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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第146章

作者:王觉仁 字数:3012 书籍:血腥的盛唐

  马车的方向是东南,目的地是千里之外的潭州(今湖南长沙市)。

  车中的人双目微闭,神情疲惫,脸色就像道路两旁随风飘舞的落叶一样,显得枯黄而了无生气。

  他就是禇遂良。

  他现在的职务已经不再是朝廷的右仆射了,而是潭州都督。

  深秋的阳光透过半掀的车帘照射进来,斑驳陆离地打在他的额头上。随着马车的晃动,他额前那道新添的疤痕看上去就像一条正在困境中挣扎的褐色蜈蚣。

  【新皇后:武则天】

  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唐高宗李治颁布了一道废黜王皇后和萧淑妃的诏书:“王皇后、萧淑妃谋行鸩毒,废为庶人,母及兄弟,并除名,流岭南。”(《资治通鉴》卷二百)

  至此,这场旷日持久、震动中外(宫中和外廷)的后宫之战,终于以王、萧的全面失败而落下帷幕。

  说王、萧二人“谋行鸩毒”,这实在是有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味道。然而,形势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人去关心天子所言是否属实了,更没有人敢替这两个被天子抛弃的女人说话。满朝文武如今关心的只是——如何在急剧变化的形势中,迅速作出对自己有利的选择。

  十月十九日,大唐帝国的文武百官联名上疏,请求让武昭仪正位中宫。

  同日,高宗李治颁布了一道诏书,宣布册立武昭仪为皇后。

  在这道历史上著名的《立武昭仪为皇后诏》中,李治冠冕堂皇地向天下人隆重推出了他的新皇后武媚,诏书称: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待从,弗离朝夕。宫壸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全唐文》卷十一)〗

  这道诏书的大意是:武氏门第煊赫,功勋彪炳,出身高贵。过去因才德出众被选入宫中,美誉之声溢满宫闱,德行之光照耀掖庭。朕昔日为储君时,蒙受先帝慈恩,常得侍奉左右,朝夕不离。在内宫之中,始终检点自己的一言一行;身处嫔妃之间,从未与人耳目交接。先帝有感于此,每每赞赏称叹,遂将武氏赐给了朕,就像汉宣帝把王政君赐给太子一样。现在,可以立她为皇后。

  很显然,诏书中这些肉麻辞藻和吹捧之词都是文臣们帮天子堆砌的,纯属政治上的空话套话,不值一哂,关键是“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这一句,明显是出自高宗的授意,否则没人敢这么编排。

  不过很多人都知道,所谓“遂以武氏赐朕”只不过是李治对天下人撒的一个弥天大谎。他试图以此淡化武媚曾经是先帝侍妾的尴尬事实——只要把武媚说成是先帝所赐,那么她的身份就不再是李治的庶母,而是名正言顺的妻妾了,立武媚为皇后的合法性依据也就有了。

  然而,这个美丽的谎言实在是编得有些牵强,它固然是把李治和武媚的关系洗白了,可同时却把太宗李世民的脸给抹黑了——很难想象天底下会有这样的皇帝和父亲,居然不惜违背礼教人伦,把自己的女人(而且是已经临幸过的)主动送给儿子当老婆!

  不过太宗皇帝既然已经作古,死无对证,这件事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只要高宗能把谎扯得理直气壮、扯得正气凛然、扯得脸不变色心不跳、扯得连自己都相信是真的,那又有谁敢公然指责呢?

  再说了,有了禇遂良被贬的前车之鉴,百官们谁愿意步他后尘?他们当然乐得与高宗皇帝一起圆谎,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悦和胜利的果实,一起为武昭仪的苦尽甘来拊掌相庆,一起为她的正位中宫举手欢呼。

  永徽六年这场后宫之战的结果,传统史家往往把它归功于(或者归罪于)武曌的个人因素。在传统的解读之下,武曌纯粹是因为施展了狐媚之术迷惑高宗,并且处心积虑陷害皇后,不遗余力拉拢朝臣,最终才得以正位中宫。而高宗李治则被普遍描述成一个毫无主见、纯粹被武曌利用的昏庸皇帝。

  事实上,这未免高看了当时的武曌,也未免低估了当时的李治。

  解读历史都难以避免事后诸葛亮。人们往往是因为武曌日后缔造了一个女主登基、牝鸡司晨的历史事实,并且因为李治的确对日后阴盛阳衰的政治局面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才会以此倒推,从一开始就把武曌视为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和阴谋家,也才会把李治始终看成是一个懦弱的丈夫和无能的皇帝。

  可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的目光,因为它把动态的历史静态化了,也把复杂多变的人简单化和脸谱化了。

  武曌固然是一个自信、坚忍、工于心计、不甘被命运摆布的人,但是在人生的不同阶段,或者说在不同的时势和情境当中,她的生命能量必然要受到不同程度的制约,尤其是在正位中宫之前,无论她有多大的野心和阴谋,其力量和手段也终归是有限的,所以,不能认为她当时就已经把李治玩弄于股掌之中。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逐渐成长、逐渐成熟的过程,武曌当然也不例外。从深宫中的武才人,到感业寺里的女尼,再到二度入宫的武昭仪,她强势的人格特征是一点一滴养成的,她巨大的生命潜能也是一步一步开发的。对于当时的武曌来说,未来如同一条迷雾中的河流,谁也不知道前面是暗礁、激流,还是深不可测的漩涡,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着石头过河,绝不可能以一种未来女皇的姿态无所顾忌地往前冲!

  武曌如此,李治亦然。

  永徽初年,李治是一个踌躇满志的年轻帝王,他渴望像父亲太宗那样建功立业,也渴望走出父亲的阴影,缔造属于自己的时代,然而元舅长孙无忌却把他视为永远长不大的幼主,不仅架空了李治的君权,而且以他的巨大权威牢牢束缚着李治。

  长孙无忌的身份是绝无仅有的——天子舅父、开国功臣、顾命大臣、首席宰相,这些特殊身份就像一道道璀璨夺目的光环在他身上交织闪耀,令朝野上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直目而视。可想而知的是,长孙无忌身上有多少重光环,李治头上就会有多少重紧箍咒。所以,血气方刚的天子李治必然会有突围的欲望和冲动,而武曌与王皇后的后宫之战,无疑给李治压抑已久的欲望和冲动提供了一个释放的机会。

  因此,在废立皇后这件事上,与其说李治是一个被炽热的爱情烧坏了头脑的男人,是一个纯粹被武媚利用和支配的昏懦之君,还不如说他是在借机消解长孙无忌的权威,并且在此过程中扶植自己的亲信,进而巩固岌岌可危的皇权。

  武媚固然是利用了李治对她的爱夺取了皇后之位,可李治又何尝不是以爱情的名义,夺回了一度旁落的天子之权?

  说白了,谁也不比谁傻多少。

  说白了,在永徽年间这场争位夺权的大战中,李治和武媚不仅是一对被火热爱情吸引到一起的恩爱夫妻,更是一对被相同利益捆绑到一起的政治拍档!

  后宫大战尘埃落定之后,满朝文武全都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高宗李治和皇后武媚一边,只剩下长孙无忌、韩瑷、来济三个宰相终日愁眉不展,忧惧难安。

  似乎是为了进一步刺激他们脆弱的神经,皇后武媚又故意在天子下诏的第三天,上了一道奏疏,说:“陛下前些时候打算立臣妾为宸妃,韩瑷和来济为此事与陛下面折廷争,如此行为实属难能可贵,诚可谓深情为国!臣妾乞求对他们加以褒赏。”

  这道奏疏就像是一个无比辛辣的嘲讽,又不啻于打了这两个大佬一记响亮的耳光。

  李治看到奏疏,忍不住乐了,赶紧拿给韩瑷和来济看。

  看着这两个宰相难堪而窘迫的表情,李治的心中不禁涌起了一股报复的快意。

  两个宰相实在受不了这等羞辱,过后便频频向高宗提出辞职,可李治自始至终就是两个字——不许。

  现在知道引火烧身了,想抽身而退了?

  没门!

  当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犯颜死谏的劲头哪里去了?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十一月初一,长安城仿佛迎来了一个盛大的节日。

  这一天,太极宫隆重举行了新皇后武媚的册封大典。忙碌的礼官和辛勤的宫人们从十天前就开始精心筹备这场盛典,他们不仅竭尽全力让太极宫的每个角落都变得焕然一新、流光溢彩,而且还从各地采集了数十万朵金黄色的龙爪寒菊,把这座森严肃穆的皇宫装点得妩媚多姿、富丽堂皇。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蓦然照破东方天际的斑斓云霭,把温暖的光芒洒向冬日的长安,太极宫中早已是万众云集、旌旗飘扬。朝中的文武百官、外廷与内宫的诰命夫人以及在京的四夷酋长和各国使节,从天色微明的时候起就已经守候在皇宫的肃义门下,用一种毕恭毕敬的神态和望眼欲穿的目光,等待着朝见大唐帝国的新皇后武媚。

  此刻,皇后的銮驾和仪仗正浩浩荡荡地从内殿走向肃义门。伫立在道路两侧的后宫嫔妃们,纷纷带着一半欣羡一半嫉妒的表情向新皇后行注目礼。她们看见华盖下的皇后武媚头戴凤冠、身着霞帔,脸上始终荡漾着一个雍容而华美的微笑。

  当盛妆华服的皇后武媚终于出现在肃义门巍峨雄伟的城楼上时,整座太极宫霎时钟鼓齐鸣,等待已久的人们怀着无限神往的心情纷纷把目光投向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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