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区现在是刘黑闼最后的后勤补给基地,要想不被唐军活活困死,刘黑闼只能依靠从这一线运来的粮草和给养。
可要命的是,如今这条生命线的咽喉也被唐军扼住了。
这个咽喉就是半个多月前丢失的洺水县。
洺水是洺州下辖的一个小县城,位于洺州城的东面,本来也算不上什么战略要地,但对于此刻的刘黑闼来讲无疑变得性命攸关,因为它就在贝州、冀州通往洺州的必经之路上,从贝冀一线运往洺州的补给,无论走陆路还是走水路,都要经过这座小小的洺水县城。所以,要想不被唐军活活困死或者瓮中捉鳖,刘黑闼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摆脱唐军前锋小股部队的牵制和纠缠,从东面突围,退守贝冀一线,伺机再战;第二,重新控制补给线,依靠持续的后勤补给与唐军对峙,再寻找机会与李世民决战。
而这两个选择的前提恰恰都是——夺回洺水。
很显然,“敌之要点即我之要点”,因此对于唐军而言,眼下的洺水城也绝不是可有可无的。首要的作用当然就是扼住汉东军的咽喉;其次,由于唐军主力驻守在洺水河南岸,而洺水城位于北岸,所以此城就成了唐军的滩头阵地,是李世民插在刘黑闼眼皮底下的一把尖刀!占据此城有助于唐军以小股兵力对刘黑闼主力进行袭扰和牵制,刺探其动向与虚实,防止其突围逃逸,为唐军主力最终全歼刘黑闼创造有利条件。
因此,在两军真正的决战到来之前,双方势必要在洺水城展开一场激烈的争夺战。
接下来我们就将看到,这场争夺战的确打得十分惨烈。李世民的麾下猛将罗士信就是在这场战斗中被俘身亡的。
从二月下旬开始,刘黑闼就对洺水城发起了持续不断的猛烈进攻,李世民三度率军渡河增援,均被汉东军击退。眼看奋力死守的王君廓已经力不能支,李世民召开会议商讨对策,骁将罗士信遂自告奋勇,带着亲兵二百人前往接应。结果在混战之中,王君廓突围而出,罗士信反而冲进了汉东军的重围之中,继续据城而战。刘黑闼日夜猛攻,唐军多次试图增援,却因连日天降大雪而受阻,罗士信带着两百人独自坚守八天之后,终于城破被俘。刘黑闼感其骁勇,劝他投降,罗士信誓死不从,被刘黑闼斩首,死时年仅二十岁。
刘黑闼虽然一度夺回洺水,但到了二月末,李世民还是命李世勣将其重新占据。三月初,罗艺率军进抵洺水南岸,与李世民主力会师。刘黑闼不断挑战,李世民再次采用了他的一贯战略,坚壁不出,只是派兵封锁汉东军的补给线。三月十三日,从冀州、贝州、沧州(今河北盐山县西南)、瀛州(今河北河间市)等地发出的粮草和补给分水陆两路向洺州运来,李世民立刻命程名振率部阻截,将汉东军的粮船和粮车全部焚毁。
从二月初一直到三月下旬,唐军与汉东军就这样在洺水两岸僵持了将近六十天。
刘黑闼逐渐陷入绝境。
三月二十三日,为了摆脱困境,刘黑闼出动大军,全力攻击李世勣,李世民亲率一部渡河袭击刘黑闼的后背,不料刘黑闼反而回军将李世民重重包围。
李世民再次经历了他军事生涯中又一个可怕的生死瞬间。
千钧一发之际,尉迟敬德率部突入重围,奋力救出了李世民。
随后的几天,李世民料定洺州城粮草已尽,刘黑闼必将被迫发动决战。为了吸引刘黑闼到南岸来决战,一举歼灭刘黑闼的有生力量,李世民遂命部将到洺水上游拦河筑坝,并且下了这样一道命令:“待我与贼战,乃决之!”(《资治通鉴》卷一九○)
所谓“乃决之”,就是决堤泄洪!
洪水无情,在两军会战之时决堤泄洪,是否意味着唐军将士将与敌人玉石俱焚、同归于尽?
让我们暂时搁置这个问题,先来看看这场战役的经过。
三月二十六日,决定刘黑闼命运的洺水之战打响了。
刘黑闼率步骑两万,南渡洺水,紧逼唐军大营列阵。李世民亲率精锐骑兵首先攻击刘黑闼的骑兵,将其击破,并乘胜冲入汉东军的阵地,横扫其步兵。刘黑闼深知,输掉这一仗他就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于是率众殊死奋战。而他麾下这些剽悍骁勇的河北将士也人人抱定背水一战的决心,所以打得异常顽强。两军一直从中午苦战到黄昏,往来冲杀,难分胜负。唐军虽然略占上风,但始终未能取得决胜的优势。
就是在这场激烈的战斗中,李世民所骑的那匹旋毛黑嘴的骏马拳毛䯄身上足足被射中了九箭,前胸六箭,背后三箭,最终倒在了战场上,其表现可谓壮烈!(拳毛䯄也是著名的昭陵六骏之一;李世民为其题写的赞辞是:“月精按辔,天驷横行。孤矢载戢,氛埃廓清。”)
暮色徐徐降临,双方仍然鏖战不止。汉东军将领王小胡发现汉东军已经渐露颓势,连忙对刘黑闼说:“看来是顶不住了,咱们还是趁早抽身吧。”刘黑闼虽然极不情愿,但他对战场上的形势同样不抱乐观态度,无奈之下,只好和王小胡等少数将领暗中撤出了战斗。
刘黑闼就这么脚底抹油、一走了之了,可他麾下的绝大部分将士却根本没有察觉,依旧在那里拼死砍杀。最后汉东军再也无力坚持,只好向洺水北岸溃逃。
就在他们全部进入河沟的时候,洺水河上游的滔天巨浪轰然而下。
当精疲力竭的汉东军士卒睁着血红的双眼,看见一丈多高的洪水仿佛万马奔腾一样席卷而来的时候,他们几乎连恐惧和绝望都来不及体会,就在一瞬间被咆哮的洪水全部吞没。
此次战役的结果是:汉东军被“斩首万余级,溺死数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刘黑闼仅与范愿等人带着二百余骑逃奔东突厥。
很显然,虽然刘黑闼逃脱一死,但是有生力量丧失殆尽,唐军大获全胜,可以说李世民的战略目的基本上是达到了。
但是,让后人诟病不已的就是李世民那个决堤泄洪的命令。
人们往往据此大骂李世民残酷无情。比如柏杨先生就对此大为不屑,因而发表了一番义正词严的评论,而且他的观点流传甚广,似乎挺能代表相当一部分人的看法。为了辨明这个历史真相,首先让我们来看柏杨先生的原话:“一般战争中,使用水攻,都在敌人‘半渡’之时,或进军半渡,或退军半渡,这样才能发挥歼灭性的效果。洺水之战则不然,李世民的命令没有提到敌人‘半渡’,而是明确地说:‘等我跟叛贼会战,你就破坏堤防!’两军会战时凿堤,大水没有眼睛,岂能分辨敌我!很明显的,李世民在这场战役中,采取的是敌我同归于尽的战术,李世民和高级将领没有危险,因为他们早就脱离战场……李世民决心要牺牲那些效忠他的政府军士卒,用以消灭刘黑闼这个突然崛起的劲敌。否则,不会在两军杀成一团的会战时决堤。这场在历史上并没有名气的水淹三军,恐怕是一个残酷的集体谋杀。”(《资治通鉴》柏杨白话版)
事实果真如此吗?
并非如此。
虽然我们首先要肯定柏杨先生的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本主义立场,但我们还是不得不指出,柏杨先生的这段评论基本上是无的放矢,甚至不客气地说——纯属无稽之谈。
柏杨先生所采信的唯一史料就是《资治通鉴》中记载的“待我与贼战,乃决之”,因而一再强调使用这种水攻战术的正确方法应该是在敌人“半渡”之时,而李世民只说“与贼战”,没提到“半渡”,所以结论当然就是李世民犯了“集体谋杀罪”。然而,我们不得不说,柏杨先生单凭一种史料就如此断言,实在是过于颟顸(mānhān)和草率了!
在李世民发布的命令里,到底有没有提到“半渡”?
首先我们来看《旧唐书·刘黑闼传》,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我击贼之日,候贼半度(渡)而决堰。”如此分明的“半度(渡)”二字,柏杨先生为何视而不见呢?此外,《新唐书·刘黑闼传》的表述更为准确:“须贼度,亟决之!”一个“须”字,一个“度”字,一个“亟”字,足以表明李世民此项命令的关键之处就是对决堤时机的精确掌控,也就是必须等到敌军溃逃、渡至河沟中的时候,才决堤泄洪,断非两军在混战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凿堤放水。
要进一步弄清李世民这个命令的真实含义,就有必要了解李世民所想达到的战略目的。关于这一点,《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得很清楚,之所以要拦河筑坝,目的就是“堰洺水上流使浅,令黑闼得渡”,也就是故意降低洺水的水位,诱使刘黑闼渡河到南岸与唐军决战,然后最大程度地消灭刘黑闼的有生力量。
李世民最擅长的就是给对手布置这样一个舞台,让敌人在他所安排的时间和空间中与死神共舞,最后以他所给定的方式和节奏走向死亡。这项独特的本领无论是在平定薛仁果、宋金刚时,还是在虎牢之战与窦建德交手时,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场洺水之战,据两《唐书》记载,其结果同样不出李世民的战略预期,并没有出现任何失控的局面,更没有导致唐军将士溺毙的后果,因而所谓的“敌我同归于尽”根本就无从谈起。按《旧唐书》:“黑闼果率步骑二万渡洺水而阵,与官军大战,贼众大溃,水又大至,黑闼众不得渡。”《新唐书》的记载也与之大同小异:“黑闼果率步骑二万绝水阵,与王师大战,众溃,水暴至,贼众不得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