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秀英随洪谦往苏府里去,洪谦既为金哥讨了苏先生人情,将金哥将往当朝梁相家学里附学,苏夫人又托她做媒,试探郦家之意欲为苏平求娶六姐。端的是双喜临门,一是金哥非止有名师教着,更与当朝宰相家有了渊源,洪家在京并不根基,此番求学实与金哥有益。二是苏家也是与郦家做了亲家,与洪家也成了姻亲了——苏先生曾孙要唤洪家女儿做舅母。
既遇着这等好事,秀英满心满意便都扑在这上头,坐在轿儿里,一时想着束脩、金哥上学要穿的衣裳、要使的笔砚、要买个小厮儿跟着,一时又想明日往见申氏,今天是否先使人去个帖儿说一声。洪谦在门见停那片刻,她并未察觉出来。
待回了家,秀英脱去外头大衫,换了家常薄衫儿,袁妈妈奉上井里湃的茶来,小喜又与她打扇儿,天已入夏,京城人口又多,房儿又窄,无端更添几分燥热。玉姐等亦换了衣衫,金哥还在想着骑马的事,悄悄儿问秀英:“娘,我上学怎生去哩?”
秀英道:“啊吔!”方才想了这许多,竟忘了这一条儿,顺口道,“等我与你爹商议,看这京里小郎都是怎生上学去的。”金哥低着头儿,拿鞋尖儿划着脚下地。叫秀英在肩上不轻不重拍一下:“要上学的人了,不许再这般毛躁。站便站好、坐便坐好,”抬眼见洪谦回来了,又与洪谦说,“瞧瞧你这好儿子,站没站相的,往那里读书前,先教他些儿礼仪罢。”
洪谦笑摸金哥之首,道:“也好。”秀英便问洪谦金哥如何上学,洪谦道:“叫明智儿跟着他去就是了,过些时日与他买个书童儿听使。先雇辆车儿,大些了教他学骑马,便与他买匹马来骑。”金哥眼中放光,立正了站好,洪谦不由莞尔。
秀英一拍金哥:“你还不去温习功课?”将金哥逐去,却对洪谦道:“苏夫人央做媒哩,我妇道人家不过搭个嘴儿,人事场上,还须你出面,如何?”洪谦亦应了。秀英方才无话,往出准备金哥上学物什去了。
洪谦往书房里坐不多时,捧砚便归来了。先一揖,便回道:“官人,我随那二人一道走,那小郎直入一处宅里。那里人来人往,问了一个路过卖浆的,说是霁南侯家的家学。”言罢,便要上前与洪谦端茶水,洪谦一摆手儿,捧砚只得退下。
捧砚跟随洪谦有年,后又由秀英做主,娶了小喜做浑家,如无意外,也是个洪府管事的胚子。洪谦出门总好带着他,他因总往外头行走,知晓的事儿也多些隐隐晓得有些不好的风声,却是与那霁南侯之弟有关。现打听得此情,再看洪谦面上无笑,再不敢言声,悄悄退了下去,今日做了甚连浑家也不敢说与。
他不说,洪宅却不是无人有知。
洪谦依旧该做甚便做甚,面上一丝儿不显。然洪宅周遭,实多了些人。有往左邻右舍打听的,左邻右舍也是赁个房儿居住,彼此也无甚大交情,只知这家里是个新进士,又做御史云云。捧砚既能打听旁人事,旁人自也能打听洪家事。这日,袁妈妈去买新鲜菜蔬回来好整治做饭,却在街头遇着个人。常人眼里,袁妈妈这等老年妇人,最是管不住嘴,是谓“碎嘴婆子”,便借着撞她一下儿,又与她拣拾掉下来的东西搭上了话儿。
一头道歉,一头说:“不知府上哪里,我与老妈妈送去罢。”袁妈妈因说不用,那人是个三十来岁干净妇人,必要送的,袁妈妈道:“就在这街上哩,不远,我走得过去。”那人顺她指头一看:“好干净人家儿,不知府上主人家是何样人物哩。”袁妈妈与有荣焉,便说是新御史家。那人顺着话头儿往下问。
岂料袁妈妈在旧主人家里时便是最胆小怕事一个人,自来洪家,因主人家宽厚,立意在此处养老,更是不肯行差踏错,犯口舌之祸,登时警觉,抱着篮儿便跑。回来一颗心扑扑直跳,与小茶儿道:“可是做怪,如此这般。”
小茶儿与程智两口儿早知秀英安排,必是要做玉姐陪房去,自是一心向主,说与玉姐。玉姐从小便有主意,却叫小茶儿与朵儿两个出门买果子,每出,便做碎嘴样儿,叽叽喳喳,说些儿街头巷尾传闻。果然,便有那一等来问话的。朵儿固憨,小茶儿却机敏,一丝不透。那头程智却蹑其后,却是义安侯家来问。
玉姐暗暗纳罕:我家何曾与这些京城权贵人家有甚牵连来?忽地问道:“只问我爹来?”小茶儿道:“我听出来哩,虽是合家都要问几句,话头儿却落在官人头上哩。”玉姐眯起眼来,招招手儿:“你叫明智儿出去茶楼酒肆里打听一回,义安侯家有甚新闻,有甚仇家,有无走失人口。”
小茶儿应了。
玉姐却不等小茶儿来回话,巧的是秀英往申氏处去做媒,叫申氏留了用饭,要多问些事儿,晌午便不回来。玉姐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儿,端到书房去寻洪谦。洪谦深谙“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之理,且又在此时,便将下巴一扬,似笑非笑看着玉姐张罗:“看你那样儿,便是有话要说,说罢。”玉姐道:“爹,吃饭。”
洪谦一噎,失笑摇头:“也是,吃顿断头饭哩。”玉姐且抿嘴儿笑。洪谦略动几箸,问玉姐:“你不吃来?”玉姐道:“爹平日烦心事多哩,多用些儿,也好有力气。”洪谦叹口气,慢慢儿将菜吃尽,朵儿来收了杯盘,出去时将门儿反扣上了。
洪谦道:“我便知你是个仔细人。”玉姐道:“爹既吃饱了,便索性与我说了罢。我也好心里有个数儿,近来总有人在咱家宅子外头晃哩,小茶儿与朵儿出去买果子,还叫人拦着问了。爹不过是个御史,又不是御史大夫,哪值人这般?必有个缘故儿。爹说与我,好过我外头听了,措手不及。且家里还有娘哩,爹不说与我,也要说与娘。”
洪谦道:“不过是京中谣传,说你爹与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儿子生得像罢了。”玉姐吓了一跳,又咬着袖子看洪谦,洪谦道:“做甚怪模样儿?”玉姐笑个不迭,道:“可真是缘份了,来时船上便听着这人,竟与爹生得一般模样儿么?不知爹做无赖相时,是个甚模样儿?爹好早说与娘知,娘近来也得闲与些个官娘子一处坐哩,休叫那碎嘴的婆子说甚前头有个婢生子来。”
洪谦叫玉姐笑得一个哆嗦:“混说甚!你是我头个孩子,原道你懂事,好教导你兄弟,你倒学会这等言语来!仔细叫你娘打你。”玉姐道:“我就听爹这一句骂哩。”言毕,一拎天水碧色裙子,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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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头秀英在郦玉堂分家得的宅子里,叫申氏与几个儿媳团团围住了,端的是礼遇非常。秀英头回做媒,实不知旁人做媒都是怎生说的,她将玉姐许与九哥时,听着消息便开心,早忘了当时情况、媒人说了甚了。
是以秀英递了帖儿到郦府里,次日到那家里去,申氏接了,虽不知她有甚事,依旧亲热非常。秀英入来,既不知如何转个话头儿,索性寒暄毕,便笑说:“我有一件好事要说与亲家,只未出阁的闺女不好听来。”
六姐、七姐虽不知何事,然知秀英向无恶意,便悄悄儿退了出去。诸媳未见婆母发话,都留了下来。
其时申氏正盘算着,太子之墓营建得差不多了,她与于太子的孝期已过,早待太子入土,便要与六哥迎娶孙氏。只因是宗室,眼下不好大张旗鼓准备,却聚了儿媳等人,先一处密密议着家下库里有多少、还缺甚物事等,又将六姐、七姐带在身边好学些事儿。闻说秀英到,手上事只好停下。
秀英见两个未出阁姐儿已走,便直与申氏道:“昨日我家里往苏先生那处去,原是为问问先生,京城哪处先生教得好,好与我金哥开蒙。不想苏家夫人拉着我,你猜怎地?”
申氏心头一紧,便问:“怎地?”
秀英道:“却是有件事儿,苏夫人因苏先生说府上风气好,他正有十五岁攻书的一个孙子尚未娶亲……”一语未毕,申氏不由:“啊!”地一声。秀英笑道:“是哩,是想问问六姐许了人家没有,若不曾许,倒想做亲来。”
申氏念一声佛,面上笑意压也压它不住。她几个儿媳妇便管秀英叫“婶子”,围簇着直说婶子是福星。申氏也喜不迭,笑道:“那回苏先生使他家儿孙来,我们家那个,送客走了便与我说苏家孩子如何如何好——这却不是缘分了?未知是哪一个哩?”
秀英便说:“是他第二个孙子,叫做苏平的。”
申氏道:“就是他!”秀英道:“亲家这便是允了?不须与亲家公说一声儿?六姐那里也好相看相看哩。”申氏道:“他那没一个不好的,苏家孩子,我真个想看上一看。咱六姐,也不好不叫那头夫人娘子不看。”秀英道:“那我便回个话儿了?”申氏道:“不急哩,咱好生说说话儿。”
说话间,五娘因是江州人,便满口婶子叫着,来央留。大娘去往厨下看饭食,三娘却往后头说与六姐、七姐,有客,两位姐儿且在后头吃,又笑与六姐说:“六姐恐好事近了,大造化哩。”但凡有人使这般口气说话,闺阁少女多半能猜着为何。六姐脸上一红:“三娘不是好人,打趣我。”三娘笑道:“不好便不好,六姐好了,我不好,也是情愿的。”六姐上来抱着她的胳膊直道不依。三娘却来陪六姐、七姐一道用饭。
那头秀英吃饭时,也看她家规矩,却是大娘几个儿媳眼着上了菜,与申氏布几筷子,申氏便叫她们都坐了,并不须时刻伺候,食并不语。暗道申氏厚道。
待饭毕,秀英叫申氏拦着,便将能说的都说尽了,又说苏平之母胡氏:“极干净温柔的一个人儿,眉梢眼角儿都透着和气。那样人家,说句不好听的,哪敢有不好的妇人呢?”申氏想,自家闺女也不是不识礼数没个心眼儿的,往那等书香人家里去,也是合意的。
待送走秀英,申氏往后看玉姐,越看越合意,玉姐羞不得,顾不得母亲,甩手寻七姐一道打双陆去了。晚间郦玉堂回来,看申氏笑吟吟的模样儿还奇怪:“你今日怎地笑得这般怪来?”申氏道:“还说我笑得怪,我倒要看你能笑成个甚模样儿。今儿洪家亲家母过来了。”说着便故意一顿。
郦玉堂道:“来便来,你接了便是,我何故要发笑?”
“来说亲的。”
郦玉堂道:“与六姐?”
申氏再不卖关子,直说:“要将苏先生第二个孙子说与六姐……”
郦玉堂欢喜得要疯了,居然一蹦三尺高:“我发达了!”申氏忙将他扯了下来:“瞧你!”郦玉堂口中念念有词:“好啊好啊,真是好啊!这是好亲事,应了,赶紧应了。我说与爹娘去。”
申氏扯住他:“日头偏西了,那府里也该关门了,你去打的甚门?庚帖未换的,倒显得女家轻狂了。显待事定得差不离了,再说去。哎,九哥这门亲事结得可真是有福气哩!他与九娘佛前结的缘。亲家母又与说了这一门好亲。”
郦玉堂咧开了嘴,放声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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郦家欢喜,洪家夫妇却有些儿凝重。
洪谦既应了玉姐,亦觉此事与其叫秀英从旁人口里知晓了,不如打自家口中知道。便与秀英说,有人说他与大理寺卿家走失的儿子像来,不定会有人借此生出甚事端来,秀英若在外头听了不好的话,千万留意,不要冲动。
秀英脸上煞白问道:“甚叫不好的话?流言何须这般郑重说与我?你究竟姓个甚?”不等洪谦回话,又道,“那日在船上说的,那个叫做朱沛的,还前头有个婢子生了个儿子的?”
洪谦**地道:“我只姓洪,是你官人,咱有一儿一女,我与旁人,并无瓜葛。你晓得这个便好。”
秀英将牙咬得咯咯响,眼儿直直望到洪谦眼底:“你与我赌个咒来。你总须与我说个实话,我好有个数儿,休教我这头攀高儿,你那头将梯儿撤了。却才你说只姓洪来,可要说实了。我便与你舍出脸来,也要护这家里停当。”
洪谦道:“我自有主意,你不须与人撕打。”
秀英冷笑道:“你懂甚?先头船上我说的、玉姐说的,你道是过耳秋风哩?女人嘴里最是狠毒,管你有影没影!若那家继母个贤良人儿又出头,死咬长你一辈儿,打杀你,她也止徒三年,何况骂几句儿?这合家上来还要脸不要了?玉姐往后在婆家如何立足?金哥怎能说得媳妇?”
洪谦道:“她是朱家人,我自姓洪,家下祖先你过年也拜来。”说完,便一撩衣摆,直个与她赌个誓。秀英听他说:“若姓朱来,管教身败名裂。”忍不得,吞声而泣。她与玉姐一般,心里也有计较,十余年夫妻、父女,略上上心,也知洪谦模样儿不大对了。他又是北地逃往江州的,平日里举止也与旁人不同。京城大街小巷恁熟,官话说得恁好。
秀英哭完,却将洪谦搂将起来:“狠心的贼,你吃了多少苦头儿?”
洪谦道:“我何曾吃过苦了?不早了,安歇罢。”
谁个也不曾说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此言却是不可宣诸口的。
两个一夜也不曾睡好,秀英起来又要与洪谦打点些银钱等,却是要送江州不第同乡返程。同科另一考中的授了一处远州里做个下县的县令,先回家报喜,搬取家眷赴任,也要回乡。洪谦去送一回。盛凯此番未中,洪谦也说他:“你还年轻,不要气馁,来年再战一回。”
盛凯低声应了,立誓下回入京,必要考个好名次。
洪谦回来一切照旧,该吃时吃、当睡时睡,仿佛不曾知晓外头有流言一般,秀英也稳重起来,又要与苏、郦两家说合,却是在自家使袁妈妈做好酒菜,道是江州风味,请苏夫人品尝。苏夫人来时,是苏平护送来,那头申氏也带着六姐、九哥来看亲家。两家打个照面儿,风评自不用说,一看人物,彼此满意,便有了八分了。其次便是寻官媒,写庚帖儿,又谢秀英等,端的是喜气。
家里头太平了,外头却又不太平。原本因科考而平息的流言,又兴起来。起因却是齐王家,齐王原是不信赵王命硬的,不料他的嫡长子骑马时摔断了脖子,不免疑神疑鬼起来。又有真一道人死死咬住他算的不曾错,死活不肯砸了招牌。齐王止此一子,为叫王妃生出嫡长子来,齐王前头连生了三个闺女,才硬生出这儿子来。伤心之意,无法言表。
淑妃唯此一孙,原知这赵王是要做冤死鬼的,哪料孙子死了,淑妃竟渐信了是赵王妨克的,宫中流言日盛。李才人不得已自缢,遗书为赵王辩白,似更应了赵王命硬之说。
正经读书人是不信的,太学生又联名上表,不料皇太后却突临官家面前。官家此生,最怕皇太后,真个“畏惧”,他原是先帝庶子,本想做个太平王爷,哪怕兄弟们一团混乱之后,皇太后亲将他送入东宫。又严加管教,官家年幼时,皇太后还做皇后,在宫中便极有威严。他初入东宫,略宠几个孺人宫女,皇太后说他不好沉缅女色,活鸠杀数人,官家自年轻时起,便怕她。凡事无论对错,皇太后脸一板,官家腿便有些儿颤——打小儿叫她吓着了。
皇太后突临面前:“怎地我看重谁,便要弄走谁么?官家好孝心!”官家便不敢应了太学生“逐妖人真一出京”之请,只得将这折子扣下了。
说也怪,官家怪皇太后,朝臣却不怕。打头阵的却是洪谦,新御史也不说甚流言,也不说甚妖人,却拿一味药材来说事,其表节略曰:“《世说》有云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猿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即绝。破其腹中,肠皆寸寸断。公闻之怒,命黜其人。是禽兽亦有天伦之情也。[1]桓温,谋篡之臣,尚存怜悯之心。今闻宫中妇人却食鹿胎以为养颜,捕其母,挖腹取胎,何其忍也?臣实不忍听!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女有四德,德言功容,德为先,容最末,请皇太后、皇后,为天下表率,休要如此不仁不慈。”
一字不提京中乱局,更不说太子薨逝、赵王遇诬,却将皇太后与皇后的脸皮撕了往地上狠踩。便是钟慎这等起家御史,外头厮混一圈儿,复掌了御史台的,也要说洪谦这手,委实刻骨。本章既上,顷刻满京皆闻。赵王口中念着:“既忍做此事,有何不忍做?”不由流下泪来。“不仁不慈”之语,更是叫许多人念在口里,谁个不知真一是得皇太后青眼之人?
宫中皇太后、皇后等无奈,只得颁下懿命,宫中禁鹿胎。鹿胎此物,确有养颜之较,更是妇科佳品,尤其后妃想诞育子女,恐有宫寒之症,便要食它,非是特为养颜而来。然但凡懂医的,便不能说它不能养颜,两宫吃了个哑巴亏,将洪谦往死里恨。
那头吴王却将郦玉堂好一顿臭骂:“你结这两个亲家,没头没脑,好没计较!得罪皇太后是不怕的,你可知官家只有三个儿子了?赵王废残之人,唯齐、鲁二王有望东宫,不拘哪个,他两个能得着好来?”
郦玉堂先往家里炫耀来,不意吃这一顿好骂,他却不惧:“公道自在人心,且,便是官家,也不能得罪士人。”吴王气个半死,手里一把拐杖飞向郦玉堂,打得他抱头逃回家来。
次日,便是太子下葬。苏正冷眼看着三个皇子,赵王憔悴自不消说,齐王眼睛通红,鲁王哀哀哭泣,然三人相较,赵王已人不胜衣,其二王虽要人扶持,步子倒稳。不由微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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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葬后,京中更是热闹起来。这头郦玉堂家六哥与孙尚书孙女儿完婚,又写信往江州去,请另两位亲家送亲来完婚。
那头皇太后朝上发威,将几个进士出身的官儿夺官发落,说有些个读书人是“贪名好利的伪君子”,官家只好躲着不出头儿。洪谦晓得她是指桑骂槐,又上一表,直指皇太后干政“牝鸡司晨”。也亏得他敢说,也亏得官家护着他。官家见洪谦骂人,便与洪谦撑腰,说他是“贞介耿直之臣”,真个是站他腰后头扶着他站。
那头御史见洪谦一人便直接皇太后,纷纷羞愧,且有几个同年遭了皇太后毒手夺官。一个个义愤填膺,却不求同年,转而弹劾外戚不法之事。朝上直如开了锅。
然不消数日,却又有洪谦是朱沛的流言传出,言他奸狡虚伪,不顾人伦,数典忘祖,是个好邀名的伪君子。直至有御史参这位洪同僚,言昔年识得朱沛的人说,他耳上有红痣等表记。众人往洪谦耳上看,果有人看着了一颗红痣。
苏先生便坐不住了,先时是流言,他作不知,便是梁宿也不敢问到他面儿上,生恐吃他一句:“非礼勿听。”如今却是御史参奏,苏先生不得不当堂逼问洪谦。
洪谦从容道:“先生这话却是好笑,我自姓洪,要我认了别个人,便是说我不是洪家孩儿。不是谁个说你不是你爹的孩子,你就要跳起来辩白的,说话的人才该拿出实据来……”扫一眼那参他的张御史,唇角一抹冷笑,“张某人难道忘了,他是城外叫花子收养的行院□生下来私的私孩子?从来乞讨长大,讨达官贵人口边一口残食,便做人家的狗,四处乱咬乱吠。你道张御史与你长得像,你便换身官皮,我便不认得你了么?”
苏先生此生从未见过此等无赖,却又不知如何答应是好。那张御史一张脸更气得铁青,跳将起来,道:“你你你、你信口雌黄,你、你、有辱斯文!”洪谦掏一掏耳朵:“你也知甚叫信口雌黄?”
张御史道:“京中人都知。”洪谦道:“不消三日,京中人确都知你是个小龟公儿。”张御史两眼一翻,喷出口血来,便厥了过去。
官家大感痛快,居然乐不可支。叫苏先生狠瞪一眼,吓得打了个嗝儿,忙捂了嘴儿退朝去。
既退朝,苏先生便揪住洪谦,一同往苏府去,书房门儿一关,苏先生审起洪谦来。洪谦不等他发问,便道:“自登科后,便有人于四周徘徊,大理寺卿亦误认我,故知先生昔日为何对我严厉。”苏先生正经人儿,经不得洪谦巧舌如簧,疑惑道:“你真个不是朱沛?”洪谦无奈道:“我是洪谦哩。且……确是相似。不瞒先生,我晓得些他家事儿,也是有渊源,只眼下不能说,不多久,便可真相大白。”
他不说,苏先生也不好再逼问。且血脉之事,实无法可确验究竟是与不是。苏先生正人君子,宁愿相信洪谦所说是实,且那船上说朱家事时,且是他妻女道朱家继母不好,洪谦一言未发,不曾作愤慨之状。
洪谦说到做到,那张御史的身世愈传愈离奇,再不敢有官员于朝上胡言了。然女人间的流言却是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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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还好些儿,虽定亲,却未成婚,不过与些个未出阁女孩儿一处,谁也不好说得太粗俗,免遭人耻笑。
这日却是钟慎夫人邀人赏花吃酒,秀英玉姐亦与,玉姐那里见着许多女孩儿,皆是不识的,便与六姐、七姐叹道:“在江州时还道咱们已见过世面了,如今才知何谓井蛙之叹。”她两个不熟识京中人物,是以大娘便游说申氏,使六娘孙氏领她们一处。孙氏素在京中,闺阁中有名的人物她皆见过。一一指与三人。
她几个一处,自成一格,因不知底细,且不急与众女攀谈。却见着一个高挑个儿的红衫少女打眼前过,白净面皮,杏脸桃腮,脸儿扬得高高的,嘴角常翘。孙氏道:“那个是淑妃娘家侄女儿,原侯嫡出的闺女。她旁边两个,是她庶妹。”玉姐看时,果然衣饰略不如。
孙氏又悄指另一杏黄衫子的少女:“那个是皇后娘家侄女儿。”却是生得沉静端方,虽不爱笑,人也不轻她。
直至有一起人打身边儿过,丢下几声冷哼来。玉姐愕然,她自来京,人且不识得几个,如何有人哼她来?孙氏有些儿尴尬,却不得不说:“那是大理寺家的三姐。”玉姐一挑眉,口角便噙笑。孙氏见她也不怒,也不羞,暗道九娘真个好度量。怪道祖父说,她不可得罪,她爹忒厉害一个人,想来她亦然。又想,如何朱三姐也来了?钟御史家不似这等疏忽之人。
不等想过,却又有两个少女相携而来,眼带好奇,与孙氏招呼:“大姐自嫁了,也不与我们一道了。这是大姐妹妹?”孙氏道:“是哩。这是洪御史家大姐,这是我婆家六姐、七姐。”又与这三个道:“这是义安侯家三姐、四姐。”义安侯董家,这些日来也颇难安。玉姐含笑与她们问好,她姐妹两个一个拉着玉姐一只手儿,问长问短,又问江州情状。
玉姐笑道:“那处故乡,若问我时,只有说好的。”三姐便笑:“见着你,可见那处真个是好的。”
外头女人堆里却是另一番模样儿。秀英早觉有人看着她,也只作不知,与申氏一处,又与钟家夫人说话。权作陪丈夫上峰娘子交际。不多时,钟夫人往见旁客,便有人也来与秀英说话。
因说京中事,且不说洪谦事,只说谁个家中小郎要相看娶媳妇儿,便渐次说到如何相看媳妇。内中有一个失言,顺口便说到朱洁身上,说她家教好,段氏好等等。实是这京中妇人提起,十有□也会说到段氏身上,确是个有本事的人,家里也安顺——如何不提?便似说到少年才子,那谢令安便要中一回枪一般。
秀英一撇嘴儿:“知人知面不知心哩。”在座的都是官娘子,也有些儿城府,然若洪谦真个是朱沛,那便真是“忘祖”,且听闻,义安侯府等处,也蠢蠢欲动,往他家看。有些人的丈夫昔年也与朱沛一道轻狂过,回来都说,真个像,虽隔十余年,然朱沛那颗痣还是那个样儿。
便有不愤之人,细说段氏之好,又说她实对得起头前义安侯家董氏,更指洪谦便是朱沛云去。
秀英将两条眉毛一竖,怒道:“你若有个儿子,好闹出个未婚生子来?大张旗鼓生怕人不知?你有个闺女,肯嫁个未婚先有奸生子的人儿?这还好哩?听说那家有个哑巴儿子,直捂到十八岁上成亲,都无人知晓是个残疾哩。怎地这个便出来了?天下有这般贤良母亲否?还好人哩!”
“是拜前头人哩,一天去三回,早上说‘我儿子比你的好哩’,晌午说‘你儿子今日去外头鬼混,我与他钱哩’,晚间便说‘我弄来个孩子说是他奸生子,带家中养大了,看谁家肯把好闺女嫁与’,你说有趣不有趣?”
“贤良人是甚样儿?儿女都养好。似这个,弄坏人家嫡长之子,即将庶出的养好来做牌坊,欺负死人不会说话呐!那头有手有脚个人不见了一月,不想他何时回来,便急匆匆不知从哪里弄个大肚子的来充数儿,播种儿的还未吭气哩,她就笃定人不会回来说这不是他家孩子?她怎知人就不会回来哩?莫不是叫她害死了罢?!”
“这等奸人说出来我家官人似他家人,你也肯信?莫不是天热没得凉茶吃,热得发昏了罢?”
众官娘子也有寻常百姓出身,夫荣妻贵的,也有口舌伶俐从不饶人的,却不想秀英一张嘴这般厉害,说的话这般吓人。一想那段氏对着个牌位说话,便不寒而栗。
钟夫人已听着了,也不好拦。她宴客,也是千挑万选,请了洪家便未邀朱家,也想次后悄留了秀英来说话,问个端底。哪料姐儿们那处来报,说是朱三姐儿死活央了个好友,溜将进来。董家亦有两姐妹,也是悄悄儿随了人来,人都来了,又不好真个将小姑娘赶将出去。她恐那头出事,便抽身去看。哪知姐儿们倒平和,这头娘子们先发作了?
钟夫人也想,这段氏恐真个不如面上那般好,然而是人便会人云易云,往日不多想。且皇后亦是继室,与东宫不睦,谁个没事拿这个胡乱说事?皇后容易对付,太后却不好说话。正要打一圆场时,那头叫秀英说着了的娘子也是个急性儿,便道:“你如何将人心想得这般坏?不定人不是那样,是你心思阴暗哩。”
秀英啐了一口道:“那天下青天、刑部尚书,审阴断阳的官儿,便都该下十八层地狱里滚油锅哩,谁个叫他们看破鬼蜮伎俩破那些个冤枉、凶杀、构陷案来?”
钟夫人走来道:“说甚哩,这般热闹?”秀英笑道:“不过说些京中谈资。”除开叫秀英扫了脸面的那一个,旁人都在想,许真是这个理儿。众人皆是内宅妇人,于这些事上头最是热心,越想越是。一个后母,布下狠毒之局,隐藏得又好,总比一个不孝子有嚼头得多。纵是官娘子们,也忍不住回去要与人说。
内中那个替段氏出头的,既是义愤,也是与段氏平素相好,此时心中不是滋味,又想必要寻个时候往朱家问一问段氏才好。
众人却不敢得罪秀英了,一是她一张利口,二是因洪谦究竟是不是朱沛实不好查验。若是,那是人家家事,朱沛有错,照秀英说,这段氏也不贤良,明晃晃朱家瑜哥儿长到十五、六岁,确是段氏做得不对,不该是那样一个谨慎人做出的事体。若不是,便是与洪谦强安上一双父母,又拿这强安来的父母骂他,岂不招人恨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钟夫人也不点评,只招呼众人看花儿。段氏不良的名声,却传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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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妇人里事还未了,那头洪谦看热闹不怕事大,更具一本,请召还沈氏。官家见他提议,立时便允了,却将这遍寻沈氏的文告取将出来,沈家子氏是耳有红痣,手有疤痕。便有许多人望着洪谦耳上
作者有话要说:[1]《世说新语》里的段子,提到肝肠寸断这个成语的时候,一般都会提这个典故。
妈蛋!前面又爆字数了,本来这章只打算写七千的,结果……没写到秀英喷人,于是只好写写写,一直写到凌晨一点tt
苏先生,还是那句话,君子可欺之以方,有时候,他们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多坏人,有那么多龌龊心思。唉唉。
沈公子的伏笔神马的……
御姐爹的凶残无赖神马的……
他从来不肯吃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