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将。”眼见明世和那名粗犷男人一直僵持不下,另一个稍微沙哑的声音适时响起,“他说的确实有道理。现在情形特殊,您可能也知道,最近有不少高官都遭受到了来路不明的刺杀。为了保证您的生命安全,我看还是由我们几个手下人代行吧。”
“来路不明的刺杀。”明世低低的重复了一遍,神情一瞬间忽然变得有些晦涩,“我们现在毕竟是在自家的军营之内,还不至于小心谨慎到这个程度吧?士兵在前方浴血拼杀,我这个主帅不但只龟缩在营地里,甚至不敢亲自问候一下幸存的英雄们……是不是有点太过令人寒心了?”
这话说的既有几分道理,又有几分人情味。帐篷内刚才还有些紧张兮兮的气氛稍微一松。元岁不敢光闲着看戏,一边在人群的边缘位置随便找了个病人开始动手缠绷带,一边用眼神给亲自动手来取肾上腺素的医生无声赔罪。
“既然少将阁下如此执着,那好,至少请允许我们陪同进入。”
那个沙哑的声音来自一个面色颇为憔悴的中年男人。元岁心里觉得可疑,便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结果很快便被对方察觉,也面带寒气地瞥了她一眼。
怎么,这种时候偷偷看热闹的又不止她一个,这也要精神过敏的怀疑一下的吗?
感受到自己也被纳入了“受观察”范围,元岁心里一震,干脆不刻意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反而半真半假地开始浑身发颤,又让手底下这位倒霉伤员疼得叫苦不迭。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明世终于让步,带着一点明显的不愉快说到:“好吧,那就给各位正忙着抢救伤员的医生们添麻烦了。你们几个跟着进来的时候,也可以帮忙搭把手。”
或许是觉得他这幅过于急切的样子有些可疑,那个憔悴的中年人装作不经意地退后一步,一直背着的那只手隐约动了动。
“要不然,在您进去之前,先把帐篷里除了医护人员和伤者之外的所有闲杂人员都清空,再把剩下来的都核对一遍身份吧。”另一个新的声音加入了讨论,“这都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还请您见谅。”
“受打扰的不是我,而是各位医生,我有什么需要见谅的。”明世说话的口吻平淡,眼睛却装作不在意地往一侧的病床上瞄了几眼,好像确实在找某个面孔熟悉的伤员,“抓紧时间吧。”
得到他明确的允许之后,身后的保镖队伍依次散开,在本就拥挤不堪的帐篷里推推搡搡。从周边一浪高过一浪的窃窃私语中,元岁大致分辨出几个憋在喉咙里的关键词句,猜测这位少将平日里应该还是很有威信的,所以就连身边的护士们都在为今日的异状而议论纷纷。
看来明世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如果他不尽快采取行动,恐怕也会在这几天里莫名成为“被刺身亡”的一个。
好在这位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少将做事情确实比较靠谱,明明早就清楚跟着混进来的不是某个伤员而是一位护士,却依旧尽职尽责地装出一副被人踩了尾巴般阴郁又焦虑的神色,惹得好几个护卫都回头深深地看了他几眼。
将一堆被血浸透的棉球扔进方形的金属盘里,元岁尽可能装出一副热心工作的样子,始终没敢和他有什么明显的眼神接触。
好了大哥,你的演技我已经大约领略到了。可现在这么个情况,你手底下看起来可疑的人那么多,你本人又没法在大庭广众下和我接上头,那我怎么判断谁才是最终目标呢?靠心电感应吗?我可没有掌握这么高级的技能。
元岁心里叹气,只能把满腔的情绪发泄在手上的包扎工作上,直接导致周围好几个伤员打量她的眼神里都有点发怵,连嚎也不敢了,仿佛生怕把她招惹过来帮忙上药似的。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几个挨着查岗的护卫与她的距离正在不断缩短。元岁清楚核对身份这种事情,一旦稍微下细,自己很快就会暴露。可在这种条件下,就算不考虑之后怎么逃出去的问题,她的出手机会也只有一次。万一搞错了目标,任务就会彻底失败。
“放心。只要你能走到我需要你到达的那一步,我一定会给你创造一个完美的机会。”
明世几天前的保证还在脑海里不停回放。有一个难以自控的间隙,元岁甚至有点想冲上前去揪着他的领子提问。
就像是在做一道连题目也看不懂的选择题,每一个选项的含义大差不离,长短还都差不多,让人连瞎蒙都只能看心情,连前人总结的类似“三短一长选最长”的经验都运用不了。
是那个看着眼神最鬼鬼祟祟的?还是那个始终背着手,好像无时不刻都得把腰后的枪攥在手里的?又或者,是那个看着最慈眉善目,和护士交谈时语气也最温和的?
借着弄掉一个针管的机会,元岁在床边蹲下,顺势抓住藏在裤管下面的手枪。
“无论过程如何,放手去做,对吧?”她缓慢地吐出一口气,低声喃喃自语,“希望你不要为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后悔。毕竟我这个人,也是你自己挑的。”
合着一声疑似手术失败心脏停跳的报警声,元岁忽然绷紧准备好的线绳,将身旁病床直直竖了起来,同时双手平举,朝着明世所在的方向,稳稳地开了一枪。
“啊少将,少将”根本不用分心去看看,她敢肯定帐篷里马上就会乱做一团。
闪身躲在床板之后,元岁扭过头,对那个先是因为自己不小心在伤口上抖了太多药粉而直接痛醒过来,现在又从病床上滚落下去帐篷里的倒霉伤员视而不见。
“有刺客”混乱的大喊大叫之中,只有这句话令她最为出戏。
搞得我好像真的是来这里刺杀太子似的。
床板正在子弹的击打下咚咚作响,元岁略苦恼地捋了捋头发,然后硬着头皮探出个上半身,举枪随便的回击两下。
她以最快地速度观察了一遍周围所有人的动作。有抱头缩在床脚下的,有围在腹部中枪的明世身边哭哭啼啼的,当然,还少不了正作势要往她所在的方向丢手雷的最后被一个还拿着手术刀的医生按住了,大约是在隔着口罩劝它不要玉石俱焚毁了重要的医疗器械云云。
还真是热闹。元岁把脑袋收回到掩体之后,拿手背蹭了一下肩膀上新添的伤口。
在这种情况下,什么样的反应是最不正确的呢?
她回想着那些散布在帐篷各处的护卫刚刚的神情,心里已经有了推断。
百分之九十的人,不是锁定着她的方向,就是把注意力放在了“二把手”明世的身上。但是很奇怪的是,有几个从制服推断应该军衔颇高的人,却在这个可以凭借“救主”邀功的时机里,紧张兮兮地朝着另一个貌不惊人的卫士靠拢了。
元岁再次盯向那名声音沙哑的中年人时,不太意外地发现对方也正在看她。
中年人似乎是用余光扫了一眼下意识朝他聚集过来的下属,望着元岁的神色稍微有些无奈的样子,最后才举起一只手,朝她虚虚的竖了个拇指。
元岁也笑了一声,接着扣动扳机,冲着它把所有子弹打空。
中年人的脸色突然变了。元岁看着它从旁边就近揪着一个人挡在胸前充当肉盾,带着一条伤腿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口后退,两颊的肌肉却古怪的鼓起,也不知道是不是“调整外貌”太多次的后遗症。
一发子弹擦过手臂的同时,元岁带着一身不轻不重的伤,冲着它笑了。
“你已经输了。”她无声地比划着口型。
一把手术刀被线绳牵引着,穿越层层叠叠的人群,在空中划出一道水平的亮光,随即直直刺进中年人的脖颈。
许多原本还在朝着元岁开枪的手忽然呆滞了。血柱喷在了中年人身前的肉盾衣领上,两个紧贴着的人脸上讶异的表情非常同步。
但元岁是已经吃过一次亏的人。所以很快,更多的手术刀从各种方向朝着中年人扎去,无声替线的主人表达着,没有亲眼看到它倒下之前,就绝对不会掉以轻心。
“我就说,我不会看错人的……”用力按住腹部的贯穿伤,明世带着一身的冷汗,用身旁的人听不懂的人类语言默念着。
混乱中,四散的线绳已经勾住了帐篷骨架的每个部分。确认对方的出血量和脏器损坏程度已经没有抢救的可能,元岁将没有子弹的手枪平抛出去,砸到了一名士兵的脸上,接着抓着病床边的栏杆一个飞踢,和身边的所有人稍微拉开距离,最后以最大力量收紧所有线绳,直至把支撑起头顶这个大布片的钢架全部抽了出来。
就像个被放了气的气球,帐篷的顶面瞬间塌陷下来,将所有人盖在了下面。
能不能逃生看样子还是要靠命啊。元岁在一片黑暗里拱了拱,顺便把布满孔洞的外套留在了原地,接着继续朝帐篷以外的方向翻滚前进。
“敌袭敌袭全员注意”就在这个时候,洪亮的广播声开始在六指的营地上空回荡,“立刻原地集结朝东面迎击再重复一次天赋者的部队已经突破了营地外的第一道防线,速朝东面迎击”
元岁仰躺在地面上,稍微懵了一下,愣愣地看着那些原本打算增援这边的士兵扭头奔向另一个方向。
“这就是你的最后一个齿轮吗?”她翻身而起,通过线绳就近跃上最近的一个帐篷顶,也向东而去。
“岚岚……岚岚?”抖了抖满身搀着冰渣的沙土,童毕安浑身发着抖,摇晃顾岚的动作却极其轻,“你听……那些人好像在往回头撤?”
被敌人的炮火逼迫,他们俩此刻反而离管道入口越来越远,实际上已经陷入了绝境。甚至很有可能,所谓的“入口”早已经被炸掉了,只剩下一个诱惑人的圈套等着他们俩回头去钻。
“岚岚?”眼见怀里的人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他又叫了一声,“别吓我……你可没我中弹多呢。”
两行血滴尾随着他们。距离这么近的情况下,仅凭风的力量并没有那么好用。何况他还始终不肯丢下这个失去意识了的拖累。
“对不起……对不起……”童毕安收紧了怀抱,突然埋在顾岚的肩膀上放声地哭了起来,“都怪我……哥哥说的对,我就不该为了挣一点面子,一次又一次地把你带到最危险的地方,我……”
嘈杂的脚步声又一次接近。他猛地吸了一下鼻子,把剩下的话咽进嗓子里,带着通红的眼眶抓起一块儿石头充当最后的武器。
可那些动静却忽然停了。童毕安听见一阵不太明显的喊叫,接着是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再过了大约半分钟,一个轻巧的身影从天而降,急刹在他俩面前。
“天哪,怎么回事儿这是?”元岁带着满身的纱布,不过精神面貌看着倒是很好,“支援的大部队到啦。我都还没死成呢,你俩怎么就伤成这样了?”
被某个字眼狠狠地刺中了心脏,童毕安咬了咬嘴唇,很丢脸地扑在地上,哭得更大声了。
“该不会……”元岁前后左右的看了看,确信没有看到童思源后心里也是一震,“你哥哥他……”
十五分钟后,她沉默地看着童毕安徒手在废墟堆里刨来刨去,连身边清醒不久的顾岚的劝告都没有理会。
“确定是在这里么?”她问。
“确定。”童毕安拍了拍地面的水坑,“这边的冰还没化太久。”
他的话还没说完太久,血淋淋的胳膊就被另一只从石块儿里伸出的手抓住了。
“……哥哥?”童毕安先是做了个深呼吸,声音很快被狂喜占据,“你”
他的笑容又僵在了脸上。因为底下那个同样血糊糊的东西已经难辨人形。
“你没救了。但是放心,明世那边事先就联系好了另一小支天赋者,就是……曾经从镇子里跑掉的那群科研人员,一些面孔熟悉的孩子……还有猴子,六指的营地被突袭了,现在是我们占上风。”元岁也走了过来,只看了底下一眼之后就侧过头,“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如果你说得出来的话。”
那只手指了指她,又点了点眼前的童毕安。
“明白了。在你弟弟弟妹能够独当一面之前,我会暂时收下你留下的这个烂摊子的。”元岁又把头转了回来,俯瞰着那双几乎已经不会转动的眼睛,“放心去吧。一切都会好的。”
“不,你不准死……你不要死”童毕安双手紧紧捏住手中逐渐冰冷的肢体,大吼到,“医生呢医生呢我可以……我可以一辈子带着失去岚岚的悔恨活着但我不想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是为我死的你你”
“好了。”元岁扯着他的领子,把他往后拽了一把,“放你哥哥走吧。”
刺目的太阳从云层中钻出。那支手终于还是垂下了,就像是冰雪在阳光下彻底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