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那日的事情过去月余,但是重华依旧心中难安,那日屋中林延意正在受苦,重华一颗心都在油里煎,看到肖似皇帝的林延恩,不由迁怒了几分,想也未想就避开了。待反应过来已经晚了,那孩子分明上心了。
林延恩本就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如何会不察觉她的异样,重华却没想到林延恩开始怀疑身世,只以为他在自责没有照顾好林延意。她后头单独寻了林延恩,将话讲明白,看着他是释怀了,重华到底还是看出几分林延恩的心事重重。
林延恩若是心情不好就会给自己找一堆事来做,这阵子林延恩就一头扎在衙门里,便是回府也在书房,不到子时这灯就不灭,寅时便要上朝,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劝他,口中应了,行动照旧,还有理由,他忙。他是忙啊!
黔屼被灭,西宁归降大历,周边三小国对着大历边境虎视眈眈的二十万精兵,终于决定归附。
为表诚意,这几位国君已经在来京朝见的路上,虽是小国,却是大事,更是盛事,皇帝交给林延恩处理。
人还没来,事情已经宣扬的天下皆知,这本就是能让皇帝名垂千古的功绩,皇帝当然要宣扬,还有皇帝把这功劳毫不吝啬记在林家尤其是林延恩身上。虽然皇帝迟迟不提让林延恩认祖归宗之事,但重华知道,皇帝从没想过传位给林延恩以外的人,他只是不想朝廷上这么快就有另一个声音。
皇帝越老,独权意识越浓。林延恩正宫嫡出的身份,人品手段功绩有目共睹,加上背后的势力,储君之位无可动摇,一旦认回身份,朝臣会不由自主的奉他为主,甚至考虑林延恩来日方长,会暗暗把林延恩放在头一位。而这绝不是皇帝愿意看到的。
只是皇帝年纪委实不小了,若突然有个三长两短,虽说早就备下传位圣旨也留下有分量的见证人,还有林晋海的禁军在侧,但是真等到不得不靠这种手段继位,总归名不正言不顺,必会引起朝廷动荡。
且朝事林延恩能信手捏来,但身份不同,处事手段也不同,林延恩也得慢慢适应储君身份
这几年,重华和萧太后没少为如何说服皇帝让林延恩尽快认祖归宗发愁,对着皇帝又不能说的太明白。
“世子可是又在书房用的膳?”事情虽多,当还不至于让林延恩这样废寝忘食,重华认为他还是心情郁结的缘故。
孙嬷嬷知道这阵子重华长公主在为忙碌的林延恩担心,早就派了人去打听过,遂此时也有话应答,道,“世子回去后便进了书房,再没出来过,世子夫人命人送了晚膳进去。”
重华一叹,“他虽底子好,却也没这么糟践的,年轻时不显,岁数到了受苦的是还是自个儿。”说着便起身打算去隔壁卫国公府。
孙嬷嬷忙命人准备软轿。
主仆二人带着一群人到了林延恩的书房,夜色葱茏,树影攒动,屋内还是灯火通明,看的重华又是忍不住一叹。
母亲去书房探望儿子,还是重华这样的母亲,小厮也不敢说公主您等着,小的去通报一声,所以重华推开书房的门时,就见林延恩伏在书案上睡着了。这样的动静还不醒,可见着实累的狠了,重华愧疚又心疼,放轻了脚步走近,见他眼底发青,有些舍不得喊醒他,却也不能让他这么睡着,否则明日就该不舒坦了。
正要开口唤他,刚启唇,整个人忽然就定在那儿,惊愕的瞪着摊在案几上的《夏史高宗》,寥寥几笔记载却是高宗晚年,诸子夺爵,死伤无数,膝下唯留一五岁小皇子,高宗连遭打击命不久矣,临终托孤于嫡长女夫妇,最终的结果是那位嫡长公主掌握大权之后鸠杀皇帝,缢杀丈夫,做了有史以来唯一的女帝。
史书边的白纸上是已经力透纸背的:长、十二、十六,五字。苍劲有力、藏锋处微露锋芒。
重华心跳加速,她长于宫廷,面对这些很难不多想,哪怕她不断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
林延恩猛地睁开眼,目光凌厉,待见到是重华方柔和下来,起身道,“母亲!”状似随意的站在书桌前隔绝重华的视线。
重华不是那等沉不住的人,瞬间就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关切道,“难不成晚上几个时辰,这事就办不成了。什么都要你干,还要下面的人做什么,能吩咐的就吩咐下去。”
林延恩笑着道,“儿子晓得!不过陛下偶然垂问,儿子若回答不上,恐君前失仪。”
重华微微颔首,倒也再不说什么,她心思也不在这儿,让林延恩马上回去休息。林延恩应了,稍微理了一下桌子,便和重华一起出了书房的门,将重华送回公主府又再三保证回去便歇息。
重华看着儿子离开的背影愁肠百结,是她想多了还是林延恩……
什么时候起,他竟然有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小时候让人这么省心,怎么一不省心就出这种事。
而离开的林延恩漫不经心的看着沿路映射在灯笼下的风景。不管他猜测是否属实,应该都能在重华那里得到一个准确的答复。嘴角浮起苦笑,让重华受惊了!只是,林延恩眸色加深,他必须弄明白这个疑惑。
如果是他猜错了,也正好借这个机会让重华知道他的想法,无论十二继位还是十六继位,林家都会如履薄冰,谋朝篡位还不至于,他不会重华难堪,他只是想让林家一直这么荣耀下去。
若是他猜对了,林延恩的手缓缓握成拳,眼底涌动的是毫不掩饰的野心。该是他的,他绝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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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回到寝屋了无睡意,索性便坐着等起林晋海来,早间林晋海传话回来,要和七年未见的老部下叙旧,便要晚些回来。
直到戌时三刻,林晋海才回来,见到重华便问,“怎么这个时辰还不睡?”
重华便挑着能说的说了。
林晋海微一点头,“我明日与他说一说,过犹不及。”林晋海今天被老部下勾起伤心事,这也是重华的伤心事,遂话便多了,唏嘘道,“老魏是来给女儿送嫁的,哭的跟个娘儿们似的。”林晋海刚和一个老兵油条子叙完旧,用词不免带了几分粗糙来,说完方绝不妥,讪讪一笑。
老魏是林晋海在福建的老部下,因为战伤退了下来,好在儿子多成器的也多,便安安心心做老太爷享清福,偏老天看不过眼,四十岁上得了一个闺女,宝贝疙瘩一样宠着,终于要嫁人了,却是远嫁到京城。
一直以来,老魏都坚定的认为和林晋海很有共同语言,只有林晋海能了解他嫁女儿的痛苦,所以送完嫁之后便来找林晋海诉苦。林晋海戴孝,虽被夺情不必丁忧,到底不能参加宴席。
本郁郁的重华倒笑了笑,忆起五大三粗却爱女如命的魏将军,不免打趣道,“衡儿出嫁时,你可别和老魏一样。”
“衡儿嫁在京里!”林晋海捋着胡须笑的得意,可怜老魏生一串儿子就这么个闺女,偏闺女瞧上了个去福建游学的小白脸,于是老魏只能两眼泪汪汪的送女儿出嫁。林晋海想他闺女才不会这么没良心,然后就想起了姚以安,顿时黑了脸,游学的都嘴上抹蜜,就会骗骗小姑娘。
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姑娘要便宜了外人,林晋海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便道,“姚家的亲事慢慢来,不着急!”定了亲的姑娘就没那么自由随性了。
姚以安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已经立业,该成家了,姚家被来说媒的闹得不厌其烦,说早定好人家了,可对方非抓着问是哪家,林姚两家没过礼也不好往外说,对方就一幅那你就糊弄人吧,继续穷追猛打。
其实林瑾衡年十四也是谈婚论嫁的年纪,但是重华说不想谈遂没人敢来自讨没趣。
重华失笑,这婆媳天敌,翁婿也是如此,催道,“知道了,你这一身的汗快去洗洗。”
林晋海跟重华再确认了一遍,“不能让姚家那么容易得手!”轻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珍惜,林晋海自己也是男人,对男人的劣根性很了解。
等重华应了,才放心的去浴房。
走到门口林晋海才想起忘了一事,回头道,“过上几日公主传召下魏家丫头,老魏托我照拂一二。”
重华点头应下,老魏对林晋海有救命之恩,也没求过什么,如今求他们照拂下他的女儿,他们自然责无旁贷。
等林晋海摇着头走了,重华暗道,果然被老魏戳到肺管子了,话真多!然后眉头轻蹙,想起心事来,林延恩的事情,至今林晋海都不知道。
这么多儿子中,林延恩是林晋海最寄予厚望最引以为傲的,真相大白之后让林晋海情何以堪。又想起早夭的长子,从头到尾,林晋海都没见过那孩子一眼,她也只能偷偷祭祀。
重华眼中不由带出水光,忙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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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林延恩书房看到那情形之后,重华几日来心都沉甸甸的,思前想后,终是将林延恩单独唤到了书房。
林延恩进门之际见孙嬷嬷都不在,心神一动,缓缓走到室内。见重华眉眼带着倦意,林延恩心中愧疚。
等他行完礼,重华一指身旁,让林延恩坐过来。
“我找你做什么,你心中有数吗?”重华开门见山道。
林延恩放在身侧的手微微一动,静默片刻才慢慢一点头。
重华定定的看着林延恩,“你在想什么?”
林延恩神色一顿,突然不想再试探下去了,坐在他面前的是一手将他抚养长大的人,直接问道,“我是谁?母亲!”
重华神色一变,“你!?”
“母亲,我已经猜到一些,您还想瞒着我吗?”林延恩笑容苦涩,他活到二十二岁,突然有一天猛地发现自己可能顶着别人的名字身份活着。
重华面色微变,沉默良久才道,“那日,你在试探我?”
林延恩起身跪在重华面前,“儿子知错!”
重华重重一叹,觉得自己真的老了,“罢了,你起来吧!”
林延恩跪着没动作。
“你心思多点才是好事!”重华慢慢儿道,皇帝教的多好啊!
对于重华意有所指的话,林延恩并没有出现特别的表情,他只是需要一个人肯定,才能确定接下来的路怎么走。
见林延恩还是不起,重华也不再要求,她也不会因为林延恩是皇子就诚惶诚恐。
重华就这么坐着把当年的个中缘由都一一道来,最后道,“你是元后嫡子,谁也威胁不了你的地位!不过你也不能就此高枕无忧,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后的路怎么走,你好好想一想。至于认祖归宗,你莫着急,总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林延恩如何不明白为何他至今还是林延恩,恐是皇帝心结,这的确不能着急,必须徐徐图之。
“元后以及几位嫡皇子之死?”林延恩沉声问道。
重华摇头,“你母后被高太后及高氏坏了身子,第一子也是因为高太后以及高氏,二皇子、七皇子自小身子羸弱,代替你留在宫中那孩子却是身体好的但也逃不过夭折的命运。唯独荣安公主好好的,太后和皇帝却都查不到可疑之处,意外还是人为?你若想查倒也可以去查一下。”
听重华的用词,林延恩磕头郑重的唤了一声“母亲!”林家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无人可取代的。
重华微微一笑,自己养大的孩子什么性子她当然明白,只是怅然,总归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