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很快就适应了角色。毕竟前面的两度艳遇已经壮了他的胆子,锻炼了他的床上绝技,同时也告诉了他一个人间至理——男人“胯”下有黄金。
尽管“胯”和“膝”一字之差,义理悬隔不啻天渊,但这并不妨碍小宝将其适当修正之后奉为至理名言。小宝从此格外爱护自己的脐下三寸,因为它将给他带来天底下所有男人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
自从生命中有了妙不可言的小宝,武后便如枯木逢春,老树开花,迟暮之年却绽放出了少妇般的光彩,脸色红润了,皮肤也细腻了,每天的心情更是舒畅无比。
武后意识到小宝对她已经不可或缺,所以决定对他进行包装,以便长期留在身边。她让小宝出家为僧,取名怀义,并让他当上了千古名刹白马寺的住持。小宝从此自由出入宫禁,美其名曰在宫内道场诵经念佛,实则天天与太后切磋“阴阳之道”。此外,鉴于小宝出身卑微,武后就让他认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绍为族叔,改姓为薛。
从此,穷酸卑贱的冯小宝就变成了当朝第一大红人薛怀义。他私自剃度了一帮小流氓当和尚,每天骑着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着在洛阳城里呼啸来去。无论官民,见了他都要绕道走,躲避不及就被当街暴打,打不死算走运,打死了活该。最惨的就是道士,被薛怀义和他手下碰见,抓过来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然后剃光了头发,硬是拉到庙里当和尚。满朝文武和名流政要,见到薛怀义都要尊称“薛师”,并且匍匐礼拜,就连当红外戚武承嗣和武三思兄弟,也要对他执僮仆礼,为其牵马执辔,极尽阿谀谄媚之能事。
薛怀义把洛阳城闹得鸡飞狗跳,老百姓深受其害,各级官府又没人敢管,右台御史冯思勖实在看不过眼,多次将薛怀义的手下逮捕法办。薛怀义恨之入骨,就找了个机会把冯思勖堵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命手下大打出手,直到把冯思勖打得奄奄一息才扬长而去。
但是,也不见得所有人都治不了这个骄横跋扈的面首。
有一次,薛怀义就狠狠地挨了一回教训。
那天薛怀义带着喽啰大摇大摆地进宫,刚好在宫门口碰见宰相苏良嗣。唐代的宰相历来地位尊崇,号称“礼绝百僚”,自然不会给这个凭借床上功夫而耀武扬威的男宠让路;而薛怀义骄横惯了,也没把宰相苏良嗣放在眼里。于是两队人马互不相让,就在宫门口僵持着。苏良嗣勃然大怒,心想这该死的男宠就是他妈的欠抽,随即命手下把薛怀义抓过来,当场噼噼啪啪给了他几十记耳光。薛怀义的喽啰一见宰相发威,又见对方人多势众,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老大被抽。
薛怀义自从入宫以来,何曾受过此等羞辱?他又急又恼,当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跑到武后面前哭诉,口口声声要太后为他做主。武后充满爱怜地抚了抚薛怀义的脸颊,然后慢慢收回了手,淡淡地说了一句:“怀义你也不要太张扬了,以后进出都走北门吧,南门是百官和宰相出入的地方,你何苦去招惹他们?”
薛怀义一脸愕然地看着武后,懊恼沮丧,好长时间没有回过味来。
不过这几十个耳光也不算白挨。因为薛怀义过后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终究只是太后的玩偶而已,要想永保荣华富贵,要想在天下人面前抬起头来,就不能只是在太后的床上操练,而要实实在在地干几件大事让天下人瞧瞧。
挫折往往能使人更快成长。也许正是苏良嗣的几十个耳光打醒了这个浅薄无知的男宠,所以薛怀义才会化悲愤为动力,在未来的日子里轰轰烈烈地干了几件名留青史的事情。然而,也恰恰是这些所谓的大事让他陷入了极度的自我膨胀之中,旋即导致了自己的灭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告密旋风与酷吏时代】
垂拱二年(公元686年)正月,长期处于软禁状态的睿宗李旦忽然接到太后的一道诏书,说是要“复政于皇帝”。李旦大为惶恐。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三个兄长过去的遭遇已经给他留下太多血的教训,所以他很清楚,母亲这么做,绝不是真心想要归还政权颐养天年,而是打算一边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一边试探他的态度。
有鉴于此,李旦当然只能一再上表坚决辞让。他声称,自己既没有兴趣打理朝政,更没有能力统治天下,所以为了社稷苍生的福祉,还须母亲勉为其难,继续临朝听政。
看着李旦一连呈上的三道让表,武后笑了。
看来还是老四比较聪明啊,当初他的三个哥哥要是像他这般乖巧的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
武后的还政表演确实是高明而有效的。从此,那些口口声声要求太后还政的人就不得不保持缄默了。但是武后知道,很多宗室亲王和文武大臣嘴上不说什么,可并不代表他们心里面没有想法。换言之,很多人不会心甘情愿接受她的统治,他们心里肯定藏着许多怨言,甚至很可能藏有对武后不利的企图。
自从徐敬业兵变,裴炎逼宫,宰相百官联名上书等一系列恶性事件发生之后,武后就一直在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何才能深入人们的内心世界,预先察觉阴谋的存在?如何防患于未然,把所有不利于她统治的事物全都扼杀在萌芽状态?
作为武后精心思考的结果,垂拱二年三月,一项全新的制度在大唐帝国应运而生。
这就是“匦检制度”。
所谓匦检制度,说好听点叫做广开言路,下情上达,说难听点就是鼓励天下人都来告密。具体的操作方法,就是在朝堂前设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铜箱,分成四格,开四个孔,可入不可出。四面正对东南西北,涂成四种颜色。东面青色,名“延恩匦”,求仕进者投之;南面红色,名“招谏匦”,言朝政得失者投之;西面白色,名“伸冤匦”,有冤抑者投之;北面黑色,名“通玄匦”,言天象灾变及军机秘计者投之。(《资治通鉴》卷二○三)
朝廷以谏议大夫、补阙、拾遗各一人为“知匦使”,以御史中丞、侍御史各一人为“理匦使”。每天傍晚由知匦使开箱审阅,紧急事件先行处理,其余转呈中书省和理匦使,最后再向武后汇总上报。补阙、拾遗的官职以及匦使的设置,都是武后的发明。而具体设计制造铜匦的人,名叫鱼保家,是当初裴炎案的审查官之一侍御史鱼承晔之子。
虽然朝堂前的这口大铜匦并不仅仅只为告密而设,但是知匦使每天拿到的最多的奏状,都是从那面漆黑阴森的通玄匦中取出的,其他三匦则形同虚设。
这绝不是一个偶然。
因为,相对于“求仕进”“言得失”“伸冤抑”而言,人们显然对告密更为情有独钟。文明元年那个禁军飞骑告密事件,至今依然清晰地烙印在人们的记忆中,并且闪烁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幽玄之光。这道光照亮了很多人的梦想——通过告密一夜之间飞黄腾达的梦想。
当然,这也恰恰是武后最希望看到的。
不让群众互相检举揭发,她怎么可能知道群众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又怎么可能知道他们都在背地里干些什么呢?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第一个被铜匦中的密状揭了老底,从而被武后砍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铜匦的设计制造者——鱼保家。
鱼保家无疑是个能工巧匠,但他的智慧最初并不是贡献给武后,而是贡献给了徐敬业的。因为他曾是徐敬业的好友,所以当徐敬业起兵时,他便把刀、弩、攻城车等兵器的制造技术传授给了叛军。徐敬业兵败后,鱼保家侥幸躲过了朝廷的清查,但一直惶惶不可终日。为了捞取一些政治资本以便安身立命,他仔细观察了朝廷的政治风向,然后主动上书给武后,提出了四格铜匦的设计思路。
鱼保家的设计方案得到了武后的高度赞赏,随后便奉命制造了铜匦。原以为过去的政治污点再也不会有人提起,而未来的荣华富贵也将因首创铜匦之功而有了保障。但是鱼保家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他亲手设计并制造的这口大铜箱,头一个就把他自己埋葬了。
因为有人把一封告密信投进了黑色的通玄匦中,鱼保家帮助叛军制造兵器的罪行就此暴露在世人面前。几天后鱼保家就被押赴刑场斩首了,他父亲鱼承晔也坐贬仪州司马。行刑的那天,围观百姓看见这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鱼保家一直在笑,从走向行刑台那一刻起,直到人头落地的一瞬间,他始终在笑。旁观的人们过后都说,那种笑容异常凄凉也异常恐怖,这辈子从没见人那样笑过。仔细回忆那天观刑的感受,也许只能用“毛骨悚然”四个字来形容。
鱼保家的故事尽管令人唏嘘,可它却以一种罕见的黑色幽默的方式,宣告了铜匦告密制度的强大功能。
武后显然是所有人中最受鼓舞的一个。
当一种器物诞生之初,却一口反噬了它的制造者,那就足以证明这种东西是有灵性的。尤其是当武后注视着那口散发着幽冥之光的通玄匦时,她总会恍惚看见一头通体黝黑的神兽——它叫玄武,是一种龟蛇合体的神兽,是传说中让人敬畏的北方之神。武后猜想鱼保家设计铜匦的时候,一定也曾被这只神兽的意象吸引和缠绕,只是鱼保家福浅命薄,注定看不见玄武神兽降临尘世,在九州大地刮起黑色旋风的那一天。
而现在武后看见了。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就是让这股旋风席卷帝国的四面八方,在一夜之间剥去所有人的面具和伪装,让他们一丝不挂地行走在彼此的目光中,让他们内心的欲望和罪恶从此裸裎在阳光之下,让人与人之间再也没有秘密可言……
从垂拱二年的春天起,武后便以她那惯用的惊世骇俗的方式,面对天下人彻底打开了“告密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