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面色苍白,侧脸的线条柔美而瘦削,她几根纤长的手指不断绕着腰间的黛色细绦,不知在想些什么。
玄朴慢慢啜了温水,又将杯子放下,示意她,“素言,你去将书橱上我写的那本医书拿过来。”
书橱上的书不多,多为本朝或前朝医者撰写的医书。
不过师傅似乎不太喜欢许多所谓的医科圣手所写的医书,大都是一瞥就扔掉了,书橱上仅存的几本,都是她略有几分认可才会留下的。
秦妙言熟稔的找到位置,将一本翻得有些破旧的线装、蓝色封皮的册子递给玄朴。
玄朴却没接。
“花厨娘今日犯得是狂病,你是一早就看出来了,对吧?”她说道。
秦妙言心一跳,垂着眸子点了点头。
玄朴又道:“你找一找,此病在册中何处有记载。”
册子很厚,秦妙言却轻易就翻到了记载狂病的那一页。
因为前世师傅离开之后,她曾回来过道观一次,将这本师傅亲手写就的医书贴身携带了一辈子。
故而,这书中记载的种种医理,甚至是每一个疾病的记载页数,她都可以背的滚过烂熟,随手而翻。
玄朴看着册子上的“狂病”二字,心里忽然不知是何滋味。
十几年前,当她狼狈的栖身广济道观之时,就已经开始着手编纂此书,可至今,她都没有为此书起一个名字,或者说,她从未想过要为它取一个名字。
因为她始终认为,书中所记录的所有医理,虽尽数确然,却并非是她一人钻研而来。
既是如此,何必独自占有?
她疲倦的闭上眼睛,指着炕边的火盆,说道:“烧了。”
秦妙言一怔,不敢置信的看着玄朴。
师傅是在说什么,为何要烧掉它?
她记得,从前师傅并没有要她烧掉这本医书呀!
“此书,你一定私下花费了不少功夫吧?”玄朴睁开一双清明的眼睛,温和的问秦妙言。
她看出来了,如果素言不是对此书的所讲早就熟读,如何能一眼就看出花婆子的病症,又如何能不假思索便可以找到此病的所记之处?
“师傅。”
秦妙言很快压下了心中的慌乱,她几乎以为师傅看穿了她,原来只是……“是,此书所有内容,徒儿已尽数熟读。”
她老老实实的答道。
“此书,不可流于后世。”玄朴看起来很冷静。
“我所写的,不管是医理,治病之则,还是毒术,皆是当今世人无法参悟之理,留在你的手中,我放心。可若是到了心怀不轨的人手里,只怕要有大祸!”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还一直担心,你只跟在我身边不过短短四载,本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怎奈为师时乖运蹇,命不久矣,却还有未尽遗愿……”
“留下此书,不知对你是福是祸,可如今,我的好徒儿,你很用功,全都记了下来,为师放心了,可以将它烧掉了。”
玄朴将书轻轻一推,火盆四周顿时暴起一圈烟灰。
很快,秦妙言看着这本曾贴身跟了她十多年的医书,在妖冶的火舌中化为了灰烬。
原来,从前师傅临走之前还有如此多的顾忌,可她终究还是为自己留下来这本书,只是为了给她护身。
“你记住,”玄朴语气肃然,“能悟则悟,不能悟,也不要死悟。我所教你的这些东西,一定不会被所有人……不,应该是大部分都不会被世人所认可,可你不要怕,你只需要记住我教你的。”
“不恃己之所长,但作救苦之心,为医者,志存救济,唯诚而已。”
玄朴看着秦妙言,问道:“素言,你可记住为师嘱咐你的了?”
师傅说的这些话,怎么看都像是在交托遗言,秦妙言活了两辈子,自以为死的时候已经顿悟许多,可听到师傅这些话,心里还是颇为难受。
“志存救济,唯诚而已,”她一字一字的念出来,强忍着心口的难受回答:“徒儿谨记。”
玄朴欣慰的笑了,她果然没有看错人,那个从前喜欢躲在角落里哭的小女孩儿,终于长大了。
长大了,她也可以放心的离去了。
“素言,这些年,你跟在我身边,也是苦了你了。”玄朴笑容中掺杂着几分苦涩。
“师傅这是在说什么?”秦妙言用力的摇头:“如果师傅没有教我,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是因为有师傅的教导,才有今日的我。”
玄朴慢慢举起秦妙言干枯瘦长的一双手,目中闪着黯然。
“四年前你初来道观的时候,手一定不是今日这般枯槁吧?你外祖父极疼你,那时候我还记得你的手一点茧子都没有,可如今……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我一直病着,有些事,心有余而力不足,汤婆子对你的种种刁难,我亦是今日方知晓。”
“师傅,不怪你。”秦妙言怎么能看着师傅自责,她把手抽出来,努力笑着。
分明是她太懦弱。
“素言,师傅不瞒你,我时日无多,必须要离开广济了。我曾经答应过一位故人,不曾却有负她所托,如今只想着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来为她做最后的一点事。”
乍听师傅说了这么一句,秦妙言只觉得心跳漏了半拍。
从前,师傅的确跟她说过几次,只是她不知师傅的说的究竟是哪位故人,可是师傅如今身子都这样了,离开广济,她又该去哪里呢?
“师傅唯一放心不下下的,还是你。你是孤女,性子又十分柔弱,倘若日后嫁到傅家,又该怎么办呢?”
一想起这件事,玄朴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师傅,你不必担心我!”
秦妙言咬着唇,她没想到,临走之前,师傅还在想着她,可她不愿意成为师傅的累赘。
“师傅,我已经想通了。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我想要保护的人,我都不会再允许自己懦弱了……可是师傅,你的病现在都这样了,你真的,真的不能留下来吗?哪怕是养养病也好!”
秦妙言的眼神中带着十分的乞求,玄朴不忍看,她别过头去,缓了许久,才说道:“我的病,我自己清楚,治不好的。”
痨病,那个时代都治不好,更何况现在。
“我欠那位故人的,她对我大恩,我却没能真正救到她,我这数十年来苟且偷生,寝食难安!”
玄朴吐出一口浊气,眼睛盯着空中的虚幻。
“人有的时候,也不能只为了自己而活呀……”她喃喃说道。
秦妙言恍然,原来,原来师傅和她那么像。
从前,她从前何尝不是苟且偷生?
眼看着茯苓病死,她没有丝毫的办法,眼看着父母惨死的真相就在眼前,她却早已时日无多!
她尚有一次重活的机会,可是她的师傅呢?
秦妙言的手握了又握,松开,又紧紧的握起来。
这是师傅唯一的遗愿,于情,于理,她都不该加以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