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玉姐生日这天,洪宅正吃酒,门上却有旧时乡居时颇有些缘份的盛小秀才使人递了帖儿来,道是盛家阖家又迁回江州城内居住,不日要来登门拜访。素姐听这消息,满面不自在,几乎连凳儿也要坐不住。两处结缘,皆因她要投河。细究投河缘由,却是素姐又办了错事,牵住线头儿却扯出一串儿粽子,皆是因她之过,素姐便坐不住。
幸尔今日盛小秀才人并不曾来,素姐才未立时羞愧走避。旁人却早将她的尴尬事抛开。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坏,却少,办过的尴尬事儿大小也有几十桩,众人早经见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说话,见洪谦拿筷子蘸了酒喂金哥,忙说:“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儿听不懂人话,发起酒疯来比成人还狠哩。”洪谦讪讪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瘾,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谦始觉不好,他眼睛里,男子汉须得会吃酒,然小小年纪就这般好酒,委实不妥,顺手收了酒盅儿,一仰脖儿,灌了。金哥仰着头儿,眼见他亲爹冲他亮了杯底儿,一滴也不曾剩与他,将脸一皱,几将亲爹作后爹。
玉姐看了发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来,一勺一勺喂他。
秀英只管想着盛小秀才少年得意,复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思又活络起来。苏先生与洪谦言语里都说盛小秀才人才不坏,苏先生尤盛赞,洪谦说他虽温吞,心眼儿却不坏,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一过,便是十一,必得留心查访婆家了。
这盛小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简单,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而已。乡下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前程看着也好,待孝满,又要考举人,才华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见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问洪谦:“他家才搬往乡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来了?可是有事?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又思东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坏,能住得起,这家里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仓促逃来的模样儿。寻思着但得了机会,怎地往他家里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洪谦道:“既来必有因,不急在此一时,他过几日便来咱家,问问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说旁人做甚?”复取出只匣子来,却是与玉姐买的新首饰:“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来才好。”
玉姐打开看时,却是一付累丝镯子,沉是不沉,却是式样新巧,缀些儿玲珑花草纹样。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里虽养得好,毕竟年岁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钗子也插不上头。秀英与她一双镶珠耳坠子,素姐与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与她一套新衫裙。苏先生写了一幅字儿与她,金哥叫秀英撺掇着,在玉姐脸上亲了一大口。
吃罢饭,回到房里,李妈妈领着小茶儿与朵儿两个与玉姐磕头。玉姐又抓一把钱出来,给她们买瓜子儿磕。
诸多礼物里,玉姐最喜欢便是苏先生的字儿,年岁越长,懂得越多,越发觉得这先生的字儿写得不凡。还想过两日便使人到街上买那素面儿的扇子回来,央着苏先生写上两柄,夏天使起来也雅致,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来喜甜食,便亲自下厨去做来孝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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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约定之日,盛小秀才果然带了些手信登门,依旧是洪谦接入书房。洪家并无长辈,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一个苏先生做陪客。苏先生于陪客这一身份并无不满,总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到得书房,寒暄已毕,洪谦先问:“住得还惯?可见了师长同年?”
盛凯道:“有劳过问,前几日新搬了来,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这城里住,不过挪一个地儿,倒还熟。前两日见了老师,这两日便拜会诸位。”
洪谦原是不想打探他家私事,然秀英在他耳边念了数回,他也觉奇怪,这盛家不是回乡守孝了么?怎地举家又回来了?盛凯一年孝不好说,他父母却要实实在在守上三年的。便问:“为何来去匆匆?可是乡间有事,不得不回来?有甚难处,说出来,我等也好与你参详参详。”
盛凯面上一苦,此实不足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里人在乡间住不惯,他家并非豪富,也有人服侍,毕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时在城里,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来买。又有那一等卖浆、卖粥、卖糕、卖花翠、卖瓜子儿,至于夏日卖冰等等人,无日不经门前过,但想了,便顺手买来。到了乡间,哪有这等方便事?货郎过三、五日能来一回,已算是来得勤的了,迟时十天半月不见,乡间野店物又粗劣。
这些且不言,单止说饮食,在江州城时,外面尽有嗄饭卖,乡下却往哪里买去?盛父讲究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说甚“割不正不食”,总是吃不顺心。又有盛母与盛凯之妹盛大姐儿两个,铜镜儿昏了,欲寻个磨镜子的都难。江州城里隔不数日便有那摇惊闺的磨镜人打墙边儿过,乡下地方,连个铜镜儿都少见,哪有几个磨镜人好下乡?
开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总要做出个样子来,待过了年,各种不便非但未尝习惯,反是变本加厉了起来。盛母便说与盛父道:“大哥说是守孝读书,也不曾耽搁了功课,然一旦无名师提点,二又无同学研讨,成日家闭门造车,恐无进益。为着孩子前程,也为了光宗耀祖,他也当回城里。他又小,身边没个知疼着热的人儿,咱须得跟着看顾。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欢喜。”
盛父在这乡下地界儿也住得不便,旁的不说,去年一夏,蚊虫便险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洁二净倒少蚊蝇,离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难挨。听妻子如是说,盛父十分意动:“那便搬。”
总是个个受不得,眼见亡者周年已过,便动了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价卖了,再要寻一处宅子买来,钱便不凑手儿。买得起的宅子,又有种种不如意,或左邻右舍不够雅致,或宅子太小住不开这许多人,总是有种种不如意。
次后见买宅不易,便只好租个房儿来住,恰在东街上租了前后三进一处院子,议定一年租金六十两。房东是个机灵人儿,因看这盛小秀才读书有成,他住过的房儿,往后转手,也好有个噱头再加价,日后不租了,拿去卖也好卖个好价钱。这才便宜着租与盛家了。
个中缘故,盛凯也猜出一二分,却不好说父母之不是,只说:“家父家母一片慈爱,怜我年幼,独个在乡间读书,无师无友,恐无进益,故而举家迁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学内附读。”
苏先生便赞道:“这是正理。”
洪谦也不与苏先生辩驳,想这盛凯今年十四,也是好大个人儿了,出门在外,带两个小厮儿足矣,何须全家齐来。内中必有缘故,然盛凯不提,洪谦也不会生事。只说:“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点他,到了学里,许有长官要见他。
因是拜访,也不谈论诗文,打过招呼,盛凯便告辞。
果如洪谦所言,过不几日,盛凯往府学里去,先见了博士等师长,次日便得郦府君之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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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凯往州府诣见郦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带些儿自矜,然见府君,毕竟与见旁人不同,手里捏两把汗,行动间略迟缓。
不想郦玉堂最爱风流文士,见盛凯年岁不大,生得唇红齿白,书读得极佳,又举止“从容不迫”,一见便喜。非但留盛凯说了许久,且又留饭,又令唤出儿子六哥、九哥来见盛凯。
内衙里,申氏因郦玉堂不曾到后头来吃饭,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妈妈,秦妈妈四十上下,极干净精明一个妇人,她女儿便是胡二的浑家。往前探听一回,回来如此这般一说:“是那个盛小秀才来了,官人欢喜得什么似的。”
申氏道:“难得他还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妈妈知道她这是说的酸话儿,申氏自家也想留着看一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郦玉堂不到内衙来吃,申氏便自领了女儿吃,却令五郎领几个弟弟一处吃。用罢饭,申氏又唤四姐来。
却是为四姐终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里一户李姓人家,这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为官,乃是休致返乡的户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将出孝,这孩子也争气,考了两回,也中个秀才,不想祖母又过世,只得又守着孝,不便出门。今年好有十八岁了,却是家中次子。
申氏自家看中了,说与郦玉堂,郦玉堂听说这李家是书香人家,又无甚不良风声,也答应了。申氏这才说与四姐,好叫她安心备嫁。且说:“一应嫁妆你无须操心,自有我来操持,你今只管将孝敬长辈的活计做出来。那家小郎我也见过一回,过几日他来见你爹,我使人悄悄说与你,你往那夹壁里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儿一揉,娇声道:“从来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颇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纵相不中,也有余地不是?不似……罢了,你不想悄悄儿看,我另想法子罢。”
次后,四姐终是坐在轿儿里,于旁边看了一回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气一表人材。这是后话了。
却说这六哥与九哥相陪着父亲与吃一回饭,盛凯不敢久留,及别,郦玉堂又送盛凯笔墨等物,且将新得一柄纸扇赠与盛凯。盛凯与郦玉堂相处半日,觉出这府君是真个常识于他,也渐渐放开,温言妙语,郦玉堂更是欢喜:“我这里也有几本书,你得闲时,可来借去看。”
送走盛凯,郦玉堂面色又是一变,先是怅然说六哥:“今见妙人风采否?你总嫌拘谨了些儿。”六哥垂手称是,郦玉堂更叹,又说九哥:“你小小年纪,成日家板的甚脸?”
前头说了,这郦玉堂最爱“文采风流之士”,但凡见那等生得似是“风流倜傥”之辈,便要倾心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讥,偏他信个“相由心生”,对盛凯这等相貌欢喜得紧。若生得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学,他真个想把人捧到手心儿里。
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风流,自幼申氏也一体管教,家教却好,长相极对了郦玉堂的胃口,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数儿,总不肯乱了次序,又是儿子见老子,怎可失礼?郦玉堂常以为恨。
这九哥又是另一种样貌,此时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国字脸,端得方正庄严、正气凛然。九哥小小年纪,渐看出一张国字脸来,实是立朝好相貌。偏郦玉堂不喜他这样儿,真真冤孽。郦玉堂却有一条好处:守些礼法,不至乱了嫡庶,虽宠六哥,于嫡子却也不肯疏忽。唯这相貌上,是他一癖,死也拧不过来。
九哥幼时,好说他“虎头虎脑”“敦实可爱”,及长,越发威严,郦玉堂便时时叹息。倒也不好说九哥生得不好,却是惋惜异常。九哥生就这张国字脸,但凡不笑,就显严肃,郦玉堂便与申氏道:“我见九哥,不像见儿子,倒好像见了老子。我老子且没他这副庄严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郦玉堂这些话儿,家中人听得耳内生茧,听他又说,六哥、九哥只当是鹦鹉聒噪,想着忍完便罢。果然忍完了,郦玉堂使他两个去见申氏,过一时再来读书习定。郦玉堂好个书画,家中子女也颇习之,却是六哥善画,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样渐有些风范,愈发显出他那张脸的不合意来。
郦玉堂便常捧着九哥的脸儿,看一回、叹一回:“甚都好,就是……”脸儿不合意!否则这学问也见得人,举止也见得,怎就这样不好呢?
恼得九哥不忍不得,说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刘伯伦[1]丑人作怪,钟馗大才连鬼都能吓死……”难得他愤愤之时,依旧板着一张脸儿,郦玉堂叫个儿子憋个半死。除下脚上鞋子来便要打他:“你说你老子以貌取人、买椟还珠、有眼不识金镶玉?你还知道杜子美、刘伯伦来?”
六哥机敏,当时抱了郦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风范、风范。”郦玉堂一口恶气出不来,又叫六哥给压了回去,当天晚饭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携手来见申氏,申氏头一句话便是问六哥:“你爹没惹九哥生气罢?”六哥一笑:“娘说哪里话?爹从来便是和气从容的。”
申氏跟着笑了,又抚慰这两个:“你们爹就这个癖好儿,你们做人儿子的,便认了罢。他待谁又不是这般了?也因着他这一癖,你们姐姐妹妹,总没有嫌弃丈夫丑的。”说得六哥笑了,九哥脸上也是一松。
申氏方舒了口气。总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气恼。又因六哥一张脸合了那般意思,难不成六哥就很乐意?男孩儿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纵是亲老子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恼。
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没多少时日了,你们得空儿多看看她去,我不禁你们这条儿。往后你们过得如何,还须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两人垂手应了。
六哥问道:“是李侍郎家孙子?人却好,不知家里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涂人。”她家哥儿姐儿皆姓郦,止此一条,便有无数底气。婆家再霸道,也要顾忌这一条儿,那她家孩子就不会受气。
九哥忽道:“士人轻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儿大,倒疑起我来。”九哥道:“儿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过得好。”申氏越看他这样儿,越觉这一张冷脸,确要个伶俐媳妇儿来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实是好,又恐将他娘子比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1]刘伯伦,刘伶,竹林七贤之一,丑到史书都忍不住写道:他很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