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雨后。
涤尽天地之色后,绿木吐芬,草尖点染花苞,人间桃花已尽谢了,显出几分娇嫩抽条的叶儿,倒是山路弯绕上依旧有桃木芬芳,花苞日日艳过一日。
唐府有从竹林,疏叶流风,亦有竹屋,雅致清凉,唐玥贪凉怕热,可惜身子骨受不得冰,这便是唐珑为她建来避暑的了。
她寻常若是想躲懒,亦会来此处。
只如今一场雨,笋子冒芽,她却想挖来做吃的了。
嫩笋,香菇,熬一锅浓香的鱼汤,想着她倒是饿了。只可惜她身边丫鬟虽多,也只一个半夏有仓庚厨艺几分,杨柳倒是于茶点一道颇有心得。好在如今半夏已经办了事回来了。
“半夏,今天中午我们吃鱼汤!拿笋子,香菇炖,再做个清爽的油盐炒枸杞苗儿,配清粥和胭脂萝卜怎么样!”唐玥兴致勃勃的安排今日菜谱。
又是粥又是汤的,叫半夏好笑,只是自家姑娘喜欢,那自然要做的,脆生生的应道“好。”便差事着杨柳风露去挖竹笋,自己去挑选鲫鱼做汤。
唐玥近来心情非常不错,和仓庚新开的糕点铺子生意好得非常,又是分开了贩卖的,一家卖市井小吃,各地都掺和点,仓庚会做许多,什么煎馄饨,糖霜桃条,玫瑰金桔,香药葡萄,小孩子喜欢大人也好于闲聊之时,时不时吃上一口,因着价廉物美,生意颇多。另一家*高门大户,来往都是衣着鲜亮之辈,好的是精致,又可口的东西,什么芝麻卷,金糕,枣泥糕,双色豆糕,豆沙卷,芸豆糕,鹅油蟹黄酥,每日定量,先到先得……亦是悄然流于高门,收货颇丰。当然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这家店子……唐玥借了卢家的势。
卢家文君表示,借势可以,我要分成!
因此,唐玥打卢家招牌甚是心安理得。
“姑娘,老夫人叫您过去。”一二等丫鬟过来传话。
唐玥微微无奈,得,她家祖母是见不得她有一日好日子过是吧?好不容易教训了唐莹,得了几日清净跑来竹楼偷懒,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难不成那日立威的事她已尽知了?
唐玥狐疑想着,手底下却还是诚实的收拾了衣衫鬓发,带着丫鬟打算出门。
小路曲折清幽,亦是翠竹做的栅栏,矮矮小小,开了几从花儿,或黄或红,翠叶舒卷,分外可爱。
只是竹门之外,立了位领着丫鬟的小姐,月白素衣,淡蓝色薄纱裙,鬓发挽成风流的倭堕髻,只拿银簪别了,面色苍白,衣袂蹁跹,手腕消瘦,到有了不胜衣衫之意。
啧,这才几日便被吓成了这般?
唐玥摇头,心里却没有一丝悔意。
那日她心烦意乱,恰好唐莹又不怕死的找上门来,挑了她的底线使劲踩,她自然要回报一二,正巧之前放他们进府的婆子丫鬟还有些没处理,除了那个叫东篱的因着是李姨娘自己的人不好罚意外,唐玥一五一十的叫人堵了嘴,寻了两个颇有力气的婆子全部将人绑了扔凳子上罚了五十大板。私自放人进内院,若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可了不得!还有之前渎职的,跑去喝酒误事的看守内院的婆子,打了二十大板,全部发卖出去。
对了,唐玥为了立威还特意叫了内院所有丫鬟来学规矩。包括阮居和唐莹。
不知道是那婆子力气大还是这些人实在是在唐府养尊处优惯了,养了一身大小姐的皮肤,才第一板子,就见了血,腿部和臀部还未打完八十大板已经血肉模糊成一片,破碎的衣服和碎肉沾沾呼呼粘在一起,唐玥面不改色,吩咐人继续。
那一日,血经着青石地面的缝隙,如更漏一般一点一点渗透入地底,整个花园,本是花香四溢,沁人心脾的地方却混杂了血腥之气,如清水里滴入朱砂,渐行渐淡,融为一体时混杂的气息诡谲又慑人,仿若置身幽冥,而鲜血正铺就一条浓烈艳丽得叫人心碎神昏的火照之路。
想来,明年这花园里的花一定会更加美艳。
毕竟饮了这么多鲜血。
“你在这里做什么?”此地风尚有些大,唐玥拿手帕掩住口鼻,秀气的鼻子轻轻皱起。
唐莹见她如见修罗,至今也记得那日她逆着澄明阳光,捏着她的下颌对她说的那句话“唐家,你只是个外人。”
那一瞬,明明是春日明媚,暖阳和煦,她却冰凉入骨,如坠冰窖。
唐家……她只是个意外……
唐斳在乎的是嫡子嫡女,天之骄子。
唐母在乎的是二房嫡孙……
从来就没有她的位子……
被刻意忽略掉的现实,沉醉于自己编织的虚假梦境里的唐莹,硬生生被唐玥撕开血淋淋的真相,唐斳不在乎赵姨娘,从来都不在乎,亦……不在乎她。
一瞬间心脏被人狠狠握住,连呼吸都成了奢望,周遭的云白赤日,扶疏花木,皆做地狱之门,妖花开得粲然浓烈,鲜血成就幽冥路。
她终究是个无家之人,还没了最疼自己的娘亲。
就为了回到这座本就不属于她的唐家?
唐莹觉得自己可笑至极,觉得唐玥一定在等着看她的笑话,却忘了,唐玥……从始至终,就没在乎过她……
一瞬有多长?
二十念。
足够她脑子里闪过许多过往,不堪的,鲜血淋漓的,光鲜亮丽的,眷念的……
最终都化做了低下头退后一步的卑微讨好“等姐姐一起去祖母那。”
她始终记得,姨娘最后说的那句话“活下去。”
活下去啊……胸腹里灼灼怒气烧烫着她每一寸血肉每一寸肺腑,可是都被恐惧挫成灰烬,而后填满的是漫无目的的风。
如同披着人皮的壳子,活下去的行尸走肉。
唐玥怪异的瞧了她一眼,有些烦闷,她爹当初左拥右抱她也没这么生气,纯粹是知道那是保命的法子,可唐莹不一样,她只比唐玥小几个月!是父亲背叛母亲鲜血淋漓的罪证!也是……唐玥的心魔。
“你不必这般。”唐玥拧眉压着怒气,这般模样是昭告天下她这个做姐姐的欺负她了?什么意思!
甩袖带着满腔怒意和别扭离开,懒得和这人分辨。
唐莹眨眨眼,悄然抹掉眼角泪珠,跟了上去。
却是杨柳退后一步,与唐莹轻声讲了一句“赵姨娘是被送去的家庙,二姑娘若是想去看寻时机与大姑娘说便是,至于庄子上的那些人,姑娘已尽数发卖了。”庄子上的是唐家家仆,唐玥自然有权利处置这些。
说罢,冲着唐莹行了礼追上风铃等人。
“你眼巴巴的过去做甚,她能在嫡母孝期穿红,能是什么好人?”风铃讥讽开口。
杨柳一笑“庄子上的人惯会私自揣摩主子的心却忘了本分,到底不过一个小孩子,如今回了府,难不成叫她事事与姑娘对着干不成?”
“偏是你歪理多。”风铃撇嘴。
半夏倒是开口“今日老夫人唤姑娘过去,可是为了那李姨娘的事?”她虽然从杨柳等人口中得知了只零片语,可惜终归不完整也没有见过李姨娘本人,倒是有些好奇。
风露寻常不开口,许是此事太过惊世骇俗了些,纠结着眉眼小声说“这事吧,不好说。”他们都不知道,唐玥等人已打算把李姨娘迎入二房,却是做唐瑿的继母。只觉得两人颠倒,混乱辈分,虽然高门大户有些喜好父子玩弄一人,也有喜欢爬灰的,可第一次出现在自己身边,那感觉是不一样的。
以前那就只当故事听,现在嘛……来了个现场版本的。
唐玥不管几人碎碎念,入了松鹤楼,是翠翘亲自在外面迎她,替她打帘,自那日立规矩,这院子里就没几个丫鬟不怕唐玥的。
若非唐珑将留言死死按在了唐府,这事儿要传出去,铁定给唐玥安一个罗刹的名头!
“祖母。”唐玥敛衽行礼,神色恭谨。
唐母只略微摆摆手,费力道“坐吧。”心力交瘁,到有旧疾复发的模样。
唐玥微微蹙眉对奉茶过来的翠翘道“祖母身子不好怎么不叫那嬷嬷看看?”虽然她自己也知道那嬷嬷法子不对劲,能不用就不用,不过她医术不精不说,就是直说唐母也未必肯信“对了,高太医说医女过几日就到,只是脾气怪了些,你先收拾屋子,一应器具挑清新雅致的摆。”唐玥想着昨日高太医传来的信笺,只是信上也没说如何治疗中风之人,只说针灸略有疗效,但心病尚需心药。不过他好奇唐母病情,说明日抽空前来。
虽然她很好奇他最近在忙什么,不过太医嘛,总有些事儿是不能说的。
呵呵,她祖母的心药是二房一家子,哦,被长房灭得只剩个唐瑿了,还有个被迫假死远嫁的唐珠,这辈子估计没什么可能回京城了。
“诺。”翠翘答道,又言“老夫人近日不想提李姨娘。”连带着连那位救命的嬷嬷也不想见了。
唐玥说的声音不小,可唐母听见后却迟迟未能开口,瞧着神色很是静默。
“高太医明日会来。”唐玥补充道。
唐母点了点头,神色凄迷“你大哥二哥呢?”
“今日该是舅舅检查功课的日子,想是快回来了。”唐瑚要走科举之路,崔琰崔研抓得紧,唐珑不走科举,可要学的也不少。但加上家里事多,两位舅舅也是有公务和私事缠身,便定了三日一查功课。
“嗯。”唐母简单嗯了一字,便闭目养神。
不多时丫鬟又来报“三少爷,二姑娘和李姨娘来了。”
如今这“李姨娘”三个字却觉得颇为讽刺。
“请。”唐母道,睁眼时,早已无先前的疲惫倦怠,唯有一双犀利的眼,闪烁着锋芒似是等候饮血的剑。
“老夫人。”李姨娘面色拘谨,显然不是很正常。
算计落空,除了阴损的心思只怕还有恐惧,只是不知她是否还能如愿留在唐家?又是以什么身份留在唐家。
三人落座,唐玥发现唐瑿看着她的目光明显欲言又止,却碍于此地不便说话,方堪堪忍住,只是眉眼焦急,显而易见。
如此浅薄的心机,唐玥慨然,唐瑿还是学不会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
只是……心思悄然转动,这样的情绪是真是假?到底存疑。
压下心思不提,唐玥静静听着唐母说话。
唐莹坐在唐玥下首,亦看见了唐瑿的神情,微微讶异后强自按捺住了心思翻滚。
都不是她能比的人。
“既然他们还没回来,那我先和你们说说吧,也好有个准备。”唐母淡淡开口。
李姨娘最终还是留在了唐府。
虽然换了个身份,成了二房的继室。
结……冥婚。
“老夫人,姑娘……不好了!竹楼失火!”
唐玥大惊,她才出竹楼,后脚就失火?有意还是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