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训、郑注事实上也是为了除掉乱政的宦官,却被诬陷为谋反,说到底其实也没有罪。退一步讲,就算宰相们真有异谋,也应交付司法审判,岂能让宦官肆意屠杀?而且还连累了那么多无辜的朝臣和百姓。臣本想亲赴朝廷,向陛下面陈是非善恶,又担心遭人陷害,祸及子孙。虽然臣不能亲往,但一定会克尽封疆之责,抓紧操练军队,希望在内为陛下之腹心,在外为陛下之藩篱。倘若奸臣仍旧横行,臣会誓死入朝,以清君侧!”
一看到奏疏,仇士良顿时暴跳如雷,叫嚣说刘从谏有窥伺朝廷的野心。当时,文宗李昂已完全落入仇士良的掌控之中,只能象征性地给刘从谏加了个“检校司徒”的荣誉官职,以示勉励。但是,刘从谏却断然拒绝,并且对文宗的懦弱表现颇有微词。
从此,昭义与朝廷便产生了隔阂。
武宗李瀍即位后,刘从谏为了改善与朝廷的关系,赶紧给新天子献上了一匹举世无双的宝马。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李瀍没有接受。刘从谏越发觉得朝廷不信任他,一怒之下杀了那匹宝马,随后便开始积极扩展军备,明里暗里与中央较劲。相邻诸道见状,顿时大为恐慌,连忙跟着打造兵器、招募士兵,跟他搞起了军备竞赛。
会昌三年春,刘从谏患了重病,自知不久于人世,便对妻子裴氏说:“我以忠直事奉朝廷,可朝廷却不明白我的心意,相邻诸道又与我们极不和睦。我死之后,别人来主持军政,我们家恐怕就没有烟火了。”
随后,刘从谏便效仿河北三镇,任命他的侄子刘稹为都知兵马使、族侄刘匡周为中军兵马使,同时把所有的亲信全部安插在军队的要害部门,以确保在他死后,家族子弟能承袭节度使的职位。
四月,刘从谏死,刘稹秘不发丧,强迫监军宦官崔士康上奏朝廷,称刘从谏病重,请立刘稹为昭义留后。刘稹坚信,只要严密控制监军宦官,重金贿赂朝廷使臣,暗中加强戒备,不出三个月,朝廷肯定会乖乖送上节度使的旌节斧钺。
然而,刘稹万万没料到,他这回运气不佳,碰上了两个注定要拿他开刀的人。
首先,武宗李瀍就不会上他的当。李瀍料定刘从谏已死,立刻命使臣前往宣旨,说:“若从谏的病尚未痊愈,就先到东都洛阳静养,等到病体稍愈,另有任用;此外,希望刘稹能来京朝见,朝廷定会重加官爵。”
随后,武宗就此事征求宰相和百官的意见。其他宰相、谏官和大多数朝臣都认为,应该仿效河朔诸镇,授予刘稹留后之职,唯独李德裕一人坚决反对。
李德裕的理由是,昭义的情况与河朔三镇截然不同。河朔割据已久,人心难以挽回,所以历朝以来都把他们置于度外。而昭义却近在中央腹心,军队又一向效忠朝廷,只因为当年的敬宗皇帝荒疏朝政,宰相又缺乏远见和谋略,才在刘悟死后把官位授予刘从谏。而今朝廷倘若一意因循,姑息纵容,试问天下藩镇谁不想效法昭义?从今往后,又有谁愿意服从中央权威与天子号令?
武宗随即问李德裕:“有什么办法可以对付昭义?”
李德裕胸有成竹地说:“刘稹心目中的榜样和靠山就是河朔三镇,只要能让他们不与昭义结盟,刘稹必将无所作为。所以,应派遣大臣前去宣谕成德的王元逵和魏博的何弘敬,告诉他们,历任天子都已经承认他们世代相袭的惯例,但是昭义的情况与他们不同,如今朝廷要对昭义用兵,如果他们不希望看到朝廷的军队进入河北,就应该配合朝廷出兵,攻打隶属于昭义的邢州(今河北邢台市)、洺州(今河北永年县东南)、磁州(今河北磁县),并向所有将士承诺,平叛之后,朝廷一定会厚加赏赐。如果这两镇服从命令,不阻挠中央的军事行动,刘稹必定可以手到擒来!”
邢、洺、磁三州是昭义的财赋重镇,但却远离其治所潞州,是位于太行山以东的一块飞地,而成德与魏博则一北一南把它夹在中间,如果王元逵与何弘敬能奉命拿下这块飞地,朝廷基本上就稳操胜券了。
武宗闻言大喜,立刻按照李德裕的计划行事。
以往,每当河朔诸镇有节度使死亡,后人或部将企图自立,朝廷必定先派出吊祭使前往吊唁,其次再派册赠使、宣慰使前去刺探和斡旋。如果不准备承认其自立,也会先封他一个官爵,直到出现军队抗命的情况,朝廷才会出兵。这么一套繁文缛节下来,往往一拖就是半年,等到战事拉开,藩镇早已做好了充分的战争准备。而这次,武宗李瀍把所有装模作样的太极推手全部取消了,直接向河阳、河东、成德、魏博、河中五镇下达了命令。
这个命令就一个字——打!
会昌三年五月初,讨伐昭义的战争迅速拉开了序幕。
就在这场看得见的战争刚刚打响之际,另一场没有烽烟的战争就先行奏凯了。
这就是天子(宰相)与宦官的战争。
战争是以仇士良的缴械投降而告终的。
这一年五月,仇士良自知斗不过如今的天子和宰相,遂屡屡以老病为由请求调任闲职。武宗正中下怀,随即卸掉他的禁军兵权,改任其为左卫上将军兼内侍监。六月十六日,武宗又下诏,让仇士良以上述职位致仕。
至此,这个曾经一手遮天的权宦,终于自觉主动地匆匆谢幕了。
朝野上下都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事实上,包括武宗李瀍和宰相李德裕在内,对此也都有些始料未及。
不过,这正是仇士良的高明之处。
因为,他是一个善于急流勇退的人。比起那些到死也不愿放弃权力的人,仇士良当然要高明许多。自从安史之乱以后,李辅国、鱼朝恩、陈弘志、王守澄等跋扈宦官大多死于非命,很少能得善终。而对于仇士良来说,这一生能在帝国政坛上呼风唤雨,手握生杀废立之大权,前后共杀二王一妃四宰相,并且除掉了无数政敌,他确实应该满足了。
最后,他期望的东西只有一个。
那就是——寿终正寝。
仇士良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他告诉自己,只要曾经拥有,无须天长地久。
职是之故,仇士良向世人谢幕的姿态显得相当的优雅和从容。他致仕的那一天,徒子徒孙们给他开了个隆重的欢送会,随后又把他从宫中一直送到了家里。感慨万千的仇士良忍不住发表了一番告别演说。
这番演说是他宦海一生、跋扈弄权的精髓。
现在,他要把它无私地奉献给自己的党徒们。
仇士良说:“你们要记住,千万不可让天子闲暇!应该使他时时刻刻沉醉于奢侈糜烂的生活里,以声色之娱灌满他的耳目,而且还要时时花样翻新,力求日新月异,让天子无暇旁顾。然后,我等就可以得志了。无论如何,不能让天子读书,也不可让他接近读书人,因为他一旦发现前代的兴亡之迹,就会心生惕厉,到那时,我等就会被疏斥了。切记,切记!”
闻此金玉良言,徒子徒孙们顿生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之感,止不住千恩万谢,频频叩首。
这一刻,仇士良苍白无须的脸上绽放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我虽然走了,但是我并没有输。
因为,我的精神将在一代又一代宦官的身上传承,并且不断地发扬光大。
李唐的天子和文臣们,你们可要小心了!虽然我仇士良跟你们的较量结束了,但是我敢断言,在未来的朝堂上,我的徒子徒孙们跟你们之间的战争,将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李德裕的人生巅峰】
按照李德裕的计划,朝廷此次讨伐昭义能否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河北的态度。如果成德与魏博愿意奉诏,这场仗还没开打,朝廷就已经赢了一半;可万一他们拒不奉诏,并且跟昭义抱成一团,那么朝廷就有陷入全面战争的危险了。
耐人寻味的是,面对朝廷的诏令,成德与魏博的反应截然不同。
成德节度使王元逵一接到诏令,就亲率大军南下赵州,并很快就攻克了邢州外围的一座堡垒。可是,直到他的前锋攻入邢州境内月余,魏博的何弘敬却依然按兵不动。
王元逵频频向朝廷呈上密奏,称何弘敬首鼠两端,不可不防。接到密奏后,李德裕当即对武宗说:“给何弘敬下一道诏书,称朝廷准备派遣王宰(讨伐昭义的主帅)率军借道魏博,直取磁州。如此一来,何弘敬必然担心朝廷打他的主意,不出兵也得出。”
武宗依计而行,随即命王宰率部直趋魏博。
果然不出李德裕所料,何弘敬得到消息后大为震惊,再也不敢耽搁,赶紧集结部队匆匆北上,兵指磁州。
从会昌三年七月到次年年初,昭义军在朝廷军的强大攻势下节节败退,刘稹惶恐,不得不两次上书请降,但均被李德裕断然拒绝。
会昌四年(公元844年)闰七月,刘稹的心腹将领高文端向朝廷投诚,并提供了许多至关重要的军事情报。朝廷军利用这些情报,又打了好几次胜仗,逐渐对潞州形成合围之势。八月,在王元逵与何弘敬的威逼下,作为昭义财赋重镇的邢、洺、磁三州又相继归降。至此,刘稹的败亡已成定局。
眼见昭义大势已去,刘稹身边的两个人就开始寻找退路了。
他们是刘稹的亲信大将郭谊、王协。
当初唆使刘稹拥兵自立时,这两个家伙最卖力,可眼下刘稹马上就要完蛋了,他们当然不想给他当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