾气,我也没有女朋友,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拒绝人家。再说了,女孩子终归是面浅的,让这样的女孩伤心,我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于是我们便在一起了。大学毕业,小娟不愿折腾,通过家里的关系,留在了本市卫生局。我在她的劝说下,放弃了去北上深打拼的想法,进入了N省的化学研究所,成为了一名研究员。再然后,同大多数人一样,我们按部就班地结婚,工作,生活,日子琐碎平稳,波澜不惊。
要说唯一的缺憾,便是我们还没有孩子。小娟是不易受孕的体质,这让我们的造人计划一再落空。老话说“儿女前世修”,强求不来。好在我是比较淡然的性子,加上内心仍保有着做点事情的火热,也着实不愿急着要小孩。但小娟却对此耿耿于怀。在外人眼里,她自小便衣食无忧,一路顺遂,如今工作如意、夫妻和睦,眼看着其他同事朋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内心难免失落。
其实一直以来我们都在求医问药,只是年岁渐长,小娟的肚子仍没有消息。而我在这个时候还要出去创业,对她来说肯定难以接受,小娟很不喜欢两地分居的日子。。
但我也着实不想放弃这次的机会。为了让小娟安心,我和她有个三年之约。三年里,我和郭凯出去放手一搏,本地也好,外地也好,她都不再说什么。但三年期满,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我都要回到她身边。虽然我也不知道接下去的三年里会发生什么,但不论如何,小娟愿意给我时间,我还是挺感激她的。
就这样,家里安顿好后,我和郭凯便全副身心投入了创业的没日没夜中。俗话说,“不熟不做”,我们既然都是化工专业出身,又长年在这个领域里混,资源和人脉都有,自然也把挖掘第一桶金的机会放在了这里。
当时我在研究所里主要负责工业二氧化氮气体分离的技术研究。这项技术在国内除了燕大有做以外便是我们所了。由于主要应用于少部分工业企业,使用周期较长,需求也不均衡,比起其他客户多、收益高、见效快的研究项目,所里并不重视,分配的资源也少,我一个人几乎扛了一个团队的活儿。
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由于我个人“承包式”的研究,这项技术反而成就了后来凯然化学的成功。
而郭凯,在技术底子上当然不如我,但由于性格外向、思维活络,干了一年研究后就被调去所里的外联部,专门负责与外面单位往来接洽,因此认识不少企业客户,这为我们获得了不少有价值的市场信息。
我们分析过,我俩几乎算是白手起家,化工行业有个显著的特点便是初始投入巨大,回收周期较长,这也是个人鲜有涉足这个行业的原因之一。而我研究的那个气体分离技术虽然毛利挺高,但由于市场极度细分,知道的人较少,即使知道,又碍于资金投入、需求不稳定等因素大多选择放弃。但郭凯这一路接触下来,发现虽然客户不多,但供应方也很少,目前只有燕大一家在供货,且由于原料都是进口导致产品价格昂贵。而我们的替代技术,原料这块国内就可以解决,这就为我们创造了较大的生存空间;加上客户的使用频率不一致,需求波动的差距也不如想象的大。至于生产方面,我们打算先采用租用厂房、委托加工的模式,这样前期投入比较小,自有资金便能运转,第一步只要能让资金循环起来就算胜利。
说干就干,我和郭凯开始着手选址选厂。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议,我们决定在离N省较远的西部C市注册。或许那几年真是鸿运当头,恰好遇上国家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西部省份廉价的材料、人工成本让我们的公司发展顺风顺水。郭凯脑瓜子活,又适时引入高新技术概念,更使得当地政府和银行对我们的各项扶持迅速而到位,短短三年时间,“凯然化学”规模便翻了两番,一跃成为当地业内外皆知的著名企业。
随着公司走上快速发展的轨道,我和小娟的三年之约也日渐临近。要说这几年因为我的创业成功,家里的经济条件较之前有了明显的改观。我们从原来单位分配的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搬进了市郊的别墅,小娟也拥有了她一直心仪的甲壳虫。我也把父母从老家接了过来,顺便照顾小娟平时的生活。
其实当时我有想过,眼下生活越来越好,小娟会不会改变她当初的想法,让我继续做下去。毕竟公司现在正处于发展的黄金时期,我的退出肯定会对郭凯、对公司有不小的冲击。再说我内心也放不下,凯然化学从无到有,就像自己亲手养育的孩子,还没成年便要撒手,实在有些舍不得。
可当我有次无意间跟小娟提起这个话时,便彻底断了念头。
小娟说,她从小家庭条件优渥,对钱的追求不如我强烈,她已经过了三年独守空房的日子,眼下亟需的是一个待在身边的丈夫和一个盼望已久的孩子。
小娟还说,她已给够我时间,我们也早有约定,她不喜欢不守信用的人。
小娟还问我,事业和家庭,究竟哪个更重要?或者说,凯然和她,我选择谁?
小娟第一次对我发这样大的火。
我理解她的心情。这事确实是我意欲失信在先,小娟给了我时间,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心想逃避兑现承诺。
她的话,让我无言以对,她的问题,更让我无法回答。
当她搬出孩子,我能做的只有沉默;当她叫我选择,我就明白离开凯然已是定局。
我不是一个事业心很重的人,也并没有她认为的强烈的金钱欲望,更无法负荷她把这个三年之约放在道德和伦理的高度去分个孰轻孰重,并以此判断我对婚姻以及对她的忠贞不渝。
其实我想告诉她,真没必要。人这一生,说白了都是独来独往,最终都一样合光同尘。这样想,便会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是割舍不下的呢?
对于凯然,是,我是舍不得。但既然走到了离开的时点,也就离开吧。
后来觉得,这些话需要和她解释吗?仿佛也没必要了。
只是不知郭凯得知这个消息会怎么想,怪我是必然的了,只希望不要伤了我们兄弟情份。
这事,我是对不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