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啼叫的第三声还没响起时,风吟就起床了。
推开窗子,一股寒气袭来,风吟不禁打了个寒颤。大雪整整下了一夜,直到现在都还没有停下,从窗子向外望去整个小院已经被厚厚一层积雪覆盖了。
榕花树的枝干被白雪紧紧地包裹起来,笔直地立在一片平整的雪白中,如同一树雪花盛放,倒少了以往的单薄凄凉。
婆婆已经起来了,正在忙着生炉火,寒冬的西北若是屋里没有碳炉可是要冻坏人了。
婆婆手上忙着,嘴里也没闲着,“你说这年纪大了觉也少了,年轻的时候最想的就是能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不用早起干活,现在能多睡会儿了,却反倒睡不着了。”
早就习惯了婆婆每日的絮絮叨叨,风吟只是静静听着,并没有答话。
风吟性子安静,不爱说话,不爱笑,更不像这个年纪的其他女孩子般爱玩爱闹,若是真的安静下来,可以对着屋外的榕花树静静地看上一天,要是再没有了婆婆每日的唠叨,这空旷的小院可真是连点人气儿都没有了。
婆婆也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原也没指望风吟会回应,所以对风吟的沉默并不奇怪,但下雪天还一大早开窗立在窗前就不是那么寻常了。
婆婆抬眼朝风吟望去,风吟脸上的表情与平常一般淡淡的,似是没什么不同,但一双眼睛并没有盯在银装素裹的榕花树上,反而始终紧紧盯着墙外不动。
婆婆暗自笑了笑,这孩子表面看起来对谁都很冷淡,但心里始终还是有亲近的人的,只是很少表露出来罢了。
风吟望着的是大门外的方向,婆婆知道她心里期盼,怕是心思早就不在这个屋子里了,倒是难得见她会把一件事情这样放在心上。
将军府位于沙屋镇,但将军的军营却远离沙屋镇,与沙屋镇有一座矮山相隔,将军与二爷平时在军营与战士同吃同住同操练,除了年末呆在府里的时间长些,其余只会在每月月末时回府里住上几天。
入冬来,将军为了新征入伍士兵的操练日夜操劳。这个月开始,府中差去给将军送衣物吃食的仆人回来又说,将军感染风寒咳嗽不止,积劳之下又引得旧伤复发,身子很是不好。军营苦寒异常,将军又不肯好好歇息,所以虽是服了药但病却一直拖着不好,半月之内消瘦了不少。
夫人每每听闻仆人回复都心急如焚,本想去军营亲自照顾,但军营本就不许女子入内,再者夫人怀有身孕月份太大实在不能走动,只好作罢。但还是差了仆人每日探望,送汤送药不断。夫人孕中不能忧思过度,将军为了使夫人安心,令仆人传话月中会回府一趟,请夫人无需挂念,安心养胎。从昨日开始府里的人就为了忙着迎接将军与二爷回府的事吵吵嚷嚷,热闹异常。
风吟这会儿盼着的自然也是将军与二爷。
“时间还早,将军和二爷这会儿怕是还在半路上呢。”婆婆将炉火封好后,向着卧房走了过来。
“雪下得这么大,今日还能回来吗?”风吟淡淡开口,心里却有些担忧。
“这点儿雪,怎么能难得倒他们呢,今日之内总能回来的,不过是早一会儿晚一会儿的问题罢了。”婆婆抬手将风吟面前的窗子关好,拉着风吟一同向炉边走去。“大冷天的,别冻坏了身子。”
恰巧这时丫鬟采儿送了早饭过来正在摆桌,一双纤手将食盒打开,浓浓的白米粥散发出腾腾的热气,驱散了一室严寒。
虽是打了伞来的,采儿身上还是不免沾上一些雪花,脸上却是难得一见的笑容,似四月的桃花甚是好看。
给风吟送饭可是个苦差事,丫鬟们生怕和风吟离得近些会沾染上什么邪气,平时见到风吟都避得远远的,又怎么会愿意单独走进小院里呢,所以平时送饭的丫鬟大多眉头紧皱,放下东西马上离开。可此时采儿却笑得这样甜,连带得风吟的心情都晴好了起来。
若是将军和二爷回不来,只怕这小丫头是笑不出来的。
“婆婆和小姐先吃着,碗碟奴婢过会儿再来收拾。厨房那边儿忙不过来,奴婢先过去帮忙。”
“去吧,将军和二爷回来前都得准备妥当了。”婆婆应允道。
“是。”采儿躬一躬身子,拿起伞退了出去。
风吟在桌边坐下,眼光扫过满桌食物,浓香的红枣白米粥、精致的竹屉荷叶蒸包、清香软糯的银丝槐花蛋羹、四碟各色腌制小菜,还有甜而不腻的糯米红豆糕,丰盛一如往昔,是在这边陲地区一般人家难得吃得上的精致食物。
向来都是如此,在吃穿用度上,将军从来不会苛待风吟,而且给她的总会是好的,起码在这边陲地区风吟的东西从来不会比任何一位大户小姐的差。
除了疼爱之外,他给了风吟一个父亲能给的一切。
风吟不禁想起初次见到将军时的情景,那天的景象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是个晴天,是他来迎娶母亲的那天。
那天他身穿大红色喜袍,骑着一匹枣红色宝马,就那么出现在院门口,目光深沉,看不出悲喜。直到头戴凤冠身着喜袍的母亲出现时,他一跃从马上翻身而下,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从喜婆手中接过母亲手的瞬间,似是长舒了一口气般,始终紧绷的脸终于柔和下来,看着红色盖头下的母亲微笑起来,眼睛望向母亲的瞬间温柔无比,似是终于得到世间最珍贵的宝贝,得到了就再也不会弄丢。
那样的微笑和目光,风吟只看见过那一次,那是只有母亲才能得到的,独属于她的疼与爱。
那天风吟就一直躲在庭院里的廊柱后瞧着,等到迎亲的队伍终于走远时婆婆才来找她,风吟在越来越低的喜乐声中问“那个骑马的人是谁?”
婆婆在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回答,“他是你母亲的丈夫,大周王朝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吴继臣,也是你的父亲”。
婆婆弯腰拉过风吟的身子,看着风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记住,从今往后,你是大将军的女儿。”
风吟的肩膀有些疼,婆婆太用力了,像是要将她的肩膀捏碎似的。
风吟从来没有见过婆婆如此严厉,不禁有些害怕,不敢再问什么,慌忙地连连点头道“我知道了。”
那天风吟看得很清楚,母亲走出门口做上花轿越走越远,一次都没有回头。
风吟第一次单独与将军说话是在一个有些阴沉的傍晚,天空雾蒙蒙的,辨不清颜色。
那天是风吟搬来将军府的第一天,在母亲嫁给将军十日之后。
母亲如预想中一般没有出现,几个仆妇从后门将风吟和婆婆接进了大宅,走在偌大的宅院里,看着高高的院墙,风吟的心底无来由地突然很难受,莫名地心慌起来,却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能茫然地跟在婆婆身后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婆婆在一座小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到了,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婆婆左手牵起风吟的手,右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直到后来风吟才懂得婆婆的意思,她说,这个小院是你以后的家,而并非这偌大的将军府。
风吟在走进小院时一眼就看见了背对自己负手而立的男人——大周王朝正一品镇远大将军吴继臣,母亲的丈夫,婆婆说那是自己的父亲。
听到大门开合的声音,将军回过头来,目光触及风吟的瞬间眉头微皱。
婆婆稳稳走至将军身前,刚要行礼,将军便摆摆手道“婆婆不用行这些虚礼,我说过您不是下人。”
婆婆略微点点头,道了声是,便重新站直了身子。
将军将目光再次转向在风吟脸上,开口道:“我有些话想对风吟说,婆婆您先下去吧。”
婆婆看了风吟一眼,稍稍犹豫了一瞬,而后低头道“是”,说罢便转身走了出去。
风吟听到身后悠悠传来“吱呀”的关门声,院子中只剩下自己与将军两人。
婆婆走后好一会儿将军都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风吟,盯着她火红色的眼睛。
时间久了风吟渐渐有些害怕,不敢再面对将军的目光,于是缓慢而小心地低下了头,听见空气中除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之外,再无其他声音。
将军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眼中蕴含的却绝对不会是一个父亲对于女儿应有的慈爱目光。那只是在探究而已:她到底是善还是恶,是人还是魔,留下她到底是对还是错,到底应该怎样做才是最好的?
千头万绪在心中翻涌却没有答案,将军就这样沉默思考着,始终都没有开口。
风吟不知道将军要说什么,却又明显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心中不知为何慢慢升腾起丝丝恐惧并渐渐聚拢,只觉得就这样站着都好像做错了似的。于是双手抓着衣角不停地拧啊拧,拧得手都疼了他还是没有说话。
在脚都站酸了之后风吟终于忍不住了,壮着胆子微微将头抬起问道:“您要说什么,父亲?”。
或许是风吟的目光太过单纯,或许是这一声“父亲”来的太过突然,将军的脑海中有一根弦猛然一拨,将他从迷乱的深渊中拉了出来。
“你叫我什么?”他感到自己的嗓音有些生涩,有些难以忍受的憋闷。
“父亲…,婆婆说你是我的父亲。”风吟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对,又问道“你不是吗?”
“你不知道?”明知她不知道,却还是忍不住开口确认。
“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母亲,别的不记得了。”风吟的头微微倾斜,眉头微皱,显然自己也有些疑惑,又补充道:“还有婆婆,我认得婆婆。”
“那你还记得以前的什么事吗?”将军的脸色平静,心中却不似这般从容。
风吟摇摇头,声音低了下去,“不记得,我只记得我醒来了,先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说完抬头望向将军,眼中充满疑惑。
将军认真研读着她的表情,直觉告诉自己她确实没有说谎,但却始终不知该不该就此放下心来。
最终,他叹了口气。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以前的事,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风吟更疑惑了,问道,“那什么是重要的呢?”
“重要的,是今后的事。”
将军望向小院之上的天空,似是对风吟说,又似是对自己说,“你要牢牢记住,今后,你是我吴继臣的女儿。”
“那你是我的父亲?”
“是,我是你的父亲。”只要所有人都认定,那便够了。
风吟的嘴角绽开一抹浅浅的笑,血红色的眼睛因着笑容更加明亮。
将军看着她无邪的脸,无奈地叹口气,终究她只是个孩子,八岁而已。
可当他看着风吟,看着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已经死去的九烈黎,那个杀了自己父亲并且毁了文月一生的妖族之王。
或许文月这辈子都不会快乐起来了,而这个孩子就是恶果。他能感觉到文月每次看到这个孩子时自眼中流露出的恨,她恨这个孩子的父亲,恨以前的那段日子,就如同自己一般。
九烈黎已经死了,自己与弟弟联手杀了他,父亲的仇算是报了,可是文月的恨却还没有消退,永远都不会消退,所以她只能恨这个孩子,这个偏偏长着一双血红色眼睛的孩子,哪怕这个孩子身上还流着一半她自己的血!
孽啊,是文月的孽,也是他的孽,他们夫妻这辈子还不完的孽。
但他又能怎样呢,九烈黎已经死了,这个孩子身上又流着文月的血,所以他没有办法,他只能将全部的爱都给文月,希望能渐渐抚平她被伤痕填满的心,希望有朝一日她可以再次快乐起来。而这个孩子自然不能留在文月身边,幸好婆婆愿意照顾她,那自己就在宅子里为她单独辟出一处院子,给她最好的生活,衣食首饰、金银珠宝什么都给她,她会是将军府里嫡出的大小姐,尊贵无比,但是疼爱这种东西,自己却永远都给不了她了。
为了文月,他只能这样做。
将军叹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下来,“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婆婆会照顾你。”
本想摸一摸她的头发,可又觉得自己和这孩子终究不该如此亲近,最后也没有伸出手。
“今天搬来这里你应该也累了,就先好好休息吧。”说完不等风吟回话,他径自转身离去。
等风吟反应过来时,只看到开启的大门和他离去时挺拔的背影。
“怎么还不吃,粥都凉了。”婆婆皱着眉头,一脸的不解。
风吟“嗯”一声从往事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直拿着勺子反复搅拌着白米粥愣神。
就算当时只有八岁,风吟也感觉到了将军对自己的疏离,不像是亲生父女之间应有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