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明下了飞机,取了车子,到酒店稍事安顿,问清了咖啡屋的地址,就急忙驾车赶来。
他们约好了四点见面。
弘明选了一张靠窗的桌子,要了一杯咖啡,呷一口,看看手表,还有二十分钟呢。平生第一次,他觉得二十分钟是这么长的时间。他迫不及待地想看见小敏,又期盼,又紧张,那个他在心里珍藏了这么多年的美丽女孩,现在到底是什么样了?
透过玻璃窗,他看着走向门口的人,都不是,都不是。有一个漂亮女郎走进来,他仔细地看,迟疑着这是不是她。女郎买了咖啡甜点,坐在他不远处,毫无顾盼之意,那么应该不是了,再说,她看上去太光鲜亮丽,干脆利落,有点洞穿世事,什么都不在乎的意思。他记忆中的小敏不是这样的。
他呷一口咖啡,再转头看窗外,静静地等。
一个少女慢慢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注意力在一瞬间被牢牢抓住,他的目光忍不住追随着她,暗暗地喝彩,多么美丽的女孩子!虽然身材还单薄得楚楚可怜,一头长发却已乌黑丰盈,衬得她小小的脸儿梨花一样洁白剔透。她穿了一件朴素的灰色小翻领对襟毛衣外套,一条半旧的黑长裤,脚上是一双休闲淑女款黑皮鞋,整个人干净得像刚被清泉水洗过。他惊讶地看着那她,暗暗地想,“现在很少看见这样的女孩子了”,这正是他当年见到小敏时的感觉,他意识到了,心里忽然莫名地有点惭愧。
这少女身上有一种东西深深地打动了他,她看起来又孤独又忧伤。
“人们怎么你了,可怜的姑娘?”他忍不住默念。
女子已经走到了咖啡屋门前。这种年龄,还不可以喝咖啡吧?弘明好奇地想。
她推门进来了,向屋里四顾一下,然后低头看看手表。
弘明全身的血忽然都涌上了头顶,他眼都不敢眨一下地看着她。
她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是回头,走到角落里的一个座位旁坐下。服务生向她走过去,一定是问她想要点什么。她说了句什么,服务生就走开了。
弘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终于注意到他了。
她的脸色好像忽然又苍白了一层,她的目光被弘明的注视牢牢锁住。
弘明的心从来不曾跳得这么厉害,"不,不会吧,不可能吧,”可是,那是她的眼睛,没错,他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他几乎是没有意识地站起来,僵硬地走过来,伸出手,“你是小敏吗?”
那女子看着他,迟疑了一下,不自然地摇头,轻声说:“我不是。”然后她站起来,不再看他,向门口就走。他愣了一下,马上跟了出来。
她知道他在跟着她,走了一会儿,她终于撑不下去,转过身来。他也停止脚步。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心里都知道彼此是谁了。
弘明又问:“你是小敏吗?”
她迎着他的目光,抱歉地微笑,说:“我是。您是那先生?”
弘明暗暗地把手心的冷汗在擦在衣襟上,也微笑起来,“你肯定你是简小敏,不是简小敏的女儿吗?”
是她,没错,她的微笑依然那么温柔又带点羞怯。她说,“我希望我是一棵树,可以长出年轮来让你鉴定。”
他摇头,“你比我十九年前看见你的时候看着还小。”
她看看他。对女人来讲,有比这更动听的话吗?
显然是有的,因为他又接着说,“我可没奉承你,我只讲实话。”
她带了几分欢喜,微笑着说:“你真会说话。”
他瞬间放松下来,像老熟人一样质问她:“那你刚才干嘛说你不是简小敏?”
她现出愧色,“对不起,那先生,我刚才忽然紧张了,我觉得我其实不应该来见你。”
弘明惊讶:“为什么呢?”
小敏迟疑一下,“你这么好,我这么平常。”
弘明作洗耳状,“什么话!”他随即问她:“你怎么这么瘦啊?”
她轻笑:“瘦好呀,时髦呀。”
那不是时髦的瘦,那是心碎的瘦。弘明看着她,始终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小敏,我请你吃饭,好吗?”
等两人在酒店的餐厅里坐下,小敏略有点不安地看着面前的菜单,抬头对弘明说,“那先生,”
“弘明,”弘明纠正她。“我们是一个地方长大的,太客气了就不真诚了。”
小敏微笑,“好,弘明,我知道你很有钱,可是我想自己付帐,不然我会非常不安。这里的东西太贵了,我只能点最便宜的,请你别笑话我。”
弘明注视着她的眼睛,“小敏,你知道我从前只不过是个野孩子,即使是随便在个小馆子吃碗面,我也会心满意足。我请你来这不是炫富,我只想找个干净又安静的地方跟你聊聊天,我觉得这地方还算勉强配得上你。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请你,好不容易找到你了,请你成全我。”他又加一句:“肯帮助别人完成他们的心愿是一大美德。”
小敏被他说得略显不安,“弘明,你太客气了,”随即微笑点头:“那么多谢你。”
等着上菜的工夫,弘明问:“你爸爸去世了?”他不想回避这话题,他想分担她的痛苦。
小敏轻轻点头,“快十年了。”
弘明问:“是生病吗?”
小敏有点勉强,可是弘明耐心等她说。最后,她终于说:“我上大学那年,家里没有人再照顾他了,医生让他去住院,”她垂了眼帘,“对,就是疯人院。”
弘明安静地看着她,“后来呢?”
她说:“我每年放假回家都去看他。”她凄然地笑,“所以,人人都放假回家去玩,但我去疯人院。再后来,”她眼里有了泪光,“我毕业后,把他接回来,本想好好照顾他,可是,回来没多久,他从走廊楼梯上摔下去,摔坏了腿,好久不能下床。我问他怎么摔的,他说听到楼下有人叫他。那本来该是一个警钟,”她低了一下头,继续又讲,“可是我却没有意识到。后来,有一天夜里,我正睡着,忽然听见他在房间里大声说话,我觉得不对,赶忙起来敲他的门,可是来不及了,我听见好大的一声响,”她深深低下头,泪如泉涌。
弘明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她呜咽良久,说:“他从阳台上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