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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然
我是在地震发生后的第三天才与小娟单位的同事汇合并随同医疗队进入县的。这短短两分钟的天地颤抖及之后的时间,当是万千国人的至痛时刻,无数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场建国以来破坏力最大伤亡最惨重的地震,一夜之间让中华大地愁云惨淡悲风呼号,说国殇亦不为过。
截至我们进入县的时间,这场史无前例的大地震已造成上万人死亡,十几万人受伤,无数房屋倒塌,直接经济损失已达千亿元。此刻,当我坐在今天凌晨才抢通的前往县的汽车上,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沿途的景象仍是让人触目惊心。
视野所及处,大片大片的残垣断壁,如同孩童用沙石垒起的玩具房屋,一点风雨顷刻间便将其夷为平地。公路早已不见昔日玉带缠绕的婀娜蜿蜒,全是大大小小的裂缝,汽车如同驶入了不断摇晃的筛子,只能被动地随着左右颠簸起伏。路上散落着大大小小毁损的车辆,成堆的巨石几乎将车厢压扁。余震不断,山石早已松动,一不留神便如泡沫屑簌簌飞落,考验着所有人的意志和承受力。由于这边的通讯仍旧中断,很多本可由设备鉴别的灾情此刻都只能靠人眼观测判断。所有人都全神贯注,手心捏把汗,一看到石块下落少些,安全员便指挥车队迅速通过。有的地方崩塌的山石已经将公路全部堵死,为避免出现意外也为赶时间,我们经常需要下车徒步行进,车队则等到道路彻底打通后再继续向前与我们汇合。这样走走停停,等到达县县城,已是傍晚时分。
震后的县满目疮痍,整座县城已看不见一栋完整的建筑,到处都是断瓦残垣,昔日挺拔的高楼广厦此刻却如无力匍匐的垂死之人,翻腾着陈旧混浊的石灰粉尘,血红的钢筋有斑驳的锈迹,死气沉沉地弯折支伸着,仿佛一双双仰天呼救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命运之门在眼前残忍地关闭。连日大雨,沉渣废渍泛起土色浮沫,混杂在黑褐色的泥浆里,散发出腐败难闻的臭味,成片的废墟中随处可见残肢断臂和血肉模糊的尸体,不断有撕心裂肺的呼号声裹挟着奄奄一息的求救声传来,此起彼伏如哀乐盘旋不绝,更显得整座县城如鬼魅肆虐阴森凄凉。
望着昔日风景秀美的旅游胜地顷刻间化作人间炼狱,饶是七尺昂藏男儿此刻也不免泪落如雨。为了争分夺秒抓住72小时的黄金时间营救更多生命,顾不得悲伤和连日奔波的疲惫,所有人迅速投入紧张的救援工作。我和卫生局的同志一方面协助医疗队对伤员进行初步的救治,一方面竭力搜寻当地卫生局和小娟的消息。直到凌晨三点左右,才得到关于小娟的确切信息。
由于地势偏远,县卫生局为本次交流活动安排了充足的时间,三天的会议讨论后便是对当地医疗卫生系统的实地调研。地震当日的调研活动安排在下午,上午则是自由活动时间。我知道小娟在家便有晚睡晚起的习惯,在这边没有工作时想必也不例外,果然不出所料,据当地卫生局幸存的同志介绍,与会人员都是统一安排在单位旁的人民宾馆,当天并未见小娟外出。
人民宾馆是六层电梯楼,抗震性能强于普通楼房,但因处于重灾路段,毁损程度仍是惨不忍睹。我们赶到现场时,只见六层高楼已从中断成两半,规整的房间早已变形,雕梁画柱东倒西歪,再看不出旧时模样。宾馆前悬挂的旗杆已然倾折,鲜艳的旗帜散落地面,沾染上泥泞土块,辨不清颜色。脏水横流,发出阵阵恶臭。前台宽敞的大堂此刻已掩在一堆破烂的钢筋水泥里,出入通道全被堵死,大楼里隐约有微弱的呼救声传来,我甚至能看见某些扭曲的窗棱上悬着的肢体和压扁的人头,心不禁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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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强抑住汹涌而起的反胃,忙别过头去,却见同行的H市卫生局的同志已止不住的哇哇吐了起来。
随行的部队人员立马行动起来,利用生命探测仪搜寻着幸存者,县卫生局的同志告诉我们小娟的房间在三楼,我的心兀自一缩,三楼,眼前这样严重的毁损,整栋楼被截断后几乎齐齐往下垮塌,底层的人只要未在第一时间跑出,几乎全被压在下面,生还难度和救援难度都会大大增加。更何况还无从得知小娟的具体房间。从外看去,下层的房间很多已经变形,如果小娟的房间在楼层中部可能还有一丝希望,若是靠边的房间,……我已经不敢想象……
但眼下不是悲伤犹豫的时候,也没有选择的资格,大难当前,每条生命都是无价,在无法确定小娟的位置和生死前,我们只能随同部队努力搜救着幸存者。不知是不是这样惨烈的灾难让上天终于在山摇地动后生出些微怜悯之心,给了我们难得的片刻安宁,在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未发生余震,没有让本已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雪上加霜,为救援更多生命争取了可能,部队先后救出五名幸存者,其中还有一名八岁的女孩。当每一位幸存者被抬出废墟的那一刻,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呐喊、笑泪交织,天灾面前,个体的力量虽然渺小,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便会尽百分之百的努力,战士和医疗队员永不退却永不放弃的意志精神感染和鼓舞了我,让我对小娟的生还逐渐有了信心。
等到我们最终确认了小娟的房间时已近黎明时分,天边开始隐隐透出清灰,就像浓墨浸透的幕布在水中轻轻滑过,经纬间的色渍析出,带起缕缕墨韵,只留下陈淡的暗迹,与剩下的墨色渐变融合。雨势渐弱,有山石冷冽浑浊的气息与废墟中升腾的腐烂霉旧交混,生成从未呼吸过的怪异味道,让人闻之欲呕。
部队接到消息很快将有新一轮BAO雨来袭,大家的心都不由得一沉,脸上的表情愈发冷峻。山雨连绵,最不利于救援,且易滋生病毒疫情,形势严峻让每个人都捏了把汗。我稍微松懈的心又提得老高,凶多吉少的预感从始至终都如影随行。好在小娟的房间靠近中部,虽垮塌严重,但还未完全变形。掉落的石板和折断的梁柱参差错落,拱出一个三角形的空间。生命探测仪显示有微弱的生命迹象,隐约间能听见有气无力的痛苦哀鸣,伴随时间的流逝已有渐弱之势。我的心一阵狂跳,会不会是小娟?!是她吗?这样的想法让我顾不得随时会垮塌的楼板,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前去用手扒开堵塞在外面的碎石泥土。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很快将堆积在外面的石块清理干净,透过废墟的间隙循声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两人被压在倒塌的石柱下,男的已经没了呼吸,他匍匐在地上,双手做出向外推举的姿势,手肘却支撑着地面,似乎在竭力撑出一点空间,柱子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身体已被挤压得变形,看去甚是怪异。他的身下,是女的被压住的双腿,上半身被掩在零乱的碎石中,只露出伤痕累累的脸满是尘土血泥。
可我却在一瞬间认出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即便头发散乱尘土封面,那黑色的连衣裙及包裹住的身体,是我无法磨灭的记忆中曾经与我相守十年的枕边人——小娟。
此刻,她紧闭着双眼发出时断时续的呻吟,偶尔痛苦地蠕动着身体,想是血肉模糊的双腿令她在清醒与昏迷中不断切换感知,嘴唇已看不出颜色,干裂的唇纹里嵌入细密的灰土,似封住了开合,稍一抖动便有沙尘轻轻坠落。
我的心似被一把钢针直直扎进最深处,撕心裂肺的痛迅速漫延至全身每一个细胞,怎么会这样?!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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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这是真的吗?这是真实的世界吗?几天前还与我在H市的豪华餐厅里侃侃而谈率性洒脱的小娟,美丽大方精致时尚的小娟,此刻竟以这般面目呈现在我的面前,在这个原本与我们的家远隔千里万里的地方,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狭窄空间里,在一具冰冷的尸体旁,度过了三天三夜!这是同一个世界吗?是我们生活的当下吗?为什么,我觉得像经历了生死轮回一般痛苦与绝望?!
“小娟!小娟!我是陈然!我来了!”我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一面回过头对众人喊到,“快!快!是小娟,是小娟,我的妻子!她还活着!快救她!快!”
当我们终于能够勉强进入小娟的房间,才发现她的双腿已被倒下的柱子压断,暗红的血将黑色的连衣裙染成死败的硬色,与伤口凝在一起完全无法揭下。创伤太久加上雨水浸泡沾染,断面已开始腐烂,医疗队当即决定给小娟实施截肢手术。当医生告诉我这一决定时,我有一瞬间大脑是空白的。
但也仅仅是一瞬,千钧一发之际,生命大于天,岂容我踯躅犹豫?我又怎可能踯躅犹豫?!来不及细想截肢的小娟对于我们以后的生活意味着什么,我当即咬咬牙,暗暗对医生点点头,一手握起小娟的手,在她耳边大声道,“小娟,我是陈然,坚持住,我们马上救你出去!你会没事的,相信我,我在你身边!”
似感应到我的话语,我看见小娟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心中一恸,几乎落下泪来,不由得紧紧攥住她的手,一边配合着医生,一边在她耳边继续说着鼓励的话,给她生的希望和信心。
同行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压在小娟腿上的尸体挪开,翻开脸的那一刹那,我的脸唰地变得惨白,那伏在小娟身上兀自承受着千钧之重用生命最后的力量保护着她的男人,竟是,赵处长!!
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只觉一瞬间浑身的血脉都似凝固成了冰,在身体内嘶嘶碎裂,发出嚓嚓的哀鸣。之前只一心担忧小娟的安危,竟忘记了同行的赵处长亦是杳无音信。他是孤儿,婷婷年幼,自然未有亲人及时打探他的消息,现在,当我看见他死去的早已没有血色的脸,眉眼间有痛苦的扭曲,唇角流出的血迹早已变黑干裂,牙关却紧闭,仿佛拼尽了所有力气。我的眼前浮现出几个月前他在席间谈笑风生的模样,对小娟隐忍而内敛的关心,对婷婷慈祥怜爱的舐犊之情,他在小娟父亲葬礼上对我推心置腹的劝说,在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拥小娟入怀的冲动与深情……他是那样温厚敦和的人,对小娟爱得这般深沉细致,我本以为自己与小娟的分手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他,谁曾想,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陪伴,竟成了他与小娟的永诀!
一瞬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在这方阴暗的遥远的的县角落,看着生命逐渐凋落,泪如雨下。
医疗队的医生经验很丰富,即便如此简陋的条件和危险的境地,亦成功地为小娟进行了截肢手术。待到将小娟抬出废墟,几经辗转终于安全转移到C市医院时,已是两日过后。
小娟醒来后见到我并没有过多的激动或惊讶,只扯着包满纱布的脸微微动了动,似想对我笑,可那笑里,却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和历经生死的感慨,只费力睁着黯淡的眼睛,缓缓问道,“广诚怎么样了?”,尽管她已用尽全身力气,听在我耳边仍如枯败的黄叶轻轻从树上坠落,喑哑萧瑟,无声无息。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默然良久,睁开眼,盯着小娟的眼睛,沉声道,
“小娟,赵处长他,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