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钩,沉沉夜色中,高岗连绵,虽然并不魏巍,可是在这暗夜中,却也显出几分气势。
参天大树,环绕着这座千年古刹。彤云密布下,没有叶子的树枝横伸而出,有如苍老而枯瘦的手臂一般,直指苍穹,透着一种难言的森森鬼魅之气。
或许,是因为这座已历经千年的古刹,本就是为了纪念汉初戚夫人的缘故。这座寺庙给人的感觉,总是透着七分悲凉,三分凄楚。
纸灯笼摇晃着,在这夜里,点点昏光惊醒栖息在林中的乌鸦,发出让人心头发毛的“呀呀”之声。听说,傍晚时分,群鸦归巢之时,整座戚姬寺都会被一片黑云笼罩。还听说,这些乌鸦是在为戚夫人哭……
驴车没有上岗,而是停在山岗下面,就和之前早就停在那里的马车一样,随意系在林间或是山岗下的拴马石上。
林贞娘扶着陈氏,一路登上高岗。此刻听着林中乌鸦的叫声,心里总觉得有些毛毛的。只是转瞬之间,她想起李安说的那些话,就渐渐放松下来。
扭头看着林中隐约的黑影,她低声嘀咕:“不知道小黑的父母是不是也在这里——回头把它给你们送回来啊!”
陈氏莞尔一笑,睨着林贞娘,却没有说话。那只养在家里的小乌鸦,到底是怎么来的,虽然她从没问过,可是心里却是清楚得很。
若是从前,她怕是早就忧心重重地教训女儿。可是现在,她却只是默默注视着。固然是因为她知道女儿有些特异之处。而另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她相信女儿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两母女低声细语,沿着坡道一路向上,离寺门还有段距离,已经先看到门前的人群。
虽然是深夜。可是为着抢头柱香而出城的人却有不少。不过,戚姬寺地处偏僻,能在此刻赶来的大多都是乘车而来。此刻聚在寺门前的。一眼看去,大多都是些跟随而来的小厮。就像山岗下看着马的马夫一样,以男人居多。
虽然打着的灯笼都不是很亮,可是聚得多了,倒让这些人把正走上山的人看得分明。
有那青衣小帽的小厮,就歪着脑袋看过来。打量半晌,扭过头去也不知说了什么。人群里就响起一阵笑声。
林贞娘皱眉,感觉到陈氏落在她腕上的手重了几分,就嘟了下嘴唇,低喃道:“娘……”
陈氏一笑,虽然手上的力道轻了几分。却没有打算放手。林贞娘牵起嘴角,也没强求,就这样扶着陈氏,径直穿过人群,仿佛没有听到那些笑声一样。
因着大年初一抢头香的习俗,戚姬寺这个时候早就灯火通明。迈进大门,远远地就能看到大殿中的灯火。哪怕隔着一层窗纸,也能想像到殿中莲花灯灯光摇曳的幽静。
而在大殿之外,却有十几、二十个妇人候着。或是三五一群。或是独伫一角,有低语呢喃的,也有默然无语的,都是在等待大殿的门打开。
虽然佛信徒中男妇皆有,可是这种场合下,还是妇人居多。也是因为这个。所以陪着主家上山的小厮们多是留在寺外的。
因是来得迟了,陈氏虽有心上头柱香,却也没有刻意往前抢,走到大殿外铜铸的大香鼎前,也就没有再往廊下行,而是转到一边的柱子旁。
林贞娘目尖,却是先发现柱子旁还另有人站着,只是这人一直站在暗影中,刚才才没有看到。
走得近了,陈氏也看到那里站着人,忙停下脚步,歉然点了下头。
那年经的女子目光微闪,虽然也客气地点了点头,却仍是看着陈氏转向另一边,没有半分相让之意。
离得大概有七、八步距离,林贞娘侧目看去,先留意到的就是那穿着一件灰色狐裘的女子有一双极亮的杏眼。杏眼有神,亮晶晶、水汪汪的,可是眼神却又是透出七分妩媚。因着这双眼,原本就极美艳的女子更添三分风情,竟有说不出的娇媚。
好生漂亮的女子!
在心里赞了一声,林贞娘还在奇怪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竟这般美艳。就看到一个做丫头装扮的少女凑近女子。
“小姐,我刚找着知客僧问了,说是还要等上一等……”
林贞娘目光一闪,看着那丫头,心里却是暗道:“原来是她!”
这美艳女子她从前没见过,可是这丫头她却是见过的。正是瓦肆中春香楼中的丫头小娟。此刻小娟称呼那女子小姐,那她自然就是那位名满定陶的花魁玉梅小姐了。
怪不得,她会一人低调地站在这柱子后。
心里有了这样的想法,林贞娘再看过去,就觉得那一群妇人之中,瞥向这边的目光里带着几分鄙夷、轻蔑之意。
显是听到小娟的话,也猜到玉梅的身份了,陈氏有些不自在。脚步挪了两步,似乎是想走开,却又觉得这样下人脸面有些不妥,一时间竟是僵住。
林贞娘偷眼看去,只见玉梅挺直了背脊,立于柱后,神情漠然,在夜色中,直如一株苍虬有力的老梅,于寂寞冷落中无声地吐露幽香。
许是因为那样的姿态,林贞娘心中忽生起几分钦佩之意。再想到之前那两只香囊,她便无声地拉住了陈氏的手。
谁管别人怎么看?更何况,她也并不是与玉梅站在一处。各站各的,就算是有那喜欢胡说的,也说不出别的。
虽然道理是这样的道理,可是难免觉得有人把目光偷瞥过来。
林贞娘只作看不到,只偏了头看那大殿之中。
大殿的门一直紧闭着,只隐隐看到摇曳的光……
忽然扬起眉来,林贞娘扭头低声道:“娘,殿里可是有人?”
陈氏一怔,定睛看了半晌,却是辩不大清,“许、许是有僧人在里面……”
陈氏只说了一半就没有再说下去。这个时候,大殿门未开,怎么会有僧人在里面呢?难道是有人从别的门偷偷进了大殿?
陈氏尚如此猜测,人群中有留意到的妇人,更是作如此猜测了。
不过片刻,悄声嘀咕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有一个娇俏的年轻妇人皱眉道:“莫不是放了什么人去烧头柱香?怎么能这样呢?文竹,你去找知客僧来好好问问,咱们武家年年捐那么多香油钱,是白捐了不成?”
武家的?!
林贞娘心里暗自嘀咕,不知道这是武家里哪位娘子,竟然自己亲自来上香,看来很虔诚呢!
就听到离那妇人不远处的一个中年妇人慢条斯理地道:“雪菊,知客僧刚是怎么说的了?你去问问,是不是他说的都是空口白牙哄人的话?若是这样,咱们也不必回禀娘子,就直接告诉他,刚许他的那一百两香油钱,没了。”
“是,吴妈妈。我就去指知客僧。咱们可不是像旁的人,十文八文的也叫捐了不少,实打实的雪花银子,就是知客僧瞧着也是瞪大了眼,直叫‘阿弥陀佛’呢!”那叫雪菊的丫头脆生生地答应着,眼角瞥处,却好象看的正是那年轻的妇人。
显然那年轻妇人也察觉出来那雪菊意有所指了,面上飞红,她虽是气得不轻,却不好破口大骂,只能一巴掌打在身边的丫头身上,“轻狂的贱蹄子,也不看看是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卖弄轻狂,看回去不告诉大郎,好好收拾你个不分尊卑的死丫头。”
那丫头吃痛,却不敢分辨,只一昧求饶:“姨娘,奴婢不敢了、不敢了……”
其实,她又何曾做过什么?只是被主子打在身上,先认错了事罢了。
林贞娘听到那丫头叫姨娘,心里倒是不由得“哦”了声。却原来这不是正经娘子,而是个妾,怪不得了……
虽然抢头柱香是顶重要的事,可是真是大户人家尊贵的娘子,却多半不会亲来的。就像那吴妈妈,显然是家中主母信得过的妈妈,代替主母来抢头柱香的。
不过,那年轻妇人说是武家的,若真是那个武家,那定陶城里敢出言讽刺的人家可是不多。
她心里正想着,那雪菊已经脆声笑道:“妈妈,你瞧,那可不是知客僧,可是叫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就到——师傅,过来这边……”
雪菊叫得欢,那年轻妇人却不答应了,重重拧了把那挨打的文竹,又顺手推了她下。
那文竹踉跄着冲出去,可反应也算是快了,快步赶到那走过来的年轻和尚面前,大声道:“师傅,我家娘子唤你过去。”
被她一拦,那似乎是想往寺门去的知客僧只得停下脚步,合什道:“这位女施主,大殿门一开,诸位就可上香了——还请稍安勿躁。”
“那个、那个……”文竹吱唔半天,才道:“我们是武家的。”
听得直皱眉,那年轻妇人有意出声,却又觉有份。还是那个雪菊直接笑道:“师傅,我们是萧家的……”
这两个丫头一攀比,连那和尚也要皱眉了。就算是方外之人,可定陶武、萧两家的恩恩怨怨,也是听过的。
果然是萧家的!
林贞娘挑起眉,心里暗道:不是说武、萧两家最近在合作吗?怎么这会儿要闹起来?这,可是奇怪了……(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