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她也并不爱你,又何必苦苦囚禁着她不放呢。”木易接下来的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宇文邕。
“我爱她,这就足够了。”他脱口道。
木易抬眼看了看他,“皇上,没有一种爱可以在自由之上。爱的本意应是尊重而绝非屈辱,因为,爱本就不是一种权力,更不能成为一个借口。”
宇文邕的身子微微一震,又望了长恭。她竟然为了离开这里,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难道自己的王宫,对于她来说,真的就是一个囚笼吗!自己所做的一切,在她眼里也不过如此吗!
他知道,他一直梦想的东西就是她,可是不知从什么开始,他所梦想的东西已经变得更多更多,他所想要的东西里,不但有她,还有这个有她的天下。如果这张地图被突厥人拿到手,实在是件令人困扰的事。所以,他无论如何也要取回那半张地图。在某一个瞬间,他忽然觉得很难选择。
“弥罗。”她忽然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小名,“其实有时候,追求某样东西,到了最后,已经忘了最初的目的,而仅仅是为了得到。就好像你对我最美好的回忆还停留在月牙湖畔时一样,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是那时的高长恭了。所以,就算你一直禁锢着我,那也不是你想要得到的我。”
不,他要她并不只是为了得到,可是,当他再次抬眼望着她的眼睛时,他忽然悲哀的发现,这个人的心,他可能永远都得不到了。
在过去的这么长时间里,他一直将她囚禁在自己的身旁,看着她一天一天憔悴下去,可是自己又明明知道,这对她是怎样的不公。
他也明白,真正残酷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爱着她,也恨着她,有时连他自己也不知该怎样做。
于是,他就在这时作了一个决定,他想不通透那是对是错。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想要去做,如入魔道,身不由已。
在爱与恨之外,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
放弃。
“好,那么朕就和你打一个赌。如果你输了,你就交出所有的地图,如果你赢了。”他顿了顿,“我就让你带走她。”
“好。”木易干脆地答道,他清了清嗓子,指着那副画道,“这副画的后面有条通向宫外的秘道,画上的某一处就是开启秘道的机关,如果你能找到,就算你赢,不过,机会,只有一次。”
“没问题。”木易回答地同样干脆,在稍稍考虑了一会之后,忽然伸出手,朝着画里的某一处摁了下去。
只听卡答一声,挂着美人图的墙竟然慢慢分成了两半……墙内自有一番天地,还有阶梯通向那不可知的黑暗。
“你怎么知道……”宇文邕看上去相当的吃惊。
“皇上,这副画像里的女子和你有几分相似,如果没猜错,应该是你的母亲吧。”他扯了一下嘴角,“所以我猜皇上必定不会将开启的机关安在您母亲的身上,那么整幅画里,似乎只有这朵别在鬓角的着朵牡丹最有可能了。皇上金口玉言,这里的各位也都听到了,想必皇上你不会反悔吧。”
宇文邕沉默着,静静的望着长恭,恍若眺望断线的翩然飞逝的风筝,哪怕坚韧的筝线嵌进掌心的伤痕、哪怕根本什么都攥不住,也不愿松手。直至,到几乎要断掉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松手让那线飞走,任盘根错节的痛楚渗入肌肤血液。
他忽然走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嘴唇冷得象冰,所以俯下头,用另一个人的嘴唇来温暖自己的嘴唇。
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慢慢移开了嘴唇,拿着她的手贴在唇边:“我会让你走,但是,我可不可以请求你,假装一次。只有这一次,假装你是爱我的呢!”
那一刻长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骄傲的男人,会放低自己一切的尊严,向另一个人乞求爱情。
她没有再挣扎,迷乱的承接着那些疯狂的印在她唇上的吻,他从来不曾尝过这样深深的,绝望黯然的悲哀的吻!
有一种颤栗的感觉穿透了她,无法假装,无法忘记的强烈的震撼。
“记住,高长恭,如果要恨,就恨的长久一点,记得是一辈子。”这是他对她所说的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最后的一点点要求,只要她能记得他,哪怕是恨,也要她记得他。
他不想折断她的翅膀…从前或许想过,但始终还是舍不得。只要她记得…记得曾经遗落根羽毛在这里便够了…该离开的终究留不住,如果她要自由,他不会再给予捆绑。因为这世间,总会有自己得不到也不能占有的人,阻挡不了也无法改变的事,拿不出也给不起的爱。
不过在此时此刻,他也很想问自己,如果没有那半张地图,他会放手吗!
答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她离去的背影,在一片黑暗中越来越远,远得这一生,仿佛都再也走不到他的身边,走不进他的心。
大概下了几级阶梯,借着火折子,长恭看清了还和原来一样,是一条幽长狭窄低矮的通道,四周弥漫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
两人在通道里默默地走着,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长恭看到了和之前一样的出口,不由大喜,正想回头告诉他,忽然只觉脖颈处一痛,眼前一阵发黑,倒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夜,静谧的黑,在雪地上磔磔急行的马车轱碌声,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长恭恢复意识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欣喜若狂的面容,彼时,月色清冷的淡银,映上女孩的笑颜,如花盛开在眼前般,美好而温馨。
“长恭哥哥,你没死,你真的没死……我们真的把你救出来了……”小铁那激动颤抖的嗓音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这是不是又是幻觉……
小铁抹了一把眼泪又破涕为笑,“瞧我给说惯了,应该是长恭姐姐才对……”
“小铁……”她低低喊了一声,眼睛在突然间竟然湿润起来,她抖动着长长的睫毛,竭力去忘记那涌起的一幕幕酸楚的往事。
感觉到她情绪上的变化,小铁连忙绽开了一个笑容道,“对了,你的孩子,将来让他认我作干妈好不好!”
长恭心里一震,蓦的睁大了眼,“小铁,我的孩子呢!他现在在哪里!我要去看他!”
“不急不急,他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我这就带你去看他,然后我们一起回漠北好不好!那里有我的哥哥和阿景哥哥…绝对不会,不会再有人伤害你…”
长恭听到孩子没事,这才稍稍放了心,可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去了突厥,还成了突厥公主!你怎么知道我没死,又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小铁扯了扯嘴角,“长恭姐姐,你的问题这么多,我一下子又怎么回答。这个狗皇帝连你都要杀,我已经对他,对这个国家失望透顶了。至少突厥,还有我的亲哥哥。”
长恭垂下了眼眸,“我知道你的心情,小铁,我又何尝不是失望之极……”她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木易又是什么人!”
小铁的脸色一僵,支吾道,“哦,那是我哥哥的一个朋友。”
“你哥哥的朋友!”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小铁。
“嗯,是,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小铁忽然眼眶一红,拉住了长恭的手,“你,你一定在周国受了很多苦吧!”
长恭沉默着,却没有说话。
“你不用瞒我,我知道,我知道……宇文邕这个……这个混蛋,如果不是他强迫你,你又怎么会有这个孩子……”小铁的眼中似有水气弥漫,到后来竟然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长恭连忙摇了摇头,“不,不,小铁,这个孩子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那是——”小铁显然大吃一惊,瞳孔骤然一缩,“难道是——”
她低下了头,只觉得仿佛从心头流出了淡淡的鲜红,缓缓浸润,最是温暖。
温暖的血,深深的痛。
痛到极致,却又温暖到极致。
“是,这是恒伽和我的孩子。”
小铁的脸色变得灰白一片,嘴唇轻轻抖动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个孩子——是我去讨伐高思好之前和恒伽……”长恭的面色微微一红,对小铁异常的反应倒也没有留意,“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孩子,我也不会苟存残喘地生活在那个囚笼里。”
小铁似乎慢慢冷静下来,“怪不得听宫里人说,小皇子是早产了。”
“那也是宇文邕为了不让人说闲话找的托词。”长恭的神色一黯,“虽然恒伽不在了,可他却给我留下了一件最珍贵的礼物。”
“长恭!”小铁忽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不行了,我,我装不下去了。有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说明白!”
“什么!”
“其实,其实恒伽哥哥他……他没有死!”
这短短的一句话——就象是一箭击中了她的心房。血色四溅,犹如鲜红的花瞬息之间当胸开放,而她的伤痛,她的思念,也如这成千上万朵的血色花朵,飞飞扬扬的翻涌着……
“你说什么!恒伽他没死!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她的思绪在瞬间变得极度混乱起来,伸手抓住了小铁的衣襟连声问着。不知为什么,在难以置信的震惊,欣喜,怀疑中,却又夹杂着莫名的恐惧。
一种让她不敢深入想像更多的恐惧。
“你冷静下,先听我说。那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你已经停止了呼吸。我——我……”小铁叹了一口气,显然不想去再回忆当时的悲伤,“我们也只得将你先安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