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出了酒店门,没走几步天上就浇下瓢泼大雨来,他们只能用手护着头小跑着又回去了。
在酒店门口,古霍仰望着黑沉沉的天空,神情颓唐:“连老天都不想听我的歌吗?”
眼看着他进入了消极模式,米岐心想所谓艺术家果然都是这么伤春感秋、多愁善感的,不过就是下了一场阵雨,都能给自己加这么多戏。
放任艺术家消极下去是不行的,于是她想了想说,“又不是非要去公园。下雨也好,雨声这么大,正好把你的琴声盖住了。”
说着她拉着古霍走向角落,“这里应该不会有人投诉。”
古霍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过他没有提出异议。
“好了,这位先生,请开始你的表演吧。”
米岐做了一个夸张的请的姿势,仍然没能让古霍的心情看起来好一点。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随意拨动。
旋律相对轻快,还是他的一贯风格。节奏转换理所当然,所以听到第二段的时候,米岐就能随口哼出下一句的调子了。
她本无心,却极大的刺激到了古霍,吉他声戛然而止,米岐疑惑的看着他。
古霍低着头,手虚虚的搭在吉他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撩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长进?”
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沉闷。米岐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想象得出他现在应该是一脸不甘心的表情。
她努力想和古霍对视,尽管对方一直在试图躲避。
“我没有这么觉得,你自己也千万不要这么觉得。”她耐着性子,柔声细语。“这就是你的音乐风格,没有必要为了讨好金唱片奖的评委强行改变。而且那些评委就能代表全世界吗,他们说好就是好吗?你想想看罗高原出道三十多年,拿奖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但这并不妨碍他成为音乐教父,也不妨碍他获得听众的喜爱和支持。”
一味讨好评委口味,轻易改变音乐风格,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圈中有太多这样的先例,早TheLava出道几年的创作型歌手路成风,曾与古霍出入同一个音乐教室,两人算是同学,经常在一起讨论交流。
路成风被封为小清新鼻祖,因为轻快的旋律和文艺的歌词,获得了文艺青年的喜爱。出道第五年,连金唱片奖的提名都没拿到过。评委组中比较敢说的那位直言他写的全是矫揉造作的口水歌,作品本身毫无音乐性可言。
路成风几乎曲曲爆红,但是他也承认听他歌的那部分群体并无多少音乐素养,他们只是喜欢那些无病呻吟的歌词,以彰显自己遗世独立的形象。
其实他本人并不喜欢堆砌华丽辞藻,但是公司只会给他的曲安排这种词。另外他倾向内容更加丰富的编曲,而不是单调的和弦。但他的想法只是他的想法,公司的做法又是另外一回事事了。他的歌被包装成小清新畅销曲,他也无可奈何。
出道第六年,路成风与经济公司合约到期,并没有选择继续续约。他成立了自己的音乐工作室,决心创作完完全全的自己的作品。
自立门户的第一张专辑,销量惨遭滑铁卢。专业乐评人给出的评价两极分化,有人说他是浴火凤凰迸发出了新的生命;但也有人评判他既想做一些专业的东西,又舍不得把听众丢下。这种心态上的矛盾在音乐中体现的淋漓极致。
路成风背水一战,一心期盼在金唱片奖上摘金。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那年他依然连提名都没获得。评委组对其评价只有短短三个字:四不像。
听众已然流失,奖项又拿不到,真可谓得不偿失。金唱片奖典礼当天,路成风在工作室里现场直播。他随便写了一首RAP,痛骂金唱片奖,同时自嘲了一番。
结果这首写着玩的RAP居然大火,网友纷纷表示也许说唱才是他应该选择的音乐路线。
路成风迷茫了,他的规划全部都乱了。到底应该做怎么的音乐,当初他和公司解约的时候,他一心想得到金唱片奖的认同,结果却被全盘否定。重新走回以前的路线也不是不可以,但听众流失严重,而且他本人真的不想继续写口水歌。网友让他做说唱,但是说唱文化在国内严重水土不服,国产rapper们前仆后继,仍然无法改变说唱在国内是小众音乐的事实。
路成风后来再也没能写出大爆的歌,只能参加各种老歌新唱的音乐节目,重复唱着以前的老歌,现在已然是炒冷饭歌手的代表人物了。
昔日同窗的遭遇至今都使古霍心惊,这也是他不愿轻易尝试新曲风的原因。
你写了一些歌,听众认为这就是你的风格。他们听习惯了你的这种风格,他们想从你这里听到的就是你的风格,而不是别的什么风格。如果他们想要换个口味,自然会去听别的歌手。
你给了他们一些东西,他们用这些东西定义你。一旦你脱离定义,他们会认为这是欺骗和背叛。他们在你的身上追寻你,而你却想追寻不同的自己。
大众成就了艺术,却又限制了艺术。
古霍对此心知肚明。
路成风在最炙手可热的时候选择自立门户,古霍当时并不赞同他的决定。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在音乐教室里遇见,两个人站在窗户前。米黄色窗帘被风吹的鼓起,打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却浑然不觉。
风太大,路成风手里的烟明明灭灭。他以前是不抽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抽烟。
狠狠吸了一口烟,他对古霍说:“当你像我一样,无论写什么粉丝都只会说好听的时候,你就会突然发现其实他们只是一群骗子而已。因为有些歌根本就是垃圾,本来你已经把它丢掉了,但是公司为了凑数目硬把它捡起来了。”
古霍不知道该说什么。
“脱离了粉丝,我的音乐作品还能得到专业人士的认同吗?能得到普通大众的喜爱吗?”路成风的眼神变得迷茫起来:“出道那么多年,我一直活出粉丝打造的谎言世界里。借着合约到期的时机,我也是时候去了解外界的看法和态度了。”
当时的古霍以及TheLava还在三线艺人的边缘线上挣扎,那时候一心想要更多的粉丝,想要更进一步,自然无法对路成风的话感同身受。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TheLava已然晋升为准一线男团,他也能体会路成风当时的心情。出道这么多年,他需要业内最具权威性的奖来证明自己,同时也要通过这个奖来捍卫自己在业界的地位。
想到这里,他重新打起精神来,继续拨动琴弦。
这次米岐学聪明了,屏息凝神,一动不动的站他旁边,生怕一个不小心又牵动这位艺术家敏感的神经。
暴雨如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这时暴雨中忽然出现了一把悠然自得的彩虹伞,米岐一直很想买一把彩虹伞,但现在持有的雨伞崭新结实,断然没有让它退役的理由。所以彩虹伞成为了她可遇不可求的白玫瑰,每次下雨时都能看见她在雨中露出痴迷贪婪的神情。彩虹伞越走越近,看样子伞的主人也是酒店宾客。
彩虹伞离米岐越老越近,近到她不好意思再继续盯着看。于是她的视线投向了茫茫大雨,出神的盯着在树下躲雨的小猫咪。
“hi。”
一道沙哑的男声唤起了她的注意力,原来和她打招呼的竟是古霍对门的邻居、那个脏辫大哥。而且米岐还发现他正是彩虹伞的主人,这么多的巧合碰在一起,她相信这一定是缘分在作祟,接下来估计会有好事发生。
至于是什么好事,她就算不出来了。
“hi。”她笑了一下。
古霍还在弹吉他,对外界的事情不闻不问。
男人用带着口音的英语问米岐:“这个男孩是你的男朋友吗?”
米岐也用带着口音的英语回答:“不,他是我的老板。”
男人点点头,绿色的眼睛盯着古霍,好像对他很感兴趣。“你的老板是一名歌手?”
“算是吧。”米岐回答。
“他现在弹奏的是他自己写的歌?”
“是的。”
男人安静了下来,抱着胳膊歪着脑袋,安心做一名听众。
米岐送了一口气,心想这男人要是再不闭嘴她就说不下去了。她的英语只比她的三脚猫日语好那么一丢丢,刚才的几句交谈已经耗费了她毕生的功力,再多一句她恐怕就要当场口吐白沫了。
大约五分钟后,男人走向古霍,友好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并让他把吉他借自己用一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米岐和古霍目瞪口呆,男人漫不经心的随便撩拨着琴弦,竟然是古霍一直在弹的曲子。最可怕的是,他不是简单的在复制,他加入了自己的元素,虽然只改动了几个音符,但呈现出来的效果大为不同。
如果是古霍写的歌是一条平滑流畅的直线,那么现在则变成了一条曲线。直线固然简洁明了,但缺少变化,未免太过无聊。
而曲线就不一样了,曲线多变灵活。
在滑到下一个音符之前,米岐猜不出它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调调,但一旦进入到下一个音符,米岐觉得对,就应该是这个调调。
她和古霍面面相觑,看来这是遇到大神了。
一曲终了,男人把吉他还给古霍,并且很大方的说:“你可以拿去用。”
古霍大喜过望,连谢谢都忘了说。抱着吉他一遍又一遍的弹奏,脸上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
眼看男人就要离去,还算理智的米岐急忙问他:“请问您的名字是——?”
如果歌曲要正式发表,为了免去不必要的官司和麻烦,作曲人那栏必须得有他的名字。
男人笑着摆摆手,“这是上帝的杰作,你可以署名耶和华。”
说着男人就走了。
米岐品味着他说的话,心想这作风也真是够老外的。
古霍得到高人指点,仿佛茅塞顿开,又把曲子整体改了一遍。只是曲子改好了,词的部份就更伤脑筋了。作曲、编舞、编曲,这些他都在行,唯独写词,他无论如何也搞不定。
米岐暗自观察他的表情,怎么才高兴了一小会儿,又急的抓耳挠腮了。
“又怎么了,曲子不是很好吗,我敢保证,这首一定爆火。”
古霍愁眉苦脸的,“曲子当然好,可再好的曲子,没有词儿也卖不出去。”
米岐知道古霍的曲一般都是交由森林填词的,而安德烈就负责当音乐录影带的男主角。他反正别的优点没有,颜值和演技还是吊打一票流量的。
“不一直都是森林给你写词的吗,等回去了你去找他呗。”
古霍说:“我等不及了。”说完之后,他意有所指的看向米岐。
米岐满头黑线:“你不是想说你现在就想回国吧?”
古霍也清楚自己的要求不太合理,所以小心翼翼点了点头。
米岐有一股想要提刀砍人的冲动,他们来日本这才几天啊,而且又因为古霍这个戏精,一会闹肚子一会儿又要搞创作,根本就没好好出去玩过。现在说回国就回国,她是绝对不愿意的。
但她不愿意也不说出来,毕竟这趟出来所有开支都记在古霍头上,他当然有随时终止旅游的权利。而且她也能理解他那种急切的心情,艺术家嘛,为了自己的作品总是很热血很不顾一切的。
米岐眼珠子转了转,很快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好主意。
“不就是作词嘛,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森林一个人会写字。”她冲着古霍一挑眉:“这事儿交给我,今晚熬夜给你整一篇小作文出来。”
古霍当然是深深的怀疑:“你行不行啊你。”
“怎么不行,我高中时作文好着呢。虽然语文老师没有鉴赏能力,老是给我打低分,但我从来没瞧不起他,也没怪过他。”
“好好好,那你就写吧,写出来我看看,不行还是得回国找木头。”古霍暂且信她一次,反正也没有损失不是。
这天米岐中午饭都没吃,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写作文。晚饭倒是出来吃了,只是食欲不振的样子,吃了两口就把刀叉搁下了。
“艺术使人颓废。”她气若游丝的对古霍说:“还是劳动人民好,劳动人民健康、积极。”
吃完饭后她重新把自己关起来,点着一盏橘黄色的台灯夜战。
大概是凌晨一点多钟,古霍刚要入睡,忽然房门响了,透过猫眼一看,来人竟是米岐。
米岐两只眼睛布满红血丝,眼底下泛青,她径直走到古霍房里,一屁股坐在地毯上,然后面无表情的冲着人家招手。
古霍把门关好,坐在了她对面。
米岐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A4纸,黑色的签字笔密密麻麻的书写着她的心血。
古霍把纸铺在地毯上,低下头去阅读。
米岐掩嘴打了个哈欠,目光呆滞的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忽然她被古霍抱了个满怀,还没来得及脸红,古霍就把她松开了。
抓着米岐的肩膀,古霍满脸惊喜的说:“你可真是全身都是宝!”
米岐被他气的困意都没了,啪啪打掉他的两只脏蹄子,没好气的说:“看样子是通过了?”
“百分百通过!”古霍很亢奋。
“那我们可以继续在日本玩了?”
“我真是小瞧你了,你的文笔真不错。”
“明天去迪斯尼乐园怎么样?”
“你哪来的灵感,能写出这么多废话。”
......两人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古霍持续处于兴奋状态,米岐本来很困的,但好像有点被他高涨的情绪传染,后来也没那么困了。
“作词人你就写你自己的名字吧。”她对古霍说。
“为什么?”古霍不解:“你又不是间谍,用得着隐瞒身份吗?”
米岐挠挠乱发,十分臭屁的说:“万一有手贱的歌迷朋友上网搜我的名字,结果发现我是个大美女,那我不就红了吗,你知道我又不想红。”
古霍说:“那我也不能把你的劳动果实占为己有。”
“呵,还挺有职业道德。”
“这样吧,作词人就写匿名。”古霍拍板决定:“作曲人的话,既然那位外国雷锋做好事不留名,那么就只写我的名字。”
米岐比了一个OK的手势,接着慢吞吞的起身,看意思是准备回房睡觉了。古霍好像忽然陷入了沉思,没发现她这边的动静。
“米岐。”古霍忽然叫住了她。
他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叫她,所以米岐感受到了不寻常。她停下脚步,朝古霍看过去。
古霍的目光注视着她,眼神诚恳又悲伤:“作词人可以写别人的名字吗?”
米岐心下了然,但是并没有点破:“好啊,只要不是违法犯罪分子就行。”
古霍露出感激的笑容。
米岐不动声色的追问:“你说的别人是谁?”
“一个老朋友,现在不在了。”古霍很寂寞的笑了笑,“歌词的内容让我想起了他。”
米岐表示理解,本身这些文字,也是她写给过世亲人的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