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使者最后还是说出了这座城的准确位置,并且自告奋勇担任向导。
默啜可汗听到这个天大的喜讯后,顿时仰天狂笑,当即亲率大军直扑契丹大本营,围城三日后将其攻克,随即将城中的辎重、财宝和人口掳掠一空,最后满载而归。
正在前线与唐军对峙的孙万荣得知这个惊天噩耗时,几乎晕厥,而那些失去了亲人和财产的将士们更是无心恋战,士气落到了最低点。作为契丹友军的奚族军队,眼见孙万荣大势已去,随即阵前倒戈,与唐军神兵道行军总管杨玄基相约,前后夹击契丹军队。此时契丹人早已没有半点斗志,结果兵败如山倒。契丹勇将何阿小被生擒,孙万荣带着几千残兵落荒而逃,途中又遭唐前军总管张九节截击。走投无路的孙万荣最后仰天长叹:“今欲归唐,罪已大。归突厥亦死,归新罗亦死。将安之乎!”(《资治通鉴》卷二○六)
此时他的数千残兵已全部逃散,身边只剩下几个家奴。
对于这几个家奴来说,他们肯定没有走投无路的痛苦,因为他们手中还有归唐的筹码。
什么筹码?
孙万荣的人头。
孙万荣仰天长叹的话音刚刚落下,几个家奴就迫不及待地砍了他的脑袋。
万岁通天二年(公元697年)六月三十日,孙万荣的家奴带着他的首级投降了唐军。
至此,历时一年的契丹叛乱宣告平定。
为了庆祝平叛胜利,女皇武曌于是年九月在通天宫举行大祭,同时大赦天下,改元神功。
胆小如鼠的北征军统帅武懿宗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获得了胜利,但是他在战场上的拙劣表现人所共知,所以武曌也很无奈,于是命他和娄师德、狄仁杰分道安抚河北,算是给他一个将功赎罪、收买人心的机会。
可是,这个没用的软蛋一旦转身面对老百姓,马上又拿出了一副残暴无情的嘴脸。当时被契丹掳掠的百姓在战后纷纷回到家乡,可武懿宗却以叛国为名把他们全都逮捕,然后一个个开膛破肚,生取其胆。每当有人被行刑的时候,武懿宗总会言笑自若地站在一旁观赏。
奉旨安抚河北的武懿宗就是这么“安抚”的,这和凶残的契丹人有何差别?当时契丹人中最嗜杀的将领是何阿小,而武懿宗来了之后,比起何阿小却有过之无不及。由于武懿宗的封爵是河内王,所以河北百姓就编了一句顺口溜,以此表达他们的愤怒——“唯此两何,杀人最多!”
即使已经把整个河北弄得怨声载道,可武懿宗的嗜血欲望似乎仍未满足。回朝复命时,他又在朝会上奏请武皇,要求将所有“从贼者”满门抄斩。闻听此言,朝堂上的文武百官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没人敢站出来阻止。最后是一个从八品的小官,左拾遗王求礼毅然出列,大声说:“这些所谓的叛国者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无力反抗契丹人的胁迫,为了生存才不得不从贼,岂有叛国之心?反倒是武懿宗,手握二十万重兵,遇敌数千人便望风而走,致使贼人坐大,到头来却将罪过全部归之于百姓,如果要杀,请先杀他以谢河北!”
武懿宗被揭了疮疤,顿时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武曌赶紧出面圆场,否决了武懿宗的奏请。
河北百姓成千上万颗无辜的人头,就这样在小官王求礼的一番仗义直言中保住了。回想起贞观时代太宗君臣对死刑判决是何等慎重,再看看武周时期人命贱如草芥的黑暗现实,所有的李唐旧臣一定都会满心悲凉,并为之扼腕长叹。
在武周一朝,不要说普通百姓的生命危如累卵,就是贵为大臣宰相者,往往也是朝不保夕,时时刻刻活在恐惧之中。自从武周革命以来,很多大臣每日上朝之前,都要与家人执手诀别,因为很可能今早迈出这个家门,从此就再也回不来了。在这种政治生态中,许多人自然就只能奉行阿谀谄媚,明哲保身的混世之道。比如武周中期的一个宰相苏味道,居相位数年,碌碌无为,唯知依阿取容,却经常自鸣得意地对人说:“处事不宜明白,但模棱持两端可矣!”(《资治通鉴》卷二○六)时人称其为“苏模棱”。
这就是成语“模棱两可”的出处。
不仅是苏味道这种昏庸官僚如此,就连武周一朝颇负盛名,一生中出将入相的著名人物娄师德,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政治环境中,也不得不彻底收敛锋芒,把自己磨成一个通体圆滑,逆来顺受的鹅卵石,以此消灾免祸,自保求生。
娄师德曾与爱憎分明,锋芒毕露的宰相李昭德同朝为相。由于娄师德身体肥胖,行动迟缓,所以每天上朝的时候都走得慢慢吞吞,李昭德偶尔跟在他后面,半天走不过去,不禁恨恨地骂道:“田舍夫!”
田舍夫的意思就是农民。在唐代,这估计是一句标准的国骂,因为当年太宗李世民被诤臣魏徵气得够呛的时候,也曾经狠狠地骂他田舍夫。如今娄师德无缘无故招来这句国骂,换成其他人,估计一回头就跟李昭德干起来了。可是娄师德却慢慢地回过头来,笑容可掬地说:“师德不为田舍夫,谁当为之?”(《资治通鉴》卷二○五)
此言一出,当场把李昭德搞得哭笑不得。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这种人,再大的脾气你也消了。
娄师德的弟弟也在朝中任职,有一次外放为代州刺史,来跟大哥辞行。娄师德语重心长地说:“我贵为宰相,而今你又担任州牧,荣宠过盛,必定招人嫉妒。在你看来,我等当如何自处?”他弟弟说:“大哥放心,从今往后,就算有人把唾沫吐到我脸上,我也只会擦去而已,不同他计较,绝不为大哥惹祸。”
他弟弟以为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大哥一定满意。没想到娄师德却忧心忡忡地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人家把唾沫吐到你脸上,证明他对你火大;你把唾沫擦了,就是表示不服气,这不是让他的火更大吗?你应该任唾沫留在脸上,让它自己干掉,然后还要面带笑容,表示你欣然接受。”(《资治通鉴》卷二○五)
这就是成语“唾面自干”的出处。如果人们仅仅透过这则著名的典故了解娄师德,那完全有理由把他当成一个怯懦、庸俗、胸无大志、没有骨气的混世官僚。
然而,真正的娄师德绝非这样的人。上元初年,吐蕃大举入寇,高宗征召勇士御敌,时任监察御史,年已四十多岁的娄师德毅然投笔从戎,奔赴边疆,其后在对蕃战争中屡建功勋,遂率部驻守西部边陲,令吐蕃人数年不敢犯边;同时又创设屯田之举,让边关的戍卫部队得以自给自足,使朝廷免却了“和籴(征购军粮)之费”与“转输之艰”,故而深受武曌赏识。
入朝为相后,娄师德一方面忍辱负重,在酷吏和群小的夹缝中艰难生存;另一方面又为朝廷拔擢了一批德才兼备的正直之士,默默地为朝廷选拔并储备人才资源,以待日后的拨乱反正。
比如名垂青史的一代良相狄仁杰,正是得益于娄师德的推荐援引。但是娄师德却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引荐之功,甚至连狄仁杰本人也长期误会娄师德,并且对他表面上的为人颇为鄙视,好几次想把他排挤出朝。武曌察觉后,故意问狄仁杰:“你认为娄师德是否贤能?”狄仁杰说:“当大将,尚能谨守边陲,至于贤不贤能,臣不知。”武曌又问:“娄师德可有知人之明?”狄仁杰答:“臣与他同朝为官,从未听说他有知人之明。”
武曌最后微笑着告诉狄仁杰:“朕之所以能了解狄卿,正是由于娄师德的引荐。就此而言,他也算是有知人之明吧。”狄仁杰闻言,顿时惭悚不已。过后他时常感叹,并屡屡对人说:“娄公可谓盛德之人,我被他包容了这么久,竟然从未看出他有如此博大的胸怀!”
《旧唐书》对娄师德有一段非常中肯的评价:“师德颇有学涉,器量宽厚,喜怒不形于色。自专综边任,前后三十余年,恭勤接下,孜孜不怠。虽参知政事,深怀畏避,竟能以功名始终,甚为识者所重。”《资治通鉴》也说:“师德在河陇(今甘肃及青海东部),……恭勤不怠,民夷安之。性沉厚宽恕……是时罗织纷纭,师德久为将相,独能以功名终,人以是重之。”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之人,却不得不在武周朝堂上以一副圆滑世故、苟且偷生的模样自保,足见当时的政治环境之苛酷与恐怖。
好在,阴霾总有散尽的一日。武曌虽然在革命前后大肆任用酷吏铲除异己,杀戮立威,可她比谁都清楚酷吏政治的负面作用。所以自从登基之后,武曌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这拨人的清除。
首先被武曌除掉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周兴。
周兴最后的下场至为可悲,但也堪为经典。
因为他的结局给后世留下了一个脍炙人口的成语——请君入瓮。
【请君入瓮:酷吏的终局】
周兴是雍州长安人,自幼学习法律,深谙帝国的典章律令。高宗时代,周兴曾以河阳县令的身份被召见,在朝堂上对答如流。高宗大为赏识,准备予以擢用。可周兴退下之后,就有人告诉高宗,说周兴不是科举出身,不便入朝任职,高宗颇为遗憾,只好作罢。周兴不知道事情已经黄了,还天天带着满腔希望入宫,眼巴巴地等着皇帝和宰相给他封官。宰相们都在背后笑他没有自知之明,可就是没人把真相告诉他,任他天天坐在朝堂外头傻等,后来一个叫魏玄同的宰相实在看不下去,就好心对他说:“周兴啊,你升职的事儿还要研究研究,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