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知道,脚下那块看起来笨重粗糙的青石,其实是有眼有耳……有心的。”
青……秦?!青石……秦老师?!
君岫寒赫然回想起那块安然于绿草上的大青石,那个总是被当成泛泛背景而忽略的画中之物。
她曾在石上守候幸福,也在石上丢失生命……
陪伴她从生到死的,竟是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你是……妖怪?!”君岫寒停顿许久,才艰难说出最后两个字。
“我若早修成妖就好了。”老秦遗憾地叹息,旋即神色一变,厉声道,“如此一来,你这畜牲断断不会有机会害了公主!!”
君岫寒如挨重击,倒退两步。
“见那些兵丁抬了公主离开,你永远无法体会当时的我有多急多恨,我恨自己只是小小石精,莫说人形,连移动都不可能,更加不可能将公主抢回来。”老秦紧紧咬了咬牙关,仰头看天,“从那之后,我忍受各种极度的苦难,潜心修炼。我发誓有一天要修成人形,找回公主!”
此话一出,君岫寒突然想起了谢菲说的,关于嫁衣出土时的往事,心里顿生一个念头。
“博物馆的嫁衣……根本不是赝品。对吗?!”
老秦依然望着灰黑混沌的天空,冷笑:“国师那妖人,怕公主冤魂不息找他复仇,不仅给了你阻止轮回的水莽草,更用了符咒将公主封在棺椁内。我试过许多次也无法突破。直到三十年前,博物馆那群人发现了墓穴,身为人类的他们,误打误撞破了符咒的封印,可是也毁掉了受制于封印的嫁衣。”
“你……抱着一堆红布进去,只是掩人耳目……你根本不是在做一件新的,而是用你非人的力量,把成灰的嫁衣复原?”君岫寒嚅嗫着嘴唇,猜测。
“呵呵,现在的头脑比刚才清醒多了。”老秦收回上仰的目光,揶揄道,又取下眼镜,揉着眼,“公主的魂灵早与嫁衣合为一体,为复原嫁衣,我不惜抛掉百年道行。只要公主能回来,我就算变作凡人慢慢老死,也无所谓。”
眨着泛红的眼睛,重新戴上擦得透亮的眼镜,老秦抚着胸口咳嗽数声,使得背脊越发佝偻,更显老态。
“我想你不会想到,公主临死前,曾对你下了咒,无论轮回几多,你的名字都不会改变。君岫寒,这三个字是她印在你身上的标记,终有一日,她会找到你。”老秦轻捶着胸口,释然笑道,“老天到底不是瞎子。我终于在今年的七夕之前,为公主找回了你。”
如此,君岫寒才记起,当初自己投出的应聘简历里,没有一封是发往博物馆的。老秦那通“救人于水火”的录用电话,不过是请君入瓮且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诡计罢了。不得不佩服他的周道,不得不佩服命运的顽劣。
“你……还有她……”君岫寒至今也忘不了那一晚,打开门的那刹那,那件冷漠注视着自己的美丽衣裳。从不动声色将自己“骗”到博物馆里,又故作亲切消除自己一切戒心,老秦的目的,恐怕不止是仅仅要唤醒他的记忆那么简单。
“你们要将我怎样……”
当最初的惊惶达到顶峰时,应了物极必反这句话,君岫寒反而平静了。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老秦走到他面前,手放到他肩上,竟又是一脸慈蔼,“既如此,公主服下的是水莽草,你也不会例外。”
君岫寒只觉脑子里嗡得轰鸣了一下,许久没有出现的剧痛从心口猛然窜出。
水莽草,服之者三日内必心痛而亡,死后亦不得轮回。
每个字,如利刃穿心。
君岫寒的神志一散,整个人咚地倒在地上,仰躺着,漫天灰色的绝望倒映在眸子里。
自己是什么时候吃了那东西的,好像一点印象都没有。
“方便面里的蔬菜包,我换过。”老秦看穿了君岫寒的心思,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闻言,君岫寒竟笑了,喃喃道:“多聪明的法子,多聪明的人……多蠢的我。”
老秦走上前,蹲下,整理着君岫寒额头前凌乱的发丝,说:“水莽草的毒,不是不能解。三日之期未满,你仍有机会救自己一命。”
君岫寒迟钝地转过头,木然看着老秦。
“谢菲。”老秦诡秘地一笑,“只要你拿水莽草给谢菲服下,她便会成为你的替死鬼。解水莽草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三日内找一个替身。谢菲我已经将她困在博物馆里,就是为了给你解毒啊。呵呵。”
君岫寒慢慢撑起身子,看怪物般看着老秦。
半晌,说:“你们究竟要我怎样?”
“不是我们要你怎样。”老秦摇头,“我们只是想看看,一个人在两件性质相近的事情上,是否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如果你选择生存……”
“我已经死了。”
君岫寒捂着胸口,打断了老秦。
突然累了,被各种极端情绪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在隐然却刻骨的悔恨中越跳越慢。
爱人,杀人……自己被谁爱过,又真正爱过谁?!
又或者,自己根本没有爱过谁,只是在时间的流逝中关切着自己的得失,在自私里遗忘过往。
那双从期望到绝望的美丽眼眸,于虚空中出现,在愤怒与哀伤中流了一滴眼泪。
无论转世多少回,君岫寒依然还是君岫寒,当自己都无法接受自己时,还能干什么?
只想说声抱歉,如果还能见到她。
君岫寒又躺回了地上,真如个死人一样,眼也不眨地呆看着天空。
君心有我,我心有君。
待你凯旋回朝,我必披了嫁衣在此等你。
一言为定!来年七夕,定娶你为妻!
沉淀在记忆里许久许久的话,又响在耳畔,最陌生,最熟悉。
“她不来见我么?为什么从头到尾她都不肯出现……还在怨我?!”
这是君岫寒在合上双眼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话时,天际的灰渐渐消退,两颗星子渐渐亮起,渐渐靠拢……
“她不是不出现……她一直在等你……”
夜幕下,有人在说话……
午夜早已过去,今天,是七夕。
8
君岫寒失踪了。
老秦也失踪了。
谢菲被人发现晕倒在敞开的壁柜里,还活着。
博物馆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救护车,警车,看热闹的人,都来了。
馆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圆球一样的身体在馆内滚来滚去,应付着突如其来的混乱。
警局又多了一桩无头失踪案,只有老天才知道什么时候水落石出。
静如死水的博物馆,一夜间被蒙上了浓重的神秘气氛,广大望川市民茶余饭后又有了新的谈资。
数月后,国庆节。
年轻的母亲牵着含着棒棒糖的儿子,信步在博物馆的三号展厅里。
“你看,这个是三国时候的碗。三国离我们现在有上千年的历史呢!”
“这个叫唐三彩,非常漂亮的艺术品。”
也不管自己的孩子是否听得懂,母亲兴致勃勃地跟他讲解着展厅里的一切。
他们的脚步,停在了角落里的嫁衣前。
母亲惊艳的目光久久不散。
“南宋时候的贵族女子嫁衣,乖乖,真漂亮!儿子,这才叫艺术品!瞧瞧咱们中国的文化有多伟大!”
孩子舔着棒棒糖,天真地仰着头,盯着玻璃展柜里,鲜红如昔的美丽衣裳。
“妈妈!”他舔舔嘴唇,扯着母亲的手指,说,“里面穿这衣裳的姐姐好漂亮,还踩着一块大石头呢!”
“姐姐?!石头?!”母亲望了望里头,支撑衣裳的,只有光滑的楠木衣架而已。
“小孩子怎么能撒谎呢!”母亲瞪了儿子一眼,拖着他的小手离开,数落着,“以后看到什么说什么,不可以瞎说!知道么!”
新换的灯泡比以前亮了许多,时间被灯光混淆。笼在晶亮光环下的透亮玻璃柜,比任何时候都闪烁,有了生命般引人注目。
嫁衣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楠木衣架,而是个静若止水的女人,嘴角微微翘起,轻盈地踏在青色的大石上,玻璃般透澈的眼眸凝望前方,光线打在裙摆的琉璃之上,折射出美丽的面孔。
穿嫁衣的人是谁?
或许是心有忏悔的君岫寒,或许是守望千百年的公主。
不过,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嫁衣里头,多了一个早该归来的魂灵。
我心有君,君心有我。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永不轮回,永不相离……
如果衣裳也有表情,那么它现在,应该是在微笑,还有它下面的石头,也微笑。
尾声
“这并不是一个让人高兴的故事。”我坐直身子,淡淡道。
“可我讲得很精彩不是吗?”黑袍一号不以为然,“你看你跟你夫君,听故事的时候一点犯困的感觉都没有。”
敖炽“哼”了一声:“你跟一对甜蜜幸福的新婚夫妇讲这样悲伤的故事,居心何在!”
“没有居心。”黑袍一号摇头,“这恰恰是我的祝福。”
“这也算祝福?”我哈哈一笑,“听的我肠子都碎了。”
“比起那姑娘,你们幸福多了,最起码,没有错失任何一段时间。”黑袍一号缓缓道,“永不轮回,永不相离。你们或许可以做到这样。”
永不轮回,永不分离……我和敖炽对看一眼,或许我们真的能做到?!
“你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故事?”我问,“还是你是当事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