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儿
新年的第一天我却醒得很早,许是昨晚失眠睡得极浅,几声零落的鞭炮声轻易就把我惊醒。在床上翻了几下终是没了困意,便起床准备带着父亲上街逛逛给他添置几件衣服表表孝心。
推开卧室的窗户,一阵冷风灌进来,夹杂着着爆竹燃尽的闷闷的硫磺气息,隐约泛着D 县辣酱特有的辛香浓郁,一古脑儿地钻进人的身体,叫人陌生又熟悉。
记忆里浮现出那一日的傍晚,绣河在身旁的尘世烟火中静静流淌,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灯影摇曳,我与陈然共坐车中,回忆大学时偶遇D县辣酱的欣喜,仿佛就在昨日,蓦然回首中却发现已是旧年事。
今晚我将和父亲一道去D县最有名的特色菜馆赴宴,完成我人生始料未及的第一个相亲任务。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睁眼却见窗外已是一片清明,天边透出薄薄的霞光,衬得头顶碧天朝云更显高远,新年新气象,在一声声新年快乐的祝福中,我开始觉得今晚的饭局似乎也没那么勉强。
父亲一早起来为着晚宴的事情忙碌,今天虽是赵叔一家做东,我们却也不能失了礼数,为着给对方送什么东西他反反复复考虑了好久也没定下来。我能感受到父亲今天的紧张,他第一次没有推辞我给他买的新衣,也第一次开始关注我的衣着打扮,他甚至在离饭局开始只剩一个小时的情况下还想拉着我去商场,只为选一双适合搭配大衣的鞋子。
显然父亲对这样的会面也没有经验,只得以极尽隆重来显示对此事的关注和重视。他如此这般倒叫我不好意思起来,本想告诉他随意些就好,这场饭局对我而言不过一个暂且不是特别抗拒的任务而已,可看他进进出出千叮万嘱像是要送自己女儿赶赴高考现场,我只得生生把话咽了下去。
最后我们终于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在刻意打扮中拎着准备好的礼物大方得体地准时出现在了“一江春”饭店的门口。
作为一家老字号的C省菜馆,“一江春”的总店就在D县,据说该店的老板最早便是在D县辣酱的基础上开发出一道道风味独特的佳肴,随着D县辣酱名声在外,这家店的名气也不胫而走,渐渐成为D县乃至C市著名的本地菜馆之一,每年成千上万的顾客慕名而来一襄饕餮,“一江春”的分店也开遍了C市的大街小巷,但这总店却一直留在D县未迁走,或许有生命的菜肴也如人一般,家乡的味道,才是根之所在。
来到预定的包厢,父亲一眼便看见里面已到的三口之家,忙不迭地伸出手去招呼寒暄,一边递上礼物一边将我推到跟前,“玥儿,来,跟你赵叔、唐姨问好,这是他们儿子赵志强,你们小时不经常在一起玩吗?其实都很熟悉的啦!”
我望向对面的三人,那中年男性身材微胖,面色慈祥,细格子的羊毛衫配上黑色呢子大衣显得儒雅温和,女的则一袭暗红色长款羽绒服,衣角及袖口处绣花朵朵,举手投足间很是雅致,头发高高盘起,尽管已年过半百,容貌气质仍然娇好。在他们身后,身着套头高领毛衣的瘦高的年轻男子,局促而拘谨地跟我们打着招呼。我极力搜寻着记忆深处的片段,仿佛依稀有着相似的影子和模样,只是多年未见,人事变迁,纵然小时候有过一段渊源,如今站在眼前终归也是陌生了。
但我毕竟早已不是小时候,于是露出熟悉的微笑客气道,“赵叔,唐姨,您们好!”说完故作轻松地将目光移向赵志强,“哇,赵志强,你可大变样了,还记得我不?我是李玥儿”
“啊,你好”赵志强居然红了脸,眼神飘乎不定,似乎对我的熟捻有些不知所措。
我略微尴尬,本以为可以活络气氛,没想到话抛了出去对方却没打算接住,倒显得我突兀了。猛然想到今天实是相亲,像我这样仿佛老朋友聚会的画风似乎搞错了状况。
只是这赵志强这么多年了,还真没一点变化?二十几的大小伙子怎么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害羞寡言?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成为我的丈夫?我在心里不禁摇头,想着定是要辜负父亲这番精心打扮了。
双方家长倒是默契,热情地问好后便招呼着我们就座,席间免不了客气逢迎,夸奖对方儿女如何事业有成年轻有为,并时不时地给我们制造些共同话题盼望着我们借此机会一蹴而就好早日了却他们的心愿。
看得出赵叔和唐姨对我的印象应该不错,尤其是唐姨,不仅让我挨着她坐,席间还尽给我夹菜添汤,想是知道我母亲早逝,生活中少了女性关怀,这相亲便给了她最好的场景自然地扮演起亦姨亦母的角色来。她一面询问我的工作生活,一面照顾着她另一边的丈夫儿子,软语温言,细心周到,看来她早已习惯于这样对家人事无巨细地妥帖关怀,而她的丈夫和儿子,显然也对这样的角色分工习以为常。只是当我看见唐姨为赵志强剔掉大块的鱼刺再将鱼肉放进他碗里,为他剥去烤红著的皮才递到他手上,而他却如此心安理得地接过放进嘴里,仿佛做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时,我的惊讶便恰似那一根被剔掉的鱼刺哽在喉咙,硬是靠着一大口饮料才艰难地咽了下去。
我不知道赵志强是在怎样的环境中成长到今天,记忆中他本就腼腆,我原来以为不过懵懂小孩性格内向罢了。但今晚他的话也很少,更多地是在双方家长的寒暄询问中有一答一,仿佛仍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偶尔跟着父母出去吃顿饭的时候,真无法想象他居然是一个和我一样工作快两年的社会人!
看着他浑然不觉地吃着碗里堆成小山的饭菜,我不禁哑然失笑,不知父亲该当何想,面对这样一个似乎还在父母襁褓里的孩子,我实在觉得连叫他男人都不愿!
不过想到这里我反而轻松了,这样的一个相亲对象至少让我不用再纠结与他是否还会有下回分解,今天的饭局也许便是我与他除却小时候之外唯一的回忆了,看着赵叔与父亲谈笑风生,唐姨的殷勤有佳,心下只有深表歉意,估计他们新年的第一个愿望便要以失望告终了。
想到这里终究有些不忍,言语间我便对赵叔唐姨更加热情,连带着赵志强似乎也被感染,话稍多了些,但天南海北十几年未见本就不熟的两人能有多少共同语言呢?三两句泛泛而谈后终归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就在这让人有些哭笑不得的应酬中结束了人生第一次相亲,一行人从包厢出来,我看见竟是唐姨去收银台付钱结帐,赵志强待在他父亲身边一动不动,仿佛从来就是这般等待着父母为自己打点好一切的姿态,我暗暗咋舌之余不免对赵叔唐姨生出些许怜悯,这样的儿子或许确实乖巧听话,但一个永远在父母庇佑下的人如何能独自面对生活的惊涛骇浪?他也要为人夫、为人父不是么?当再无人为他遮风挡雨时,他又能为需要他的人做些什么呢?
我再也看不过唐姨一手拎着我们送的礼物,另一边还在吃力地掏钱买单,三步并做两步走过去,一把接过她手上的东西说道,“唐姨,我帮您拎着。”
“啊,小李,没事儿,不重,我拿就行了。”唐姨热情地推辞着,脸上满是和蔼的笑。
我不由分说拎起来,“没关系,唐姨,我帮您拎一下,你方便点儿。”
“哎呀,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谢谢你啊,小李,看我们家那傻小子,总是没啥眼色,你可别见怪,啊?其实他人挺憨厚老实的”唐姨拍拍我的手背和颜悦色道。
我微微一笑,大方说道,“没事儿,唐姨,这算啥。我们当晚辈的应该做的”
“唉,小李,你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那你稍等一下”唐姨说完赶紧转过身去结帐。
此刻离得近了,我能看到唐姨眼角的鱼尾纹竟也十分明显,终是为家操劳半生的女人,再多胭脂红粉也无法掩盖岁月刻下的痕迹,那里面填满的全是沧桑。
“小李,是你吗?真是你啊!”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把我从辗转思绪中拉了回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那曾经无数次在我耳畔和脑海里的回响,沉毅平和,念念不绝。我有些恍惚,难以置信地循声望去。
就在唐姨的另一侧,排队买单的人群中,有一个身影,挺拔如松;英伦风的V形毛衣和卡其色休闲裤衬出他的温文尔雅,仿佛从画中走来,不早不晚出现在我眼前,一切都刚刚好。
周遭的人声鼎沸此刻都隐成了背景音乐,叮咚清泠如仙乐飘飘,只余下他的声音他的人,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微笑着朝我挥手。那笑容,竟像泛着希望的光晕与惊喜的甜蜜,透过人声交织的重重时光,直直印在了我的心里。
我的脑子里无端就浮现出了那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仿佛被定在了原地一般,呆呆地望着他,一时竟忘了开口。今天是新年第一天,我竟然在D县遇见了陈然,在自己决定不再守着不可能拥有的这棵大树后,在自己的第一个相亲宴后,我却遇见了他,可此时此刻为何我却一点不觉矛盾和纠结,反而有淙淙细密的喜悦从心底里缓缓溢出,流遍全身,好像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为这幸运的偶遇跳跃欢呼。
我该跟他说什么呢?新年快乐吗?见到你我好开心吗?
可是张开嘴,却成了另一句,“啊,陈总,您好!”
“你怎么会在这儿?”沉默了几秒,我们俩几乎异口同声道。尔后俱是一愣,都笑了起来。
“嗯~,”我在犹豫着如何开口解释,转念笑道,“我是D县人啊,当然在这儿啊。那您呢,陈总,怎么到D县来了,元旦没回去么?”我居然潜意识里不想提及“回家”,而是用“回去”来代替。
“呵呵”陈然的脸上似乎有丝迟疑掠过,尔后展颜道“嗯,D县辣酱这么出名,正好假期过来玩玩,顺便尝尝最正宗的C省菜味道。”
我望着他点点头,嘴角不由自主扬起,沉沉的礼品袋的绳子勒得我的手生疼,可我浑然不觉,今天是新年第一天啊,我居然在这里遇见了陈然,新年第一天的偶遇,是否在冥冥中暗示着什么?
一时我们都没有说话,心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此消彼长,却似一大捧珠子落入玉盘中,溅出滴滴沥沥的声响,却又滚落而去袅袅然失了音。周遭温暖如春的空气中流动着无以言喻的美好,将我的心我的眼都熏得沉醉。我不想开口,一点都不想,生怕一不小心敲碎了这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剔透时光。
“陈然!陈然!在哪儿呢?买完单了,咱们走吧!”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声音,婉转娇媚,划过重重音波,好似隔空而来。
我仿佛看见冰晶一般的梦幻城堡在我眼前轰然倒塌。
转瞬间,身穿红色大衣的窈窕女郎站在了陈然边上,五官秀丽,妆容精致,一头波浪长发更显风情万种,她自然地挽住陈然的手臂,另一只手上搭着一件眼熟的藏青色男式大衣,那是陈然的大衣,那么她,理所应当便是陈然的妻子了,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是陈然的妻子。
她真的是挺美的人,时尚,靓丽,懂得打扮自己。即便我故意小心眼地想挑出一点她的毛病,最后也不得不承认她和陈然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实在般配。
陈然和他的妻子一同到D县来旅游,原来,他不是没有回家,而是他的家过来了,他的妻子过来了,他只不过是陪着他的妻子到D县来旅游而已,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所有的欣喜激动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仿佛前一秒我还在春风里柔情似水,下一秒便似寒冬飘雪无所依傍,我的心也好像掉进了零下几十度的冰窖,猝不及防中冻成了硬邦邦的一坨,在一地冰冷中被揉搓得滚来滚去,无主无方向,生生成了个笑话!
我看见陈然的的眉角微微一挑,沉吟了片刻,尔后坦然向我介绍道,“小李,这是我爱人小娟”
“小娟,这是咱们公司行政部的小李,她就是D县人。真巧,今天在这里碰上了”
我不知道此刻我的表情看在陈然眼里有没有什么异样,我已尽了最大努力强迫自己表现得自然,得体地笑,热情地打招呼,遇见了老板娘,应该客气恭谨地问好,甚至拍拍马屁也未尝不可。
于是我扬头露出最温暖的笑容,用最谦卑的语气和姿态对陈然的妻子道,“小娟姐您好,我是李玥儿,很高兴见到您,欢迎到D县来玩,新年快乐。”
呵,口齿流利,一气呵成,没有一点破绽,做得好,李玥儿。
“小李吗?你好,谢谢,新年快乐。”陈然的妻子笑着简单回应到,神色平静,保持着老板娘恰到好处不近不远的仪态。
“玥儿!干嘛呢?遇见朋友了?”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过头一看,赵叔一家见状,也都凑了过来。
心里不禁咯噔一声,看着赵志强越来越近的面庞,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知今天最终是如此尴尬,不如不见面的好。
“哦,爸,这是我们公司陈总,这是陈总爱人小娟姐。”我咬咬嘴唇硬着头皮介绍道。
“您好,伯父,很高兴见到您。”陈然听我说完,主动伸出了手向父亲问好,“新年好!”
“哦,是陈总,幸会,幸会”父亲打量了几下陈然,旋即伸出手回握道,“陈总一家是来咱们D县度假吗?”
“是的,我和爱人都很喜欢C省菜,所以特地到这边来尝尝地道的口味。”
“确实,确实,这一江春可是咱们这儿的老字号了!”还没等我父亲答话,赵叔便接口称赞道。
“这三位是?”陈然指着赵叔一家,眼光看向我。
我在心底叹一口气,该来的终归要来,“陈总,这是我父亲的朋友赵叔、唐姨,这是他们的儿子赵志强,今天我们两家也是在这里吃饭,聚一聚。”
陈然似乎一愣,眼风扫过我和赵志强,脸色微微一变,“哦,幸会,幸会”陈然与他们一一握手,保持着应有的礼仪,与赵志强握手时却多看了对方两眼,我只装作不觉。
可我心里却是万般不自在,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被人抓包,只觉尴尬到极点。转念又想自己相亲本就是正大光明的事情,为何如此在意被他知晓。抬眼间又见陈然与他妻子相依相偎,如一对碧人般盈盈而立,回头看看自己稚嫩青涩,即便今天刻意打扮过却仍与他妻子容貌气质差之千里,又很是气馁。
饭店里空调的暖气开得很足,隐约间有暖暖的风吹来,把我鬓角的散碎发丝吹到脸上,一阵一阵地痒,恰似我此刻冷热不明的心,蠕动着,强撑着,无声无息着,在喜与悲的切换中浸淫淬造,不知所踪。只盼这场面能如KTV的点歌台上有个快切键,只消轻轻一按,一切人事都将重置。
“陈总,难得你们来D县一次,要不明晚我们做东,请陈总及夫人赏脸一起吃顿便饭吧!”我听见父亲对陈然客气道。
我明白父亲如此自作主张地邀请陈然当然是因为我,可他怎会明白,他的女儿实在不知以何种姿态去迎接这内心极度抗拒的宴请形式,也实在鼓不起勇气去面对以陈然夫妻为主角的私人饭局。
可我还得装作殷勤地顺着父亲的话机械重复道,“是啊,是啊,陈总,小娟姐,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我是怎样练到如此心口不一的?难道是跟着王浩久了,不知不觉间便变了心性?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是否透露出内心的阴晴不定,只是陈然在看了我一眼后,客气地笑道,“谢谢了,伯父,我们明天就要回C市了,不用客气,下次有机会一定多敬伯父几杯。”
轻轻松一口气,终于不用再为此挣扎为难,可心底却也涌起小小失落,陈然,明天就要走了么?
“哦,这样”父亲只得点头道,“那行吧,这次确实不巧,如果早点知道陈总要过来,无论如何也得请陈总给个面子,感谢您对玥儿的关照。我们家这小姑娘年轻,不懂事,工作上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要请陈总多多包涵。”父亲拍拍我的肩对陈然道。
“伯父客气了,小李很优秀,公司领导都很看重她。”陈然诚恳地对我们点点头,“行,那就不打扰各位了,我们先行一步,还要去见个朋友。”陈然向大家握手告别,并再次送上新年祝福。众人也都一一回应。
“小李,新年快乐!”
“嗯?哦,新年快乐,陈总!”没想到陈然最后特意叫了我的名字,我在恍恍然中抬头望去,只见他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我仿佛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挥挥手,陈然和他妻子转身而去,很快消失在夜街的尽头。
父亲还在和赵叔一家谈论着我的工作陈然的凯然,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多么能干、独立的女孩,可我已全然不闻,只傻傻地拎着送赵叔家的东西望着陈然远去的方向,心眼俱是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