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州的天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显得苍黄枯槁,有气无力,一如这座青澜交界的小镇——鸿雁镇,行人稀少,冷冷清清,风呜呜的吹着,有细碎的黄沙夹在风里不知飘向何方,有退下来换防的伤兵说那是从青州对抗异族的前线飘来的,里面有战死将士归家的魂魄。街边老树上停留的秃毛鸟都耷拉着个脑袋,偶尔发出几声嘶哑的鸣叫,向树下凝望的孩子宣示着自己的领地。
“三丫,别瞅鸟啦,来客人啦!赶紧招呼着!”李老板尖利的嗓音惊走了树上的野鸟,也打断了练辰的思绪。练,人族唯一的王朝大兖朝国姓,皇室贵族及少数功勋彪炳的将军才能被赐予的姓氏,辰,北辰的辰,大兖朝国教,信众遍及九州各地,与这两个字沾上的都是非富即贵,端的是贵不可言。然兖朝祖制,皇室成员名字不可见“辰”字,相应的像是达成某种默契,北辰历代教主及长老等核心人物称号中亦不可用个“练”字。民间为表尊敬也断没有用这二字当名讳的,像三丫这样同时兼具“练”“辰”二字的真正是绝无仅有,不说后无来者,也应是前无古人了。
可世事就是如此莫名奇妙,一个家境平凡的小生意人李小二,十二年前,一个平常的早上,如平常一样的打着哈欠没精打采的推开店门,看到的就是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婴儿咬着手指睡着,脖子上用红绳儿套着一块团云玉锁,上面就用星文刻着这么两个他看不懂的字。
也许是前夜的烧酒昏了头,也许是膝下无子想给自己的下半辈子找个依靠,总之,看在孩子襁褓底下那四两足赤金锭的份上——毕竟这可是够平常小老百姓家安稳过一辈子都有余了——孤苦一生的李小二收养了这个孩子,并且米汤大棒糙面馒头把他养大,要不然就不会有如今的三丫,也不会有如今的李老板。
至于为什么练辰成了三丫,这或许只能归功于李老板那颗整天只知道算账喝酒并时不时调戏调戏隔壁杨寡妇的惫懒糊涂心。而我们的主角练辰或者说三丫也是到八岁的时候才从一位途经这座边陲小镇的落魄风水先生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名字,他还记得当时那个邋里邋遢疯疯癫癫的算命先生,看到自己费了老牛鼻子劲儿从李老板枕头底下偷出来的玉锁时的神色,可以说是震惊的,还记得那风水先生颤抖着双手,以和他老迈的身体不相配的速度,一把夺过三丫手中的玉锁仔细端详,仿佛因为见到什么稀世珍宝而激动得无以复加的样子,而之所以三丫没有掏出藏在背后的烧火棍儿,也是看在这老头抢到东西没有第一时间逃跑而是仰天大哭紧接着大笑,到后来又哭又笑口中还念叨着什么“苍天有眼”“神教庇佑”的胡话的份儿上,毕竟他的烧火棍子是用来打贼而不是欺负一个疯疯癫癫的糟老头子的,尤其是当这个老头子可能还是方圆百里之内唯一认识玉锁上奇怪文字的人的时候。
说实话,三丫有种感觉,这也许是自己这辈子唯一知道自己身世或者起码知道自己本名的机会,从记事起他已经因为三丫这个名字被隔壁的王六、马三儿笑了好几年了,他是真的恨透了“三丫”这个名字,毕竟他怎么说也是个带把儿的,怎么能用“三丫”这么个女孩儿名字?
然而激动过后,老者立马安静下来,对三丫瞪眼直视,仿佛要把三丫的样子刻在眼底,又像是想说什么重大的事,但紧皱的眉头又出卖了他挣扎的内心,而我们八岁的主角儿是看不出来什么的,顶多就是觉得这老头儿是不是吃他给的用来交换“指点迷津”的隔夜烧鸡吃坏了肚子?
最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老人双手扶着三丫的肩膀,正色道:“孩子,你的名字叫练辰,这玉锁上就是用星文刻的“练辰”二字,你那父亲还真是……算了,现在告诉你太多也未必是好事”仰头看了看澜州苍黄的天,就仿佛苍天会给他答案,又沉吟片刻,转而说道:“孩子,你可愿随我离开这儿?”
突如其来的信息把三丫砸了个跟头,他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想知道自己的名字,起码以后不会再被小伙伴嘲笑自己是个小娘子,没想到这名字的背后却带着许多他所意想不到的事,他的名字,他的身世,他的父亲,因为这块玉锁,因为这个路过的游方道士算命先生,突然有了将要真相大白的一天,正如在他过去昏昏沉沉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八年灰暗生活里投入了一道刺眼的光,照亮了他的内心。
他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样的事,不知道是该激动,高兴还是痛哭流涕,或者三者皆有?但他有种感觉他不属于这里,不属于鸿雁镇,虽然他和这个老人认识还不到一天,虽然他们一共说的话都不超过十句,虽然这老者的这件破破烂烂脏兮兮的白袍看起来来路不正,但这并不妨碍他信任这个老人,在这个糟老头子的眼里有种叫真诚的东西,甚至还带着一点慈祥和怜惜。
于是鬼使神差的,他听到自己说:“愿意”。老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却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再次确认道:“这块玉锁真是你的?”三丫就觉得有些生气,想我三丫在鸿雁镇孩子里也算是一霸,敢笑话我的都被我揍得哭爹喊娘,咱犯得着骗你一个糟老头子吗?
刚想说点什么,呛这老头儿几句,却突然看到眼前的老人神色一变,原本佝偻的身躯突然挺直了起来,甚至变得伟岸高大,凛然不可侵犯起来,一股天地之势强压下来,本来风声呜呜,黄沙飞扬的街道立马安静了下来,路边的大黄狗也停止了吐舌头的动作,这股威势就好像能静止时间一般。幸而三丫本人并没有感到丝毫的压力,但又感觉就这样无视这个老人有点对不起他,最后只有故作轻松说道:“当然是我的,老板说我一出生就戴在脖子上的”。刚一说完,老者身上的气势也消失了,刚才那个伟岸高大的身影忽然不见,又变成了那个佝偻着身子的糟老头子。
老人眼里满满的惊讶,随之眼中又透出一丝了然,得到这样的答案,老人没有再多问,也没有进客栈跟李老板深谈的意思,只是拍了拍练辰的肩膀说:“你且在此等候老夫,少则三月,多则一年,老夫必来此地接你去中州”。说着把玉锁郑重地交还练辰,并叮嘱道:“此玉锁万不可再轻易示人,你要好好保管,也不要轻易告诉别人你的名字,切记切记。”说完老者转身就走,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练辰也只能呆呆的目送老人佝偻的背影离去,是老人身上那种毅然决然的气势感染了他,等到他想起要问自己父亲是谁的时候,老人已经消失在街道尽头,如同不曾来过。
从那以后练辰每天偷闲的时候,都会到客栈门口的老树下看着街道的西边儿,老者离开的方向,那是往青州去的路,或者想想老人定下的一年之约还算不算数,毕竟从那以后已经过去四年了,他却再也没见过那老者佝偻的身影,兴许是把他给忘了吧,毕竟一个北方偏远小镇穷山恶水出身的小子,怎么敢奢望中州帝都的繁华呢?。
“哎~三丫!回魂了,我说你这小兔崽子整天在这老树底下磨蹭什么?还不招待客人去?”见老板又喊了一次,还拿着竹条奔过来,三丫只得中断今日的“功课”,一溜烟儿的窜回客栈,顺便打眼望了望门口站着的所谓客人。
迎面是个中年文士,素衣白衫,头戴纶巾,旁边站着个面蒙轻纱的小姑娘,绿衣如碧,看起来像是一对父女,这样一对素雅的组合在南方不算少见,可到了北方却是很稀有的了,毕竟北方粗豪,在血与火之中是容不得半点文雅的了。他们并没有直接进门,而是转头看着这幅掌柜追打店小二的有趣景象。
三丫也只能一边冲他们做个鬼脸,一边从他们身边的门缝里侧身钻过去,先一步在门内站好,摆出一副店小二式的标准讨好的笑容,弯腰鞠躬手上做了个请的动作,顺便对着那个小姑娘眨眨眼,感谢她刚刚仗义相助,给自己让出条道儿来,好让自己躲过一劫。毕竟在北方像这么养眼柔弱的姑娘实属少见,虽然蒙了轻纱,但一点都不妨碍别人欣赏她的美丽,还平添了几分神秘的美感,弯弯的柳眉如远山青黛,杏仁儿似的双眸如两颗晨星,水汪汪的,仿佛连这干涸的北地都要被湿润了似的,裸露在外的肌肤像是能掐出水来,白白嫩嫩,不管怎么说,应该都比隔壁家的胖妞儿那一脸雀斑好看,胖妞其实并不胖,还时时帮着三丫用石头丢那些敢于嘲笑他是小娘子的人,毕竟三丫长得太清秀了,用胖妞的话说,三丫就是她黄家内定的小媳妇儿,谁敢笑他就是跟她胖妞过不去。虽然为胖妞肯帮他出头感到高兴,但三丫心里还是不能接受胖妞那一脸雀斑的,要他做胖妞的小媳妇儿那更是不行的。想到这儿,再看看这一身绿萝裙装的小姑娘,就觉得她越发的好看了,甚至隐隐的带着一丝仙气,虽然心里嘀咕这样的人怎么会来这边陲小镇喝西北风,但该有的招待却是半点不敢怠慢的,否则李老板的竹条又该和自己的屁股“亲密接触”了,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把这对父女往靠窗的座儿上引。李老板见练辰如此乖巧倒也顺势丢下了竹条,不再理会。
这时却听那姑娘一边偷偷的笑着,一边悄声对那文士说了句:“爹,难道这就是范长老说的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