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要跟儿子李亨打报告,说想去一趟巫州?
呵呵,别做梦了。李隆基苦笑着对自己说,就连这甘露殿的门都出不去了,就连近在咫尺的兴庆宫也回不去了,还奢谈什么巫州!
一想起兴庆宫,李隆基就会感到身体里面的某个地方被撕裂了。刚开始他还会觉得疼痛,可后来就没感觉了。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碎了,沉了,空了。
有时候,李隆基会莫名其妙地想起民间小孩儿常玩的那种纸鸢。世人经常说快乐和幸福,可到底什么是快乐和幸福,没几个人说得清楚。李隆基想,当小孩儿把纸鸢放到天上去的时候,那一刻应该就是快乐和幸福的吧?
可纸鸢也有断掉的时候。
当纸鸢和小孩儿越离越远,最后谁也看不到谁的时候,小孩儿心里会不会也是碎了,沉了,空了?
兴庆宫就是我的纸鸢吗?
那片醇酒飘香、笙歌悠扬的乐园,就是我的纸鸢吗?
一个丢失了小小纸鸢的孩子,跟一个丢失了小小乐园的太上皇,区别有多大?
李隆基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百个甘露殿也不及一个兴庆宫,他只知道一百个宫女也不及一个高力士。
对了,李亨不止给他派了一百多个宫女,他把万安公主和咸宜公主(李隆基的女儿)也派来了,让她们伺候自己的生活起居。可是,公主和公主是不一样的,女儿和女儿也是不一样的。当初在兴庆宫的时候,玉真就算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陪自己坐着,李隆基也会有一种闲逸和心安的感觉。可如今,万安和咸宜好像生怕沉默会带来尴尬,所以一天到晚不停地对着他说话,搞到最后大家都很累。
万安和咸宜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是靠静默传达的,而有些东西就是被很多话一点一滴冲淡掉的。
要知道甜的感觉,尝一滴蜜就够了,不需要一缸蜜;可要是把一滴蜜掺进一缸水里,你还会觉得甜吗?
可惜万安和咸宜不懂。
不懂的人也包括她们的兄长李亨。
他把四方贡献、山珍海味一堆一堆地搬进了甘露殿,说是要孝敬父皇,可李隆基什么也吃不下。他常常看着那些人间珍馐独自发笑。当了五十年的太平天子,李隆基头一回领悟到,有时候美味佳肴并不是让人吃的食物,而是让人看的装饰品。
是的,它们就是装饰品。它们被李亨一堆一堆地搬进来,然后堆成了一个大大的“孝”字。这个字难道不是让人看的吗?
李亨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多,可李隆基的食量却一天比一天小。后来,李隆基断了荤腥,专门茹素。
再后来,李隆基就什么东西也不吃了。
不要误会,这个七十六岁的老人并不是闹什么绝食抗议。通常一个人闹绝食,肯定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的。可对于风烛残年、心如死灰的李隆基来讲,余生中还能有什么非达到不可的目的呢?
没有了。
李隆基告诉身边的人,也告诉李亨,由于自己素来崇信道教,所以现在决定修炼“辟谷”,以求长生不老。
李亨当然知道辟谷是道教的一种修炼方式,可他分明发现——父亲是在以辟谷的名义绝食!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从太上皇宣布辟谷的那天开始,他的健康状况就每况愈下了,各种疾病纷至沓来,迅速吞噬着他衰老的身体。
父亲为什么要绝食?
答案很简单——他不是在求长生,而是在求速死!
父亲为什么要速死?
李亨很自然地想起了一句老话:哀莫大于心死。
父亲的心死了吗?
李亨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在“逼迁上皇”事件发生后,想方设法去满足父亲的一切需求。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一切”事实上只能是外在的物质需求,无法包括心灵需求。是的,李隆基最渴望得到的快乐、幸福、尊严、自由,李亨通通无法给予。
因为,这些东西恰恰是李亨夺走的。
所以,与其说李亨是在向父亲尽孝,还不如说他是在补偿。而尽孝和补偿是大不相同的。尽孝是你需要什么我给你什么,补偿只是我想给你什么才给你什么,二者绝不可划上等号。换句话说,尽孝的目的是为了让老人开心,可补偿的目的却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这能一样吗?
太上皇刚刚迁入甘露殿的时候,李亨当然也时常去问安,因为所谓的“晨昏定省”就是古人规定的孝道的主要内容之一。老人家因绝食而患病后,李亨就去得更勤了。不过没过多久,李亨自己也病倒了,并且病情还很不让人乐观。他只好派遣宦官代他去向上皇问安。
从此,李亨缠绵病榻的时间要比上朝理政的时间多得多。
在卧病的日子里,李亨想了很多事情。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强迫太上皇离开兴庆宫这件事。李亨越想愧疚越深,同时也生出了些许悔悟。
他觉得,罪魁祸首就是该死的宦官李辅国!
要不是这阉宦一再撺掇并且最后把生米做成了熟饭,自己也不一定下得了这个决心。
像李辅国这种人实在该杀,留着终究是个祸害!
然而,李亨对李辅国的杀机却只能停留在意淫阶段,始终无法付诸行动。
不是他不想动,而是他不敢动。
原因很简单,禁军都掌握在李辅国手里,李亨怎么动?虽说李辅国的兵权也是李亨给的,但是想收回来却没那么容易。因为经过这些年的经营,禁军几乎已经成了李辅国的私人武装。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禁军将士早就被李辅国通过各种手段收拾得服服帖帖。毫不夸张地说,如今他们敬畏宦官李辅国已经远甚于敬畏天子李亨!
一想起逼迁上皇那天,李辅国悍然带着六军将领一身素服前来逼宫的情景,李亨无论何时都会觉得四肢发冷、全身打颤。
什么叫太阿倒持?
就在那一刻,李亨深刻体验了这句成语所包含的意味。
李亨一直以为李辅国只是自己手里的一把刀,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握着的竟然是刀刃,而刀柄却赫然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是的,刀柄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刀柄握在李辅国的手里……
【李辅国的欲望】
世界上最深的地方是哪里?
答:太平洋底的马里亚纳海沟。
错!
世界上最深的地方是“欲壑”,就是内在于人心的那个欲望之洞。
因为欲壑难填。马里亚纳海沟再深,太平洋的水都能把它填满;可人心深处的欲壑,却是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
比如李辅国的内心深处,就有一个这样的黑洞。
成功把太上皇赶出兴庆宫后,李辅国恍然有了一种天下无敌之感。他觉得只要是他想做的事情,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是做不成、得不到的。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八月,李辅国忽然觉得自己手中的兵权太小了。和整个帝国的军队比起来,京城的禁军只不过是九牛一毛,实在不够劲,要管就要管整个帝国的军队,那才叫爽。
于是,李辅国就跟肃宗说他想当兵部尚书。
肃宗李亨眉头微皱,用一种相当严肃的表情思考了半天,最后就只说了一个字:好。
李辅国去兵部上任那天,肃宗专门替他操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就职典礼:让太常寺演奏雅乐,让御膳房摆设宴席,还让宰相率领文武百官一起向李辅国道贺,随后又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到了兵部大堂。
肃宗原以为这样就能填满李辅国的欲壑,可他错了。李辅国八月初七刚刚到兵部上班,结果还没过十五就向肃宗提出了新的要求。肃宗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
李辅国说他要当宰相。
肃宗真想对他说:人不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
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说而已。事实上肃宗对李辅国说的是:“以爱卿的功劳,什么官不能当呢!朕只是担心你在朝中的威望不够啊!”
情急之下,李亨只能把皮球踢给大臣们。
李辅国闻言,就向左仆射裴冕等人放出风声,让他们推荐自己。李亨私底下赶紧向宰相萧华求援:“李辅国要当宰相,假如公卿们推荐他,朕就不得不让他当了。”萧华就去质问裴冕。好在裴冕是根硬骨头,一听就说:“根本没这回事!要让我卸一条胳膊给他可以,要推举他当宰相——门都没有!”
萧华回禀后,李亨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随后,李亨就在李辅国面前作出一副既无奈又遗憾之状:你瞧,李爱卿,不是朕不用你,而是大臣们不推荐你,朕也是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啊!
当不上宰相,李辅国自然是怒火中烧,不过他并没有让怒火烧坏脑子。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个出身卑贱的宦官,要以一个宦官的身份去统领文武百官,就等于是向几千年的传统观念和制度挑战,其难度当然不是一般的大。
李辅国想来想去,决定知难而退。
不,准确地说,李辅国是想以退为进。他固然决定放弃宰相的虚名,但这并不等于他不再渴望宰相的权力。
事实上,此时李辅国想要得到的权力甚至已经超越了宰相。
是的,李辅国真正想要攫取的,其实是天子大权。
宝应元年(公元762年)三月,朝廷的京兆尹一职出缺,李辅国马上推荐自己的心腹、时任户部侍郎的元载兼任。肃宗和宰相们对此当然不敢有二话。可是,就在任命书即将下达之前,元载却突然找到李辅国,坚持要辞去这项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