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府只是一普通府邸,并没有监牢。吾期便被关在了一间暗室里,里面倒是一应俱全,并不像英宁当年待的地牢那样恶劣。
夜君进去的时候,吾期正在运功替自己疗伤。虽捆着锁魂链,倒不影响他使用灵力。夜君进来也不说话,只在他面前背着手踱步,闲适从容。吾期忍无可忍,停下来问:“你有话便直说。”
夜君笑了笑,走到一旁的椅子掀袍坐下,冷言嘲讽道:“你这招苦肉计用得甚妙。”
吾期不与他计较,淡淡地说道:“我不屑于用这样不入流的手段,尤其是对英宁。”
夜君斜睨着他,冷嗤道:“哼,故作清高。那样一把小匕首,能要了你的命才怪。我一直以为你不够了解英宁,现在想想,你根本就是拿捏到她了的软肋,一点点血就让她对你心软。钟吾期,我真是小看你了。”
吾期叹口气,无奈道:“随你怎么想,如今我虽然留下,也是被困在这里无计可施。你也不必担心,我有什么阴谋。”
夜君起身,淡然拂了拂白净的衣袖,道:“我自然不会担心,英宁的话你也听到了,她说以后只会喜欢我。你现下在她眼里,顶多算一颗棋子,将来能相助她罢了。就算你有阴谋也无妨,只要英宁的心里有我,你做什么都是枉然。”
吾期的眼神微暗,英宁的那些话,像根根银针直戳心脏,比那一刀来得还要疼。可再疼又能如何,他自己选得路,无论多艰难都要走下去。只要英宁能好好的,他做一颗棋子又何妨,至少他还是有用的。
英宁夜里醒来,云儿倚在床头打瞌睡。她正要起身,却惊醒了云儿。
云儿睡眼惺忪,双手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姐姐你醒了,你睡了好几个时辰,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
英宁一边穿鞋,一边问:“夜君呢?他在哪里?”
云儿扶着她,轻声回道:“快三更天了,公子此刻应该已经睡下了。姐姐找公子可要要紧事?要不我去请公子来。”
英宁愣了一下,皱眉问:“已经这样晚了?”
云儿点点头,帮她披了件外衫,道:“姐姐已经许久都未进食了,我叫人给姐姐做些吃食吧。”
英宁摆摆摆手,道:“太晚了,不用麻烦他们了。”她坐在床上愣了一会,问云儿:“你可知我娘亲的尸身在哪儿”
云儿垂目答:“公子已经将姐姐的娘亲下葬了,具体葬在哪儿,我也不是很清楚。明日问一问公子,我随姐姐一起去祭拜祭拜。人死不能复生,姐姐莫要太悲伤了。”
英宁眼窝一热,心中的酸楚难以自抑。怎能不悲伤呢?她从小与采薇娘亲相依为命,她辛苦将自己养大,如今却平白无故地枉死。
她忽然又想起一事,转身问:“你可知道客栈里还有一个小二,名叫小连子,他可还好?”
云儿摇摇头,小心翼翼地道:“应该也不在了,我听青桐说他买了两副棺材。”
英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眼泪落了下来。她慢慢起身,将身上的衣衫穿好。又去镜子边理了理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嘴唇苍白,看起来气色不好。她也顾不得,对云儿道:“我有事要去见一见钟吾期。”
云儿跟在她身后:“我同姐姐一起去。”
英宁停下来,顿了顿道:“你不必跟着去了,我找他有点私事。”
“可是……”云儿脸色犹豫,公子让她贴身照顾着,寸步都不能离,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去,云儿还是有些担心。毕竟钟公子与英宁似乎有些对立,她可是眼睁睁地瞧着英宁的刀,捅进了钟公子的胸膛。难保两人不会再出什么事。
“你放心吧,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也没带武器,自然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英宁淡然道。
云儿虽有几分不情愿,但还是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远去。
英宁一个人来到暗室,烛火烧得久了,烛芯长长地耷拉下来,灯光有些昏暗。吾期盘腿坐在床上,低头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
英宁轻轻一个弹指,那多余的烛芯便断掉落在了地上。室内忽然变得明亮,吾期似乎察觉到,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眼前的英宁,有几分不可置信,深更半夜,英宁怎会来这里。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方才梦里确实见到了英宁。他失笑地摇摇头,重又闭上了眼睛。
英宁见他竟又要睡过去,走过去推了推他的肩膀,语气不善地道:“你是不想见我吗?”
吾期猛地睁开双眼,眼睛里尽是惊喜:“宁儿?真的是你?”
英宁皱眉瞧着他,冷声道:“不是我,还能是谁?莫非刺了你一刀,还把你给刺失忆了?”
吾期看着她柔和地笑了笑,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我不是来看你的,我有点事需要你帮忙。”说着就伸出两根手指,在锁魂链前,嘴里念了几句,锁魂链便瞬间松开。英宁收了锁魂链,放在衣袖里。
吾期微微活动了下身子,从床上下来,轻声道:“你有何事尽管说,我一定帮你完成。”
他忽然下床,靠得她近了些,英宁觉得有些许不适,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保持了恰当的距离。看在吾期眼里,只觉得她是在刻意疏离。他的手指在衣袖下攥紧,面上却还保持着平静:“你说何事?”
英宁呼了一口气,眼睛有些发酸,她嗓音微颤,带着些许哽咽:“我是可以看见鬼魂的,我娘亲为何不来看我?”
吾期就站在她面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她抬头看他,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七日之期还未过,她应该还没有去投胎,为何不来见一见我?”
吾期不说话,眉头紧锁,满是忧愁。过了不知多久,他道:“她怕你看到她难过,她便不舍得走了,她不敢来。”
“你见过她了?”英宁问道。
吾期低低地嗯了一声,英宁一边掉眼泪,一边告诫自己冷静,颤抖着嗓子又问:“我娘亲……她还好吗?”
吾期用手指轻轻帮她擦干净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有些人总要从你的身边,慢慢离开,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你娘亲要开始另外一种人生,她会好好的。”
英宁双手捂着脸小声啜泣,心脏仿佛被无数双手撕扯,痛得快要喘不过气。她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娘亲就站在她身边,静静地看着我,可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她难过,为什幺娘亲不来看她一眼,她和想和她再见一面,好想再同她说说话。
英宁忽地抬起头,吾期正一脸心疼地望着她,她问:“你带我去见见她好不好?今日便是七日之期,过了今日,娘亲投胎,我便再也见不到她了。”
吾期沉默许久,大概觉得她此刻哭得可怜兮兮的,终是没有拒绝。吾期是有些犹豫的,她去冥界若是被神荼发现,恐怕会生出乱子来。不过神荼经此一役,身上也受了些伤,大概也分身乏术。
八月的天气正热,闷得让人喘不过气。英宁心中焦急,若不能在采薇投胎之前赶过去,一切就都来不及了。她的脸上出了细细的汗水,顺着脸颊滑到脖颈里。吾期走在英宁身侧,掏出丝帕未她擦汗,英宁斜睨了他一眼,看见那块熟悉的丝帕,她心中更是酸涩。她有求于他,不愿与他争执,便随他去了。
快到鬼门关时,吾期幻出一件黑袍来,给她穿上。英宁不解,吾期解释道:“那些鬼差大都认识你,你若不变装,被他们发现就不好了。你知道,神荼最忌惮你,一心想要杀了你。你就这样闯进来,岂不是给了他机会?”
英宁将那袍子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正好遮住了大半张脸,袍子上一股腐朽鬼魂的味道,到真是掩藏了她来自凡间的烟火气。
钟吾期又开口说道:“你只能远远的看看她,不能上前与她见面,这里只有鬼魂才能来。你此刻只是凡人,我带你来已经破了规矩了。我们悄悄的来,悄悄的走,神荼也不容易发现。所以你一会要听话,明白吗?”
英宁点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为难的。”
吾期走在前面, 不一会便到了鬼门关。门口有两个守卫,吾期走上前,与那守卫不知道说了什么,他们便打开了石门。吾期过来拉着她走进大门,说道:“过了这黄泉路,就是奈何桥了。你明白奈何桥的意义,过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你娘亲便会忘记一切红尘往事,与你再无瓜葛。这是你们这一生中最后一次见面,以后再见恐怕要到来生了。”
英宁望着前方的那座石桥,看起来多么普通,与平时的桥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这就是她曾走过无数遍的奈何桥。桥下的忘川河,平静无波,下面兴许是翻涌着惊涛骇浪。不愿投胎的鬼魂,有些会被丢在忘川河里,尝受剥皮削骨之痛。望乡台上有几个鬼魂正在排队等孟婆汤,许久未见孟婆,她还是肤白貌美,穿红着绿,一颦一笑都格外动人,似乎光阴从未在她脸上停留。
一河之隔,那几个排着队的鬼魂,英宁一眼便瞧见采薇,月白色的衣衫,不盈一握的腰身,显得十分纤弱。她正一步一步的往前走,步履沉稳却缓慢,英眼中酸涩却流不出眼泪,口里轻轻唤了一声:“娘亲。”明知道她根本听不见。
也许母女心有灵犀,采薇大概感应到她的到来,她忽然转过头,就看见了她。英宁仔细地盯着她,不敢错漏一眼。她从未这样认真地看娘亲,她的眉梢眼角不知何时爬满了细纹,眼神也混沌没有神采,英宁心里越发酸涩难过。
采薇看见她有惊有喜有悲伤,只咧着嘴看着她笑,那笑容苦涩极了。她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说了一句话,英宁听不见,看嘴型也没怎么看明白。队伍已经排到了她,孟婆舀好了汤递给她,她颤抖着接过去捧在手中,又回过头看英宁一眼,明明只隔了一条河,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采薇重新转过身,捧着手里的碗,仰头一饮而尽,从此与这人世间再无牵挂。英宁终于崩溃,泪水决堤而下,她大喊了一声:“娘亲。”便冲向奈何桥,旁边的吾期一把抓住她,双手紧紧扣着她的肩膀,看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焦急地道:“宁儿,你答应过我的,要听话,这奈何桥你不能过。”
英宁哭的呼吸不过来,抽噎的说着零碎的句子:“这该如何是好?我娘亲……我娘亲……她喝了……孟婆汤了,她……她……以后就……忘记我了,怎么办啊?她……还跟我……说了一句话,我都没听……明白呢?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她不要我了,怎么办?我好难过,心里好难过。”
吾期把她揽在怀里,叹了口气说:“她要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着。”
英宁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疑惑地问:“娘亲真这么说的?”
钟九低低地嗯了一声,又说道:“她已经去投胎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回来你身边。”
英宁揪着他胸前的衣服,痛不欲生。娘亲投胎以后,她不知还能不能认出她。
哭了不知多久,英宁忽然变了脸。她一把推开吾期,咬牙阴沉地道:“神荼在哪里?我要去杀了他,为我父亲和娘亲报仇。”
她从怀里抽出噬魂刀,四处看了看,便朝神荼的住处而去。吾期抓住她的手臂,低声道:“宁儿不可,你一个人怎能伤的了神荼?你去找他,无非是去送死。”
英宁回头瞪着他:“你若怕死,就自己离开,你休想管我。”
吾期紧握着她不敢撒手,焦躁地道:“我不怕死,但也不能白白送死。宁儿,报仇的事要从长计议,你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不在这一时。”
英宁狠狠地瞧着他,忽然一拳头砸在他的肩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嘴里骂道:“都怪你,都是你的错。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吾期抱她入怀里,心疼道:“是,都是我的错。你恨我也好,宁儿。恨我,至少你心里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