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那个女孩,承俊有点意外。
她穿着黑色的高筒胶鞋与御寒加厚的工作服,那件灰蓝色的制服穿在她身上,显得极不合身。她粗壮壮地站在小巧的雪山脚下,像个走错了方向的通信电缆检查员。她依旧绑着头发,额角边散乱的碎发像蒲公英一样蓬松细软。
冰室中的温度一定非常低,她双颊泛着红晕。
玻璃幕墙被一排桅栏挡住,桅栏外挤满了游客。孩子们大都站在最前边,家长的目光多数定在自己孩子身上,看企鹅的是因为他们都拽着自己的孩子。年轻的情侣挤在边上,女孩好像被旁边的大叔碰了一下,女孩的男朋友不太高兴,他拖着自己的女朋友走了。第一排的人分散一下,就会有新的一簇人立刻补上去,承俊始终站在最后边,反正他个子高,无所谓。
承俊感觉自己的腿被什么东西轻轻划了一下。他撇过头,看见一对年轻的母子正站在自己身旁。小男孩胳膊底下夹着一只大大的的海豚公仔,样式与承俊在车中捡到的那只一模一样,只是海豚身上没有套着游泳圈,个头也更大。就是这只公仔支棱着的尾巴蹭了承俊。
小男孩总是想往前挤,男孩的母亲就拽着他。这个年轻女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背包,那背包敞着口,一只布偶北极熊的脑袋探在外边。女人丧着脸,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仿佛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已经翻越了万水千山。
在那小家伙不懈的努力下,他还是硬挤到了最前边,男孩的母亲不愿放手,也被动地跟着自己的孩子钻进人群之中。
女孩的手上戴着橡胶手套,她抬起手,用手腕抹了下额头上散乱的头发,她今天束了个低垂的马尾,一大截辫子扫在背后。女孩小心翼翼地打开保温箱,开始了她笨拙的投喂工作。至少承俊是这么认为的。她的动作并不连贯。不是说给企鹅上菜是件多么繁琐的细致活。
只是照她这个姿态与速度,她可能要在那冰天雪地的地方呆上更多时间。
人群中不时传来欢笑,人们看上去都很开心。 承俊往外退了几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二十几分钟。他看着那个女孩从保温箱里拣鱼,再一条一条的分发给凑在她身边的企鹅。企鹅的品种很多,它们高矮胖瘦,有的模样上存在明显差异,有的则非常细微,需要用心观察。女孩有时候会停下手里的动作,她扒拉着企鹅的翅膀去检查带在它们身上的号码牌。食物是定量的,不能反复投喂同一只。但总有些家伙格外贪心。它们狼吞虎咽,然后又赶紧往前凑。而有的企鹅胆子特别大,会用力去啄她手上的鱼,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手都会像弹簧一样往后缩一下,然后再向前。这时,有个白眼圈的小家伙憨憨地绕到女孩身后,它快速地跳进了保温箱。女孩赶忙用手驱赶它。但那个小白眼圈一点不厚道,竟然咋呼着翅膀扇她。她左躲右躲,另有几个胆子大的,借着这个空档,往前靠,她又开始挥舞着手臂驱赶它们上前。场面一度失控,人们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她真傻。
承俊转过身,离开了那片区域。
从企鹅冰室里出来,是下午四点半。距离闭馆还有一个小时。我褪下厚重的御寒制服,稍微舒缓了一会,便赶紧跑去了更衣室。
从冬天到夏天,我只用了十五分钟。
小剧场的下午场已经全部结束,偌大的场地空荡荡的。
“薇儿!”
我转过身,看见Peter穿着潜泳服站在自己身后。他和我同一年入职,也是名驯养员。
“过来看Vara吗?”Peter脸上笑嘻嘻的。
“是啊。它今天胃口怎么样?吃的多吗?”
Peter笑着点点头,“一如既往的好~呃..对了,薇儿,你晚上有时间吗?”
“怎么?又想约米娜出去?”
Peter腼腆着点点头。
“那你就去问她啊,你老找我干什么~”
米娜是个麻利的南方姑娘,也是名驯养员,刚招进馆里的时候没多久,我就感觉Peter可能对米娜有意思。Peter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男孩子,不善言辞,脾气又闷。
两个人是同事,一周七天,有六天要在一起相处。我要等待对方渐渐发掘我的好。
我认为Peter可能是这么想的,我没有向他求证过。
“反正你也是个光棍,与其自己回家吃狗粮,不如大家凑在一起吃火锅~”Peter悠悠道。
“反正这次我不帮你。”
“你今天真有事啊?”
“对啊~我约了人。”
......
“行了,行了,一会如果在更衣室碰到,我就问问她。”
小剧场每天有两场表演,上午和下午各做一场,周末会加演一场。每场四十五分钟。其余时间我们都在做训导练习,以及配合着完成一些团体训练。我的搭档是一只三岁大的宽吻海豚,取名Vara。Vara出生在海洋救护繁育中心,从自然规律来讲,它已经不能算是海洋里的原住民。
我一直觉得上天对它并不公平,因为它从没去过辽阔的海洋,那片真正孕育它的地方。
临近驯养池,我把步子放的很轻,但脚下的拖鞋会带到水,潜在水中的Vara很快发觉了岸上的动静。
平静的水面,骤然被打破,由远至近,水面上露出一个灰溜溜的小圆顶。
Vara从水中探出头,它的鱼喙狭长,一张一合,发出独特的叫声。我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嘴,它立刻调皮的潜进水中,又忽然俯冲上来。它边叫着,边用鱼尾挑起大量的水花。我蹲在Vara身边,用手轻轻抚着它的脊背,它欢快地摆动着身子。
女孩子换衣服总是特别磨蹭。我坐在休息凳上翻手机,余光瞥见米娜依旧穿着内衣在那晃荡。她披散着头发,跟贞子一样。
“你晚上想吃什么?”
“一会问问Peter吧。”我头也不抬地说道。
“他这人,不用问,肯定吃什么都行。”
“Peter是比较随和。”
米娜不再搭腔,她正在慢悠悠地梳头发。
“薇儿,你看什么呢?”她忽然凑到我跟前,瞄了一眼我的手机。“交通事故赔偿案例?怎么?你那事还没处理完?你不是说对方打算私了嘛。”
“我就随便看看。你快点,Peter还在外边等着呢。我可饿了!”我赶忙合上手机,岔开话题。
这件事不论谁问起来,我都是轻描淡写的。因为根本没法细说。
我看着米娜把绑的很漂亮的丸子头拆了两次,又绑了两次,她背着身对我说:“歪吗?”
“不歪。”
“正吗?”
“够正。”
“够松弛吗?”
“挺好的。”
米娜又对着更衣箱里的镜子左右照了照,才合上柜门。
我和米娜从员工通道出来却没看见Peter。给他发信息,他说他在大门口。我们本来也是要往那个方向走的。
Peter站在广场上的一个巨型海狮雕像旁,那下边是块阴凉。“Peter!”米娜冲Peter的背影喊了一句。 Peter没有反应,他歪着头,好像被什么事物吸引着。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米娜嘟囔了一句。
那海狮雕像正好挡住了我与米娜面向左边道路的视线。待我们俩慢慢走近,吸引Peter的那件事物也终于浮现在我眼前。
那是一辆银灰色的跑车。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我停下脚步,楞在原地。
不会是那个人吧?!
“你怎么了?薇儿?”米娜也停下来,她看看我,有些不解。
“呃?你们俩还挺快~”Peter也听见动静,他转回身,朝我们快步走过来。
“没什么。我想起我好像落了钥匙在柜子里,我得回去拿一趟。要不你俩先去地铁站等我~外边怪热的~”
“那我跟你一块儿回去吧~让Peter先走。”
“呃..不用了~不用了~你们先走,我一会就过去找你们~”
我正推脱不开的时候,那辆车的车门忽然打开,景承俊从驾驶室中钻出来。他像个折叠人一样把自己拉长。他望着我,嘴角弯了一下。他带上车门,朝我们三个走了过来。
“薇儿姐,你..认识这个人?”米娜压着嗓子问道。
“嗯!?不认识!”我一着慌,随口说道。
Peter转脸看向米娜,表情满满的内心戏,“你认识?”
“我怎么会认识!”米娜声音很小,语气很不耐烦。
景承俊走到我们面前。 “下班了。”他似问非问。
米娜和Peter都看向我。
我点点头,动作很机械。
“现在有时间吗?”
“薇儿?你不是说你不认识他吗?”米娜看看我,又看看景承俊,一脸疑惑。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景承俊眼神柔和地睨着我“是你说的?”
“不是我说的!”
米娜不可思议的看向我,Peter也一脸惊奇的望着我。我简直无处遁形。
我刚才一着急给说错了;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你;我当然认识你啊!我需要解释吗?我......
我的语言还真是苍白无力啊!
景承俊笑了一下,“也没什么。那晚的事,她可能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