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大师走后,屋内彻底安静下来。夕阳更深地往西沉去,透过窗柩的光慢慢从吴继风的脸上悄然移走,后又落在他的脚下、落在床边,渐渐更淡、更透,在凄冷的空气中将空寂的房间映衬地更加萧瑟、凄凉。
吴继风始终没有起身,只是将左手搭在桌面上撑住了额头,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静静地隔着半室残辉看着风吟。他的眸光一如当年般黑亮深透,只是却被时间悄悄染上了层层离愁。
风吟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神思虽已清明无比,但心却从未如此苦涩疲惫。
此时的她宁愿自己是睡着的,宁愿自己没有醒来过,那样的话,就不必听到那些对话,不必面对脑海中理清的种种事实,更不必因为这些真真假假而心痛不已。
然而心苦痛到极致后,思绪却反而平静了下来。原本嘈杂躁动、惊恐不安的大脑在最终的答案揭晓后终于安静了下来,还有那曾经积聚在心中的不甘、不安、抱怨与仅存的一点儿希望,也随之通通不见了。
恍惚间,风吟散了精神,身子绵软了下来,卸下了全身的力气像个痴傻的游魂般静静地躺着,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那句话。
“无论如何,我总要护住大哥大嫂和孩子的安全,毕竟,他们已经苦了这么多年。”
是啊,自己怎么能忘了呢,他们也是小叔的亲人,是小叔的大哥大嫂,血缘至亲,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和自己一样,也得管他叫小叔呢。
而且,他们已经苦了那么多年。
前一刻还在心中苦苦质问,小叔为什么那么狠心一定要将自己送走,而这一刻却又明了无比。
自己只有小叔,可小叔却还有他们。
自己怎么敢如此自不量力,怎么敢在小叔心中与他们较量。
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他会拥有一双黑亮的眼睛,像是璞玉般纯澈无比。
等他出生后,小叔一定会喜欢他的,会疼爱他照顾他,就像对自己一样吧。还是,会比对自己还要好呢?毕竟,他们才是真正的血缘亲族。
而自己呢,自己身上流淌着他们仇人的血液,对他们来说肮脏又低贱的血液。
自己还清楚地记得,爹爹冰冷的长戟深深地刺进了外公单薄的胸膛,他的眼睛血红刺目,又阴鸷无比,就像自己的一样。
那时的他,是恶魔。自己知道,小叔也知道。
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变成他那样呢?自己会想,小叔也会想。
所以,小叔最后的结论,是认为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恶魔吧,像爹爹那种恶魔。
一想到这里,风吟就全身发凉,惊恐无比,也心痛难当。
所以,小叔才会一定要让自己离开。因为哪怕只有一分的可能,他也绝不会让自己伤害他的大哥大嫂与那个孩子,伤害他最后的亲人 。
这个,就叫做“防患于未然”。
可是,自己真的会变成一个魔头吗?会伤害父亲母亲和那个孩子吗?
甚至,会伤害小叔吗?
风吟不知道,也绝对不想知道,但却并不是绝不可能。
哈,原来是这样。风吟此刻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离开是那么合情合理。
只有我离开,才能让你真正安心。
想到这一步,风吟整个身心彻底安静了下来。脑海中那股想要留下来的念头被自己彻底打散,并且再也没有了聚集起来的力气。
在夜隐来的那夜之后,风吟在思绪一片迷乱时还曾想过,如果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离别真的来临,那到时自己应该怎么做?
是哭吗,是闹吗,还是应该撕破脸面去跟小叔把前因后果问个明白?
可是现在离别真的来临了,风吟却丝毫没有了要去纠缠哭闹的力气。
因果已经注定,再挣扎,只是徒劳。何况,你为我熬了这么多年,我实在不想再让你为难。
你若知道我肯乖乖离开,会高兴吗?会不会轻松一分,会不会松一口气露出笑容呢?
风吟突然笑了,不知不觉便睁开了眼睛,唇角微微上扬着偏过头向不远处的吴继风望了过去。
不知怎地,吴继风突然觉得自己累了。仿佛是昨夜里积攒下的困倦集中在这个黄昏爆发了,头脑昏昏沉沉地,坐在那里怎么都提不起精神。
转脸看了看窗外,天还未黑透,只是照进窗柩的太阳余光昏沉地失了亮度,没了光彩。再转过脸来看向风吟,虽已模模糊糊看不清晰,却能辨出是一动不动地静静躺在那里,似是还在熟睡。
她睡地这样沉,这样安静,看得吴继风眼里莫名地就欢喜了起来,轻轻笑了笑。不忍心叫醒她,也不想离开,吴继风又重新将胳膊拄在了桌面上,手背抵住额头,轻轻闭上眼睛,舒缓精神假寐起来。
或许是屋内熏香的气味并未散尽,也或许是风吟在身边让自己莫名觉得安心,明明心里想着只是闭眼休养一下精神,可没过一会儿,吴继风还是没了知觉,迷迷糊糊浅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吴继风在朦朦胧胧中感觉眼前亮了起来,眼珠略微一转,将要转醒。可还没睁眼,那眼前的一片光却又暗了下去,似是被什么遮挡住了,而自己身体四周一直冰凉的空气却突然有了些不同,眼前的冰凉似乎散开了,缓缓掺进了一些温暖的触觉。
吴继风登时警觉起来,眉头一皱便睁开了眼。
风吟站在他一步开外的正前方,在他睁开眼的瞬间浅浅笑了起来,柔柔道:“天黑了呢。”
吴继风松开了紧皱的眉头,动了动有些发麻的胳膊,看向屋南角柜子上明晃晃亮着的蜡烛,问道:“怎么把蜡烛点在那里了?”
风吟一直看着他的脸,仿佛贪恋般不肯移开目光:“本来想点在桌子上,怕吵醒你。”
吴继风的心因为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就暖了起来,他笑起来,满目疼爱地看着她,道:“也是个好地方,那里高,能照亮整间屋子。”
风吟抬了抬唇角露出个笑,向前迈了一步,伸出双手握住了吴继风还没从麻痹中缓和过来的左胳膊,轻轻按动着帮他活动起来,先是胳膊再是手指,一套按动下来行云流水颇有些章法。
吴继风看着她颇为认真的脸色,感受着她微凉的手指传过来的柔柔力道,心一下下软了下来,明明已经不麻了,却还是没有打断她,依旧顺着她的力道前后左右地晃动着手指手臂。
“在哪里学的这些,手上倒是有些力道。”
风吟又看上他的脸,满目的依赖与亲近,却在低头时掩住了快要喷涌而出的不舍与悲伤:“以前我的手脚爱发麻,闻烁总帮我按,看多了就学会了。”
吴继风笑意淡了下来,反手握住了她的一双小手,道:“好了,已经不麻了。”
风吟将手放在他的手中任他握着,低着头半晌才调整好心绪抬头去看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问道:“小叔,你很累了,是吗?”
吴继风的瞳眸微不可见地颤了颤,有些诧异于她的表情。如果自己没看错,她的脸上,分明有一层薄如淡雾的悲伤,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又像是失了什么东西,既悲又伤。
“不累。”
吴继风拉着她坐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伸手疼爱地抚过她的眼睛,轻笑着道,“不过是看你睡得香眼馋了,瞌睡虫被勾出来了罢了。”
风吟低下头,轻抿了一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因为我,你才这么累,对不对?”
吴继风一时愣住了,有些疑惑,又有些紧张,也不敢轻易回答,皱着眉顿了一会才道:“小叔一点儿也不累,一会儿咱们还要去夜市呢,我怎么会累呢。”
说到这里吴继风突然想起了什么,笑意涌上脸庞,伸手抚着风吟头顶的黑发道:“小叔还差你件礼物呢,一会儿好好补给你。”
风吟抬头看着他的笑脸,心里又暖又涩,既贪恋又不舍,却还是跟着笑了起来,乖巧答道:“好。”
风吟极力地看清他脸上的神情,极力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也极力地在心中告诫自己,最后一次了,真的只是最后一次。
“哒,哒,哒。”
屋门处传出三声拍响,一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二爷,斋饭好了,师父请你和丫头快些过去呢。”
吴继风看向门外,回道:“知道了,马上过去。”说着站起身子,拉着风吟的手就往外走,风吟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后,紧紧盯着他的背影,只是那笑容在他转身后便没了踪影。
将军府内,风文月坐在桌前,手捧着一双做工精致的虎头鞋细细瞧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那笑容沁入眸中,染得一双美目更加神彩娇艳,美不胜收。
吴继臣自屋外缓步而入,在门前看到了文月的笑脸,只一眼便被勾住了心神。生怕惊扰了这样一幅美好画面,他停了步伐,倚在门框上静静地观赏,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唇角的弧度有多深。
文月觉察到不远处的灼灼目光,抬起头来看了过去,嗔笑道:“进了门也不往里走,倚在门口做什么。”
吴继臣这才站直了身子,边走边笑道:“美人如画,岂能轻易惊扰。”
文月笑着看他一眼,嗔道,“油嘴滑舌。”
说完便低下头继续看那双虎头鞋,道:“你看,我给孩子绣的,好不好看?”
吴继臣自她身后轻轻俯身,伸出双臂环住了她,将头轻轻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在她耳边笑道:“好看,你绣的,都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