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原定计划,王璠和郭行余各带着数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等候在丹凤门(大明宫正门)外,一等李训宣旨,他们就要即刻带兵进入大明宫,与金吾卫里应外合诛杀宦官。可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王璠带着他的河东兵进来了,郭行余却是单枪匹马,邠宁兵一个也没有随他入宫。
计划开始走样了。
李训感到了一丝不安。
更让李训不安的是,没带兵的郭行余前来殿下听宣了,而带着兵的王璠却脸色苍白、双脚打颤地远远站着,一步也不敢靠近含元殿。
看来,王璠和郭行余是靠不住了。李训忧心忡忡地想。
一切只能看韩约的了。
此刻,含元殿左侧的金吾卫衙门内,宦官仇士良没有看见传说中那晶莹剔透的甘露,只看见了韩约那苍白如纸的脸上一颗颗滚圆的汗珠。
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大冬天的早晨,这个左金吾大将军竟然会大汗淋漓呢?
仇士良满腹狐疑地盯着韩约,问:“将军这是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阵穿堂风吹过,吹起了厅堂后侧的帐幕。仇士良无意中瞥见了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是兵器。
随着帐幕的晃动,仇士良还听见了一些声音。
那是兵器相互撞击发出的铿锵之声。
什么也不用再问了,所谓的天降甘露纯粹就是一个陷阱。仇士良和宦官们猛然掉头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守卫正准备关闭大门,仇士良高声怒斥,守卫一紧张,门栓怎么也插不上。仇士良等人冲出金吾卫,第一时间跑回皇帝身边,奏称宫中已发生事变。
全乱了,计划全乱套了。
李训知道,此时此刻,谁把天子攥在手里,谁就能掌控整个大明宫的局势。他立刻呼叫殿外的金吾卫士兵:“快上殿保卫皇上,每人赏钱百缗!”
仇士良当然不会让天子落入李训之手,马上对文宗说:“情况紧急,请皇上立刻回宫!”旋即把文宗扶上銮轿,和手下宦官拥着皇帝冲出含元殿,向北飞奔。李训抓住轿杆,情急大喊:“臣还有大事要奏,陛下不可回宫!”
此时,京兆少尹罗立言带着三百多名京畿卫戍部队从东面杀了进来,御史中丞李孝本也带着两百多名手下从西边冲过来,都是来增援李训的。他们冲进含元殿,对着那些未及逃离的宦官挥刀便砍,顷刻间便有十余人倒在血泊中,哀叫声此起彼伏。
天子的銮轿在宦官们的簇拥下摇摇晃晃地跑到了宣政门。李训仍旧一路死死抓着轿杆,不停地叫天子落轿。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的文宗又惊又怒地喝令他住口。仇士良的手下宦官郗志荣一见皇帝发话,冲上去对着李训当胸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还没等李训爬起来,銮轿已经进了宣政门,宫门立刻紧闭。宦官们知道自己安全了,齐声高呼万岁。
此刻,宫中的文武百官早已各自逃命,作鸟兽散。李训意识到行动彻底失败了,急忙换上随从人员所穿的绿色低品秩官服,骑马奔驰出宫,一路大声抱怨:“我犯了什么罪,要被贬谪出京!”借此掩人耳目。果然,各宫门守卫一路放行,没人怀疑他。
经此变故,仇士良已经意识到李训等人要对付的就是他们宦官,而幕后主使很可能就是天子本人。仇士良死死地盯着文宗李昂,忍不住破口大骂。
文宗浑身战栗,无言以对。
这一刻,堂堂大唐天子在宦官面前几乎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把头深深地耷拉了下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此刻的宦官仇士良,却有一种在光天化日之下抓获小偷的快感。
天子惭悚不已,愧悔难当。
而宦官则正义凛然,理直气壮。
我们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倒错。反正从这一刻起,直到生命终结,唐文宗李昂再也没有在宦官面前抬起过头来。
仇士良开始反击了。
他即刻下令左、右神策副使刘泰伦和魏仲卿分别率领五百名禁军大举搜捕“叛党”。此时,宰相舒元舆、王涯等人仍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正在政事堂用午膳。一名小官惊恐万状地跑进来喊:“不好啦,军队从内廷出来了,逢人便杀!”
几位宰相这才清醒过来,赶紧狼狈出逃。政事堂瞬间炸开了锅,门下、中书两省官员,以及金吾卫吏卒共计一千多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跑,把大门口挤得水泄不通。片刻后,宦官带着禁军杀到,立刻关闭大门。转眼间,政事堂内未及逃离的六百多人全部被杀。
杀人是很容易获得快感的,尤其是杀那些手无寸铁、毫无反抗意志的人。
此刻的仇士良就充分体验了这种快感。
于是,反击行动迅速升级,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大屠杀。仇士良一声令下,各道宫门相继关闭,驻扎在玄武门的所有禁军士兵全部出动,在大明宫展开了地毯式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叛党”。只要不是宦官和禁军,一律在他们的屠杀之列。
这一天,大明宫变成了一座血肉横飞的屠宰场。
正在朝廷各衙门办公的大小官员,以及刚好入宫办事的各色人等,全都不明不白地成为宦官的刀〖文学库Qisuu。Com电子书下载〗下之鬼。这一天,先后有一千多人被杀,尸体纵横交错,鲜血四处流淌。各个衙门的印信、档案、图籍、帐幕、器具尽皆被毁,到处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凄凉景象。大明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恐怖与血腥的气息。
大屠杀之后,仇士良又派遣千余名禁军骑兵,在城中大肆捕杀漏网之鱼,同时出城追捕逃亡者。宰相舒元舆独自骑马逃到安化门,被禁军抓获。宰相王涯徒步逃出宫外,躲藏在永昌里的茶肆,也被禁军搜出,旋即被戴上枷锁,押入左军军营严刑拷打。年已七十多岁的王涯禁不起酷刑,最后屈打成招,胡乱承认自己与李训合谋篡逆,企图拥立郑注当皇帝。
这份供词虽然荒谬可笑,可对仇士良来说,有它就足够了。
只要宰相承认谋反,他今天的屠杀行动就能披上一件合法的外衣。
事变一起,惯于见风使舵的河东节度使王璠第一时间逃回了长兴里的私宅,并即刻部署河东兵进行防守。宦官鱼弘志命禁军向他传话,声称宰相王涯等人已供认谋反,所以天子起用他为宰相,请他出来主持大局。王璠信以为真,赶紧开门出来,旋即被捕,也押进左军。
王璠一见王涯,一开口就埋怨:“你自己谋反,干吗把我也牵扯进来?”
满腹冤屈的王涯万万没想到,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到了这种地步还不忘倒打一耙。他气急败坏地说:“还记得宋申锡的案子吗?当初是谁把机密泄露给王守澄的?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王璠满脸通红,无言以对。
看着这帮狗咬狗、一嘴毛的文臣,宦官们在一旁不住冷笑。
凡事明哲保身,临事苟且畏难,任事首鼠两端,见危险就躲,见利益就上。
这就是大唐文臣们的处世哲学。
难怪你们输得这么惨。
紧随王涯和王璠被捕的还有躲藏在太平里家中的京兆少尹罗立言,王涯的家人、眷属和奴婢,李训的族弟、户部员外郎李元皋。
紧接着,禁军士兵开始以执行公务为名抢劫私人财产。前岭南节度使胡证、左常侍罗让、翰林学士黎埴等大臣的府邸全部被洗劫一空。长安坊间的一些流氓地痞也开始趁乱烧杀抢劫,并且互相攻击。一时间鸡飞狗跳,尘埃蔽日,整座长安城陷入了无政府状态……
这一天的流血政变,历史上称为“甘露之变”。
翌日清晨,劫后余生的文武百官陆陆续续前来上朝,都等在宫门外。一直到太阳爬得老高,建福门才徐徐打开。只见伫立在两侧的禁军士兵全部刀剑出鞘,脸上依旧杀气腾腾。百官战战兢兢地走到宣政门,大门却尚未开启。许久,宫门打开,宦官传令:所有朝臣,一律只能带一名随从进入内廷。
紫宸殿上已经没有了宰相和御史,百官随意站立,班位全乱套了。
脸色苍白的文宗皇帝升殿之后,看着表情各异、班位混乱的文武百官,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宰相怎么没来?”
仇士良一声冷笑,说:“王涯等人谋反,已被关进监狱。”随后,召左仆射令狐楚和右仆射郑覃把王涯的亲笔供词呈给皇帝看。
文宗一下子全明白了。
他接过那纸供状,忽然作出一副愤怒而惊愕的表情,问令狐楚等人:“这是王涯的亲笔吗?”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天子越发表现得怒不可遏,狠狠地说,“果真如此,死有余辜!”
李昂知道,他现在必须表现得越惊愕越好。因为惊愕就表明他无辜,表明他没有参与宰相们诛杀阉党的计划。这样他才能摆脱干系,以免仇士良等人一怒之下,把他这个天子废掉,甚至杀死。
李昂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保住自己的皇帝位子。其他的一切,他都无暇顾及,也无力顾及了。
事变第三天,御史中丞李孝本在咸阳西面被抓获;同日,李训也在逃亡凤翔的中途周至镇(今陕西周至县)被当地官员逮捕,旋即押赴京师。走到昆明池时,李训知道自己反正是一死,倘若被送进禁军军营,还要徒然遭受凌辱,于是便对押送官说:“得到我,就等于得到富贵。听说禁军现在正到处搜捕我,待会儿进了城,他们一定会把我抢走,到时候你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不如现在砍下我的首级,秘密送进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