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批了几天公文,神荼重重呼出一口气,将笔放置在笔洗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合上劳累干涩的双眼,开始闭目养神。
鬼都常年不见天日,阎罗殿作为鬼都的中心,通体都是用隔绝阳气的黑曜石打造,平日里靠着长明的烛火维持光亮。
神荼长年累月在这昏黄闪烁的烛光中埋首于案牍里,之前一直在他身侧负责整理公文、传递茶水的人只有唐华。
回忆起青要山上的那一幕,神荼心中又一微痛,将双目闭得更紧。
为了遗忘这种凌迟般的痛,他夜以继日地工作,连续几日,片刻未眠。现在倒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的精神已经麻木,无法再分心多想那抹黑色的倩影。
阎罗殿悄然无声,神荼长久地这样坐着,似乎已经入定。
许久,他感觉休息得差不多了,便徐徐睁开了双眼。
眼前,黑衣女孩正在远处凝视。
他也直直注视黑衣女孩。
目光交汇时,似有千年时光在二人间流转飞逝。
殿中烛火依旧昏黄,偶尔有灯芯爆出灯花时的哔哔剥剥的响声。
神荼目光闪动,知道确实是唐华回来了。
“回来做什么?”
唐华不知如何答。
她走上台阶,来到神荼桌前,望着桌上、地下四处散落的公文,开始跪下收拾起来。
神荼见她如此,微微攥紧了拳头。
终于将公文收拾好后,唐华走到神荼身旁,熟练地拿起沏好的茶水,为他倒了一杯。
神荼将温热的茶水送入口中,顿时感觉身体舒爽了不少。
他用杯盖滤了滤茶叶,问道:“熏池知道你私自跑出来吗?”
唐华摇摇头。“我让师兄替我打掩护了,师尊不会知道的。”
想起那位容貌绝世、风流倜傥的天界皇子,神荼手中动作停滞了下来,他试探问道:“那位神界的皇子,对你很好?”
唐华不知他为何这样问,便如实答道:“是,师尊只有我们两位徒弟在他膝下修行,师尊与师兄待我都很好。”
神荼抬头打量唐华。在仙灵宝地青要山修行了三十年,她的身姿仪态都多了些仙女的容光灼华,不像在鬼界时,与鬼界众人一般的阴森冰冷。其实,唐华骨子里就是一个明媚的丫头。
神荼将目光收回,无意识地注视前方,问道:“你喜欢仙界吗?”
“喜欢,那里大家都对我很好。”
“那你想不想一直呆在仙界?”
“我……我不想。”
唐华眼里涌出泪花。她向神荼跪下,坚定地向他请求道:“请冥王大人即刻允许我回鬼界侍奉您。”
“不行!”神荼想都没想就开口拒绝。
“为什么?”唐华不解地望向他。明明他是在意自己的,为什么却总将她推开呢?
“青要修习是天帝规定要修习百年整的,如今只过了三十年,还剩七十年,本王怎可提前召你回去?”神荼急促地搬出其他借口,总之是想绝了唐华想要再回鬼界的心思。
唐华不依不饶,继续问道:“那七十年之后呢?唐华是不是能像从前一样,回到冥王大人身边做贴身侍女呢?”
“你现已拜入仙界中尊门下,这是六界千万人梦寐以求也求之不得的事,你应当好好珍惜!若是熏池留你在他门下继续修炼,对你来说是再好不过了,本王也不会横加干涉。”
“说来说去,冥王大人不过是不想再让唐华回到鬼界了!”唐华有些受伤,“可唐华终究是鬼界之人,鬼界才是唐华的家,若是不能回到鬼界,那在这广阔的天地间,唐华竟是无家可归之人了!”
听她如此说,神荼心中有丝不忍,却还是狠下心来,继续道:“熏池和乐言会护着你的,以后就把青要山当成你的家吧。我会请天帝脱去你的鬼籍,让你入仙籍。从此以后,你再不是鬼界之人了。”
唐华终于忍受不住,垂下泪来。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您是一定要把我逐出鬼界了吗?”
神荼背对着她,闭口不答。
“为什么?因为流沙河之战中唐华救了那些妖兵,违反了鬼界不得参与外界纷争的律令吗?”
“还是因为,冥王对唐华动了情,为了不违背《鬼命》,您才要将唐华赶出鬼界,不让唐华继续留在您身边?”
“你……”神荼惊讶地立刻转身,正好对上唐华哀怨又执着的双眼,他猛地一甩衣袖,带着怒气说道:“放肆!谁说本王对你动了情!”
“若您没对唐华动情,为何在去青要时命爷爷带去我最爱吃的点心?”
“若您没对唐华动情,为何一定要将我逐出鬼界?”
“若您没对唐华动情,为何之前您在睡梦中会喊我的名字,还……还吻了我?”
唐华执拗地注视神荼,步步紧逼,非要让神荼承认。
神荼没想到,那次原来不是梦,唐华是真的在他熟睡中来到了他身边,而且他还趁机吻了她。
那个隐秘的梦……他原以为那是因为唐华去了青要,他克制不住思念才会做那样真实的梦。
他,从来都只是想将那场梦埋藏在心底最深处,只在痛苦时才拿出来当做慰藉,只因那是他与她最亲密的时刻,这片刻的满足,足以抵消《鬼命》契约为他带来的那锥心刺骨的痛楚了。
神荼转过身,将唐华扶起,轻柔地为她拭去眼泪。
“没错,我是对你动了情。很早很早之前,不知不觉间我就喜欢上了你,等我发现我对你的情竟然已经那么深的时候,我有多么恐惧!但是一切都已经晚了!那份情,我拼尽了全力都无法抑制住。作为冥王,我肩负着守护鬼界的责任,就必须要遵守《鬼命》,做一位绝情绝性的冥王,所以我狠心把你送到青要,以为你不在我身边,我就能把你忘掉,做回最初冷漠无情的冥王。”
“可是我错了……你走了以后,这三十年里,每过完一年,我都想不起那一年我过得是什么日子,我唯一能记得的,便是每一日,我都在想你。我想知道你在青要是不是还像在我身边时一样笨手笨脚的,要是犯了错,熏池罚你怎么办?我想知道你的修为有没有进步,青要山上的修行对你来说是不是又太苦?我想知道你跟着止戈和乐言那两个玩世不恭的浪子一起是不是学坏了,怎么许久也不回来鬼界看我一次?我想知道,在那里,你是不是也像我思念着你般思念着我?!
唐华从未想过冥王会这样爱她,她太开心了,却又太伤心了。他们两人,浪费了多少时光。
突然,一个炽烈的吻向她袭来,唐华被神荼紧紧地拥在了怀里。
神荼的吻像是被遏制太久终于得以宣泄般疯狂,唐华闭上眼,任他肆意吻着。她的心跳得极快,她已然沉浸在这与心上人肌肤相亲的喜悦中。
片刻后,她却被神荼一把推开,她向后退了几步,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却看到前方神荼已倒在了地上。他面部扭曲着,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还没等唐华走近,神荼已“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你怎么了?”唐华急忙跪下,关切地询问。
神荼捂着左胸,那里正如有千万支钢针齐齐扎入一般,让他痛得直想求死。
他面色发白,抬头见到唐华正望着自己,便为了宽慰她硬挤出一个微笑。唐华见到他这太过勉强的笑,越发担心起来。
“到底怎么了?你受伤了吗?伤在了哪里?”
神荼咬紧牙关,最后还是吐出了几个字:“是……《鬼命》。”
唐华奇怪道:“《鬼命》?《鬼命》不是只是契约吗?为何会……”她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神荼:“难道,每次你动情,《鬼命》都会这样反噬你?”
见神荼闭眼不答,唐华忍住喉间的苦涩,继续问道:“所以,你才会让我去青要山,将我从你身边赶走,这样你才不会受到反噬?”
神荼仍然不答。
唐华垂下泪来,身子无力地瘫了下去。忽然,她像想起来什么似的,猛地上前双手抓住神荼的衣领,凌厉发问:“你是故意的?刚刚你说喜欢我,你吻我,都是为了让我亲眼看到《鬼命》反噬在你身上的情形,让我为了你的性命,自己选择离开!神荼,你是故意的!”
神荼看着唐华凑近了的满是泪水与恨意的脸,心中一痛,又吐出了一口鲜血。
唐华还是第一次见神荼受这么重的伤,难道《鬼命》真的这么灵验?那如果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岂不就意味着神荼会天诛地灭、形神俱毁?
她不甘心,明明已经知道冥王也是爱着自己的,他们是两情相悦,又是同界中人,没有碍着谁,也没有违背《天地法典》,凭什么不能在一起?难道冥王就必须得绝情绝性吗?为什么冥王就非得做这世间最可怜的人?
“告诉我,怎样才能破解《鬼命》?”唐华眼中写满坚定,就如她刚刚逼着神荼承认爱她一样。
“《鬼命》乃是第一任冥王留下的,就算是当今天帝也无法破除。你若执意要与我在一起,我便只有死。如今我尚未选出下一任冥王,若是我突然猝死,鬼界及与鬼界息息相关的人、仙、妖三界都会秩序大乱,唐华,如果你想让我死,便让我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好,到时我会随你心意,与你在一起,然后,形神俱灭!”
“呵!”唐华痴笑一声,“你当真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威胁我?你算定了,我一定不舍得你死。”
神荼咽下口中的血沫,喑哑着声音道:“唐华,这是你我二人的命运,我们只能认了。你走吧,以后,别再回鬼界。”
说完,他已觉得万念俱灰。
唐华怔怔地看着他,眼中渐渐失去了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