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然
自玥儿父亲转入普通病房后,我便未再去医院。老人家得的心脏病,医生说过切记不能再生气再受刺激,担心自己的探望眼下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引起他的反感,如若再有什么意外,我更是无法对玥儿交待,倒不如不见的好,老人家需要时间来平息怒气,父女俩也可以趁此机会好好沟通,这个时候,我这个外人还是退居幕后吧,毕竟,目前的状况,在玥儿父亲眼里,我也只能算一个外人。
所以我只是每日与玥儿电话短信联系,刚发生那样的事,我也不便再去她的公寓逗留。只在下班送她回家的时候取回了自己的东西。玥儿虽未主动提出,我又如何能不为她考虑,她的父亲出院后,见到我的衣物,既不方便又惹人不快,何必再让老人家白白添堵。我和玥儿的地久天长,也不在这一朝一夕的不在身旁。
甚至对于公司里最近纷纷扰扰的流言蜚语我也未过多干预,一方面知道这类男女之事最是不长脚又跑得飞快的,上司与下属之间的风流八卦,再掺杂上婚外情这样的题材,在每个人口中发酵的速度不亚于火箭升天,几秒之间便能越过十万八千里,一切堵塞都将是徒劳;另一方面也是明白这一切的根源不过就是那一张纸,只要我与玥儿尽快取得那个证明,所有的蜚短流长鞭笞伐责也便自然而然地偃旗息鼓了。何况那日当着公司同事的面为玥儿推掉赵市长的饭局,我就料到了今日,又岂会因为这点闲言碎语而乱了方寸。所以对于这些舌尖上的刀光剑影,我更多的是睁只眼闭只眼,反正也没一个人敢当着我的面嚼舌头不是么?说到底,这世上芸芸众生,大部分都是生存需要大过一切,既然在我手里讨饭吃,谁又敢明目张胆来挑战我的神经?人性本就如此,很难接受身边的人比自己有更好的际遇,每日里心心念念机关算尽无非就是想获得一点内心的比较优势罢了,既然如此,何必对这些无稽之谈过于赶尽杀绝,总得允许人家好不容易逮着点老总的八卦逸事来满足内心深处蠢蠢欲动的猎奇和比较心理吧。只是未免玥儿遭受不必要的影响,我特地给她告了假,既方便她照顾父亲又能适时避开这些扰人言语,昨天郭凯还提醒我说要不要这么大张旗鼓地毫不回避与玥儿的关系,我理都没理他,笑话,事到如今,我的女人如若连这点保护都给不了,我陈然还算个男人么?
有时想想也觉得很是可笑和无奈,一个女人在男人身旁的位置竟要由一张薄薄的纸来决定,这就是所谓的女人在爱里的尊严,这就是现实的世界,这就是世人莫衷一是的爱情与婚姻准则,连我也心甘情愿在它面前俯首称臣高呼万岁,真不知该说是这个社会的进步还是悲哀。
只是眼下哪容得我去讨论这般大而无当的社会命题,我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整理即将到来的分别,与玥儿距离上的,与小娟距离与身心上的,真正意义的分手。时隔三月,我又将再次回到H市,却是与此前的回归同一个目的,真让人觉得讽刺。而这一次,想必再不会有飞来横祸的意外,我也不会再容许自己瞻前顾后地遣词造句,这一次回去,程序简单,目的明确,就是直接告诉小娟,我与你缘分已尽,我们离婚吧。
早晚要来,时不我待,那就,动身!
我在周五的夜晚回到了H市,这次回来我并没有提前告诉小娟,反正到家便会见到,又何必多此一举让彼此还得费力地无话找话,难不成她还会像以前那般机场接机嘘寒问暖么?既然是为了别离,那就索性当一场初来乍到的旅行,一切自便吧。不由得自失一笑,我叹口气,挥挥手招了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H市的夜晚一如既往的华灯璀璨,都市的霓虹仿佛永远也分不清白天黑夜的明灭闪耀,我坐在车里,望着窗外转瞬即逝的风景,夜色下的H市有着浓墨重彩的喧嚣与魅惑,让每一个孤独无依的灵魂即便千疮百孔,也仍旧冷艳漂亮地欢笑悲伤。如同小娟心底深处对它的向往,尽管是一个与自己的过去八竿子打不着的城市,此刻也会为了寻一个立锥之地而背井离乡在所不惜。而我,即便在这里已度过三个春秋,却仍是与它发自骨子里的格格不入,如今,终于要舍它而去,看来真应了那句老话,强扭的瓜不甜,当初便来得勉强,如今走得也甚是决绝。即便买了房安了家连父母都接了过来,异乡之地异乡客,我与这个城市的缘分,终究也不过如此。
掏出一支烟点上,我摇下车窗,吐出的烟雾迎风便散,只有混浊的烟草夹杂着车厢里年成已久的皮革汽油味道在鼻尖挥之不去。尽管已近子时,窗外的空气仍有白日的余温,空调丝丝哑哑费力地吐着冷气,将我的身体分裂成两极,冷热并存,寒暑同行,竟让我觉得惬意不已,或许这般相背而驰的体验正是此刻的我最需要的,我这般急不可耐地向小娟飞奔而去,不就是为了与她离得更远么?
是了,以后,这个城市在我生命中出现的次数也不多了吧。离婚后,我的父母也没理由再待在这里了,到时看他们是想回老家还是与我去C市,不论哪里,我都会尊重他们的意见。这十来年为我为小娟他们忍耐牺牲了不少,是时候真正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了……
到家时已过了晚上十二点,小娟竟然还没回来。因当初购买的二手房,装修并不复杂,没多久小娟和母亲便搬了进去。我的父母因租住的房子还未到期,不愿浪费已给的租金,便执意住满日子再搬。我理解他们的节约与固执,小娟并不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作为公公婆婆,他们已经尽可能地包容与体谅,以往有儿子在身旁还能略觉安慰,现在我离得千里万里,整日对着熟悉又陌生的儿媳,终归是尴尬多于自如的,能晚些一起生活便晚些吧,所以我也并未过多勉强。何况从今往后,他们也没有理由生活在一起了,这套新购的房子本来也是我打算留给小娟和她母亲的,只是上次临走前我才叮嘱过小娟早些回家陪伴母亲,结果她仍是我行我素毫不放在心上,连自己的亲妈都不屑一顾,实在让人有些生气。
此刻望着睡眼惺忪的岳母,三个月不见,她看去苍老了不少,见我回来亦是不甚惊喜,还张罗着要为我煮点宵夜垫垫肚子。心下不忍,我忙道,“妈,你不用管我,我在飞机上吃过了,你快去睡吧。我这次回来就是处理点事情,走得急,所以就没提前跟你们联系。小娟还没回来?”
“唉,陈然,我也正想跟你说,有空你还是劝劝小娟吧,女孩子家,成天在外这样应酬,不说别的,这身体也吃不消啊”母亲叹口气,扶着旁边的椅子坐下,“也不知我这女儿是怎么想的,要说现在以你们的条件,哪需要这样奔命,何苦这么折腾自己。都快四十的人了,原来想让你们带小孩,就她一人任性,不愿带,好了,现在我们都不勉强她了,那就省省心好好过日子呗,可她一天到晚就非得在外面这样漂着,问她她就不耐烦,说是单位应酬,我就不明白了,我也是给共产党打了一辈子工的人,怎么没见她那种上班法儿啊?天天至少十点后才回家,我不是说我一个老太婆需要人陪啊,我是担心她,一个女人,老公又不在身边,现在社会上那么乱,她爸已经走了,这万一她要是再出点什么事儿,我这一孤老婆子,可怎么办啊!”母亲说着说着就抹起眼泪来,“陈然,你别怪妈多嘴,妈老早就想问问你了,你和小娟,你们没什么事儿吧?我眼瞅着你们,好像不太对劲似的,以前在N市,小娟天天叽叽喳喳嘴里都是你,现在十天半月也听不见她提起你,偶尔说到,我看她也是一副懒懒的样子。”母亲觑着我的神色,欲言又止道,“你们,没什么吧?”
心底无声一叹,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可眼下我们的情况,又怎么可能告诉她让她焦心。想到此,我便故作轻松地整理随身行李,一边道,“妈,我和小娟能有什么,你想太多啦。小娟工作忙,又好歹任了个一官半职,现在政府部门这样那样的考核和任务很多,卫生局这种单位,又直接和老百姓吃药看病这些民生问题挂钩,各方面都盯着呢,何况又是在H市这样的大城市,中央好多改革做法都在这里试点先行,事情比起其他单位只有多的没少的,哪能和N市你们年轻的时候比呢。你就别担心了,有空我会劝劝她的。”突然想起咨询公司的证件资料还在交流房那边放着,便转身对母亲道,“妈,我去交流房那边拿点资料,你先睡,不用等我,都这么晚了。我给小娟留着门,等她回来,你别担心,啊?去吧”
母亲见我没太多异样,看看时间确实已晚,老年人上了岁数,身体终归扛不住,便撑着膝盖站起来,“行吧,反正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也弄不明白。好,你去吧,这么晚了,快去快回,小娟回来如果喝了酒,我给她做了醒酒汤在冰箱里搁着,到时你让她热热喝了。我就先去睡了。”说完摇摇头,叹一口气,进屋去了。
我答应着看她走进卧室,脸上刻意露出的轻松笑容才慢慢收敛,我和小娟之间,说散也就散了,可双方的父母在这一过程中所承受的痛苦和伤害,或许根本就不比我们少。望着母亲佝偻的背影,想想我的父母过早而生的华发,我不禁叹口气,就算我和小娟离婚,这消息还是先瞒着他们等后面找机会再徐徐告之吧。
此刻走在小区的人行道上,夏夜寂寂,蝉鸣不绝。道旁的蔷薇月季最是开得红火,夜色下虽看不清颜色,香味却浓郁得一团团怎么也化不开吹不散。天上繁星点点,隐约可见银汉迢迢,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记忆中我与小娟曾在N市的星空下一同畅想天上人间,何曾想过此刻我会在同一片星汉灿烂中计划着与她的别离,世事无常,原来那一片星空,从来就不曾属于她和我……
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摇摇头,眼看交流房已近在眼前,我抹一把脸,正准备上去,忽然看见身旁停着的银色吉普,同样的车牌,同样的车型,让我回想起那个夜晚,不由得停下脚步,我抬起头,发现三楼的房间里竟亮着灯,灯影摇曳下,有两个熟悉的身影正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尔后,灯灭,一切隐入夜色沉沉,再看不清黑暗里的喜怒哀乐……
我停下了脚步,靠在身旁的吉普车上,点燃一支烟,闭上眼,深吸一口,再对着天缓缓吐出,我的内心很平静,毫无波澜,仿佛就是撞见两个与我无关的情侣做着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想此刻已经没必要上去了,对与错,都已不再重要,何况这本就不是对错能分辨的事情,哪有什么对错呢,都是一堆不得自由的灵魂罢了,而明天,我们四个人,终于都能够解脱了……
默默地把烟抽完,我掏出手机,用最快的速度给小娟编辑了一条短信,“小娟,我回H市了,现在在交流房楼下,我就不上去了,你回家的时候记得把交流房里咨询公司的资料带回来,明天中午一起吃饭吧,就我们两人,我有事跟你说。”
尔后将手机往裤兜里一揣,转身离去,再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