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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腥的盛唐》第197章

作者:王觉仁 字数:2915 书籍:血腥的盛唐

  可无论如何,这香饽饽迟早有一天是要给出去的。

  这件事可以拖延,可以逃避,却不能当它不存在。

  所以,一天不确立储君,武曌的心里其实和别人一样——一天也不得安宁。

  就在这个时候,狄仁杰上场了。他对武曌说:“文皇帝(太宗李世民)栉风沐雨,亲冒锋矢,以定天下,传之子孙;大帝(高宗李治)以二子托付陛下。陛下如今却想把江山传给外族,这难道不是违背天意吗?况且,姑侄和母子哪一样更亲呢?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倘若立侄,则从没听说过侄儿做天子后,把姑母供奉在太庙里的。”

  其实,狄仁杰的这套说辞和当初的李昭德如出一辙,并没有什么新意。但有些时候,把同样的道理不厌其烦地反复宣讲,却不见得是多余的。再者说,狄仁杰的人格魅力也和李昭德不同。我们在平常生活中经常会碰见这种事情,同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感觉就是不一样,甲说的我们听不进去,偏偏乙一说我们就觉得十分顺耳。眼下的女皇武曌也是,狄仁杰在她心目中的份量非他人可比,他的话自然也更有力量。所以狄仁杰一开口,武曌事实上已经听进了大半,可她嘴上还是不愿示弱:“此乃朕之家事,贤卿不必操心。”

  狄仁杰寸步不让:“王者以四海为家,四海之内,哪一样不是陛下家事!君为元首,臣为股肱,本来一体,况且臣备位宰相,岂能不操这份心?”话说到这,狄仁杰索性亮出底牌,请求武皇召回流放房州的庐陵王李哲,以安天下人心。

  随后,老臣王及善等人也都和狄仁杰统一口径,屡屡对武皇发出劝谏。武曌更是心烦意乱,内心的天平开始朝儿子这边倾斜。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某一天晚上,武曌忽然做了一个怪梦,次日便召见狄仁杰,非常困惑地说:“朕梦见一只巨大的鹦鹉在空中飞翔,后来却两翅皆折,再也飞不起来,这是何故?”

  狄仁杰一听,心中窃喜,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答道:“武(鹉)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二子,则两翼振矣!”

  武曌脸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若有所悟。

  人老了就容易迷信,容易受神秘事物影响。对于这个怪诞的梦境,除了狄仁杰的解释,武曌自己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解释了。所以,就是从这一刻开始,武曌彻底打消了立武家子弟为储君的念头。(《资治通鉴》卷二○六)

  然而,不立侄子是一回事,什么时候立子,要立哪个儿子又是另一回事。武皇时年已经七十四岁,万一没来得及立储就驾鹤西去,那帝国的政局可就危险了。

  其实,担心武皇身后事的人绝不仅仅只有狄仁杰这样的正直朝臣,就连武曌的枕边新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也极为忧虑。当然,他们担心的不是政局,而是他们自身的命运——万一老太婆哪天两腿一蹬,咱哥俩要靠什么混饭吃呢?

  二张的这层恐惧被一个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就是当初一举把来俊臣送上断头台的酷吏吉顼。

  这几年,吉顼已经成功转型,不再当那种没前途的酷吏了。他一方面和张氏兄弟打得火热,所以总能通过他们及时摸清武皇的心态,另一方面,他又密切关注着政局的发展和演变。经过一段时间的缜密观察,吉顼得出结论——未来的天下必定复归李唐。所以,要想确保日后的荣华富贵,就必须拥立庐陵王复位,籍此捞取政治资本。

  兹事体大,吉顼当然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因此便把目光锁定二张,决定通过他们向武皇施加影响。某日,吉顼用一种闲话家常的口吻对二张说:“你们兄弟享有如此的富贵和恩宠,一不靠功业,二不靠品德,天下对你们侧目切齿的多了去了。如果不立大功于天下,何以自保呢?在下真是替二位担忧啊!”

  吉顼一番话,准确命中二张的伤心处。二张哭丧着脸求他指一条明路。吉顼不慌不忙地说:“天下士庶未忘唐德,咸复思庐陵王。主上春秋高,大业须有所付;武氏诸王非所属意。公何不从容劝主上立庐陵王,以系苍生之望!如此,岂徒免祸,亦可以长保富贵矣。”(《资治通鉴》卷二○六)

  二张一听,顿如茫茫黑夜里看见了一盏明灯,旋即依计而行,天天在武皇耳边吹风。武曌料定这两个绣花枕头不可能有这种政治头脑,这主意一定是吉顼教他们的,随即召见吉顼。吉顼好不容易得到了表态的机会,立刻施展他的滔滔辩才,反复为武皇分析利害,终于彻底打消了武曌残存的疑虑。

  至此,女皇武曌总算打破了困扰她许久的“立储悖论”,决定把储君之位传给儿子。

  帝国的未来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走向。

  令人感觉吊诡的是,在这件事上,转型酷吏吉顼和一代名相狄仁杰居然同样立下了赫赫功勋。

  当然,二者的出发点是截然不同的——狄仁杰纯粹出于公心,吉顼仅仅是出于私利。

  圣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一驾长途跋涉的马车悄悄驶进了洛阳,然后穿过人潮拥挤的天门大街,径直驶进了皇宫。

  车上坐着庐陵王李哲的一家人。

  从嗣圣元年(公元684年)被赶下皇位贬出东都算起,到这一天归来为止,李哲与洛阳已经阔别了整整十四年之久。

  人生有多少个十四年?

  李哲不知道。

  他只知道,被流放的那一年他还是个血气方刚英俊挺拔的年轻人,而现在已经是一个满面风霜身体发胖的中年男了。在历尽沧桑的十四年后,重返洛阳的李哲真是充满了一种劫后余生,恍如隔世之感。看着洛阳城内熟悉而陌生的一草一木,望着太初宫华丽而森严的九重宫阙,李哲的眼角不由自主地淌下了两行清泪。

  然而在感慨之余,李哲也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不安和困惑。

  因为母亲武曌是以“庐陵王有疾,应回洛阳疗疾”为由把他暗中召回来的。

  母亲这么做,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这扇缓缓打开的宫门背后,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

  李哲的内心一片茫然。

  【莲花似六郎:男宠的崛起】

  庐陵王李哲突然归来,受打击最大的人无疑就是武承嗣了。

  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处心积虑地折腾了这么多年,换来的居然是这样一种结果!

  武承嗣从此万念俱灰,一蹶不振。

  在愤恨与失落的双重煎熬中度过了几个月后,武承嗣终于在这一年八月一病而亡。

  李哲的归来让武承嗣抑郁而终,却让另一个人大喜过望。

  他就是在东宫中度日如年的皇嗣李旦。

  随着那个喜欢当皇帝的三哥的归来,这个视权位如桎梏的弟弟顿时有了一种云开雾散的解脱之感——他终于可以重新回到他那闲云野鹤的生活中去了。

  心情异常激动的李旦随即频频上表,请求将皇嗣之位还给他的三哥李哲。

  圣历元年九月十五日,亦即李哲回到洛阳的半年之后,武皇终于颁下了一道诏书,册立庐陵王李哲为皇太子,同时恢复了他以前的名字——显。

  跪地接旨的那一刻,李显激动得泪流满面。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并不是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而是在得到了以后再度失去。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也不是得到了你心爱的东西,而是在失去了以后重新得到。

  得而复失与失而复得,这两种生命中的极端境遇竟然让李显挨个尝了一遍,可见他是多么可怜,又是多么幸运。在这仿佛蹦极一样的命运起落中,李显所体验到的人生况味一定比别人无奈得多,当然也比别人丰富得多。

  在登基称帝的第七个年头,女皇武曌结束了酷吏政治;在第八个年头,她解决了令她牵肠挂肚的立储问题。做完这一切,七十四岁的武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如释重负的一刹那,女皇武曌明显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苍老。

  那是一种年龄的苍老。

  也是一种灵魂的苍老。

  尽管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是大周帝国至高无上的天子,尽管她手里仍然握有威福刑赏之柄与生杀予夺之权,可武曌还是不由自主地发现——自己的心态正在发生某种微妙而重大的变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逐渐厌倦了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越来越看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诸如与宰相狄仁杰之间的君臣之情,还有与李显、李旦、太平、诸武之间的亲人之情,甚至包括与张易之、张昌宗兄弟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情,都在她的内心占据了越来越大的比重。

  也许正是由于这样的改变,所以武曌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事情,就是亲人之间为了争夺权力而自相残杀。

  如何确保在自己百年之后,儿女和侄子们之间能够相安无事呢?

  武曌为此绞尽了脑汁。

  最后她想到了两个办法:一、立誓;二、联姻。

  圣历二年(公元699年)四月,武曌命李显、李旦、太平公主与诸武共同写下盟誓,保证今后绝不互相侵犯,然后在明堂祭告天地,最后又将誓文镌刻在铁券上,交付史馆永远收藏。随后,武曌又亲自作主,把李显的几个女儿分别嫁给了诸武:安乐郡主嫁给武三思之子武崇训,永泰郡主嫁给武承嗣之子武延基,新都郡主嫁给武承业之子武延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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