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叫宫女看茶,我就只是坐着,连眼神都不用给,香桃子就自动地上前伸手接过,就光放在案几上,一动也不动。
随手丢给马进宝一个副手使唤,没想到他近来做事还真是利索不少,不消我多吩咐,就跟我肚里的蛔虫似的,着实是把我的胃给养的无比滋润。
今早也是,膳房弄的早膳色香味一个没落下,我一个没控制住,就多吃了几片牡丹糕,放到这会儿闻闻茶香也就够了,喝就算了吧。
我怕皇后宫里的茶叶不称胃,回昭圣宫还得吐出来。
皇后今天没有化那个一言难尽的妆,小小的一张脸上薄施脂粉,连花钿和口脂都是同一款式的红,不艳不浓,合着她细长促狭的眉眼,反倒有种无端的迫近感,先别开口,光是拿眼角一撇,啧啧,那深度,那寒光,换做级别低些的妃嫔,包准立马就熬不住了。
留话,说的还是正事,皇后不介意我的态度如何不恭敬(也没的介意),只是就目前的邦交问题给我做了番比较浅显,但很有实际意义的交谈,大致就是上元节之后,抛去冗长的宫务和杂事不谈,紧跟着就要举办傅忌的千秋宴了。
千秋宴,乃庆贺帝王千秋,是国之大事;我一想到傅忌,心里就有那么一丝丝的甜蜜,当初我也没想到,他那样清孤内敛的脾气,生辰倒是生在了骄阳似火的夏季。如今只等倒春寒一过,妃嫔就可以换上更加轻薄的夏装,尽量把自己妆办的不出挑又得体,以便争取在傅忌面前刷个脸熟了。
但刷脸熟不是重点,重点是,千秋之际,邻国的使臣亦会前来祝贺。
听皇后的口气,好像这回来的就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礼官文官了,
人家骧国的侯爷亲自到场,就算贺表都不上,只带了礼物过来,那意义也不是一般的大。
再退一步说,万一人家礼物都不带,只带了辅城公主回来省亲呢?
这个问题就很大了。
都知道傅忌最忌讳公主当年被逼着出嫁的事,谁赶上去接这烫手山芋?
我不想接,皇后就更不想接了。
提防着皇后给我下套,我有一句没一句的应着,不轻易地把话说死,更不轻易地点头,什么都好说,也什么都不好说。
瞧我都这样了,那皇后也不是好糊弄的,她晓得我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彼此都没安什么好心,下套下不了,那就一遍遍地同我绕弯子,忽悠不成,那就明着忽悠,不接茬不要紧,她自有话可以说圆了。
几个回合交手下来,皇后不急不缓,眯起眼睛,全然遮住了眼中的锋刃,只剩笑眼弯弯,对着我亲切不已,干脆就是明说了。
她说:“李昭容性子温和,棉花似的,也跟着本宫节俭惯了,但千秋宴事关圣上,她这般的性子,怕是掌不住内省局那帮奴才们,本宫有心,可这身子骨也实在是为难,只怕之后少不得要贵妃妹妹多帮衬着些。”说完,就叫人绕过屏风进到里头,不一会儿就捧出了几个木盒子,不打开都知道,盒子里一定是值钱的好东西。
话都说到这份上,连礼都搭上了,我若是再不答应,皇后可真得急眼了。
“是,臣妾明白了。”我点头,不好明着说不想干,只好干巴巴地应承道:“圣上的事儿最要紧,臣妾自然要尽心尽力,皇后娘娘身子不好,合该多歇息着,凡事都有臣妾呢。”
皇后听了,大概是没想到我居然这么好说话,眼里有点惊讶。
但不管怎么说,有人肯跟她一起挑担子,而不是像李昭容那个草包一样躲在后头不出声,总的来说她还是满意了,于是点头含笑:“有妹妹一句话,本宫就放心了。”
回去的时候,香桃子手里捧着三两个的小木盒,有皇后刚才赏的碧玉钗一对、碧玉手钏一双,还有两颗核桃大小的夜明珠,我推脱了两回,皇后硬是要给,无奈只好收下了。
碧玉钗上头各雕了一对大雁,寓意比翼同飞,皇后这礼送的是大方,挑得成色和意头也好,拿来给嫦云当作添妆也将将够格,可我心里还是有点不爽。
皇后可真精,搬出傅忌和嫦云来压我,还顺手再送了我几支钗子,这就把宫务一并压到我身上了。
肯花这么多心思笼络我,可见这回的千秋宴,真是不好办啊.............
我一直不肯大包大揽地管宫务是有道理的,皇后对内一向抓的严,但严过头了,宫人换岗的几率就大,这时候就得我这个贵妃出来说好话,大的动作做不了,但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捉小放大,暗里保了不少人,在奴才堆里落了个好名声,正好和皇后明面上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换言之,我擅长做的是暗功夫,专往人的软肋和漏洞找地儿戳。
光明正大的使坏,我还真不敢,一怕手里的宫权多了,傅忌要对我不放心,二怕赶在嫦云和傅森定亲的这个当口答应下皇后一同协办千秋,傅忌疑心更重,从而危及我们吕家在朝中的地位。
我敢做的,顶多就是罚跪了。
国事傅忌从来没跟我说过,但架不住我有个和国相许了亲的妹妹,傅森和嫦云的婚事板上钉钉,将来必定就是一家人,隔着肚皮还贴着心,自然是有什么就说什么,像嫦云上回进宫就跟我提过,这几年收成不好,老天爷也不给脸,汝南和冀州隔一阵就得闹上一次蝗灾,要不就是旱灾;民生问题关乎国家根本,千秋宴要办,外头的民生也要办,每次一出事傅忌就急得慌,每每都要勒令底下人必须得尽快想出办法来,不然连吃口长寿面的心思都没有,
办法有是有,却偏生不能取其一,成国公人精一个,自然是晓得傅忌素来多疑,还有点说不上来的心软,指不定戳到哪根神经了,就要犯了妇人之仁的臭毛病;更巧的是,傅森这个聪明人和成国公那种老成世故的聪明根本不是一回事,他那人一点都听不得阴阳怪气的话,脾气一急就收不住自己,已经好几次当着傅忌的面和成国公吵得不可开交,回回都吵得大家一肚子气。
要说傅忌为什么一日比一日忧郁,多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成国公那个老冬瓜,就是太明白傅忌,太了解死对头傅森了,所以才故意借这次的蝗灾出来搅事,先是建议傅忌最好要开仓放粮,要不就先免了半年的赋税,好歹把南边的十二洲稳定了再说。
可成国公这话刚说出来不到三秒,傅森就开始跟成国公争执起来了,争来争取就一句话,放粮可以酌情放,赋税死都不能少,不然哪里来的钱去养兵,哪里来的钱去巩固边防,百姓的民心是要紧,但也不能不管将士们的死活,成国公不能老是操着文人的心,只顾着虚的东西。
末了,傅森可能是有点急了,所以口气就有点不大好。
至于他到底有没有当着傅忌的面,说成国公是个短视的老匹夫,那我就不知道了。
毕竟,我也不在场。
两个有头有脸的大臣一吵肯定是吵个没完的,话里话外,哪怕嫦云不说我也猜的到,肯定是哪哪儿都僭越,哪哪儿都合乎情理。
傅忌坐在龙椅上,哪怕不说话,心里也肯定会想,两边都是大爷,手握军政和朝政命脉,一个也不能得罪,得两边揉。
只不过憋屈了点。
傅森有道理,但是态度不好;成国公态度良好,然而道理都是歪道理。
不过最后促使傅忌拍板的还是成国公的一句话。
这句话不长,只有五个字。
他先是对着傅忌一躬到底,说了一通民为根本,军为外盾的老话,之后才转过来,对着傅森说,
“国相此言过甚,须知此非家事也。”
此非家事也。
这五个字之前从来没人说过,成国公这么一说,那效果一定是巨大的,立马就把傅森所有的话都给堵回去了。
他的确是姓傅,是先帝的亲儿子,脑袋上挂着皇子的名,肩上还担着国相的职,他管的事再大再有理,成国公都能给他一句话掰成家事。
你看,国相都伸手管着皇帝要管的事了。
傅忌听了能不忌惮?
居安思危是皇帝的事儿,底下的人再有什么能耐,再有什么抱负,也不能管这个。
可是不管,是眼睁睁地看着家国没落;管了,谁管谁就是乱臣贼子,操着皇帝该操的心,到头来都是一样的下场。
傅森没有被削权,监国的声望摆在那里,他依旧是国相,但傅忌显然也是没有要听他话的意思,成国公的确担得上老奸巨猾四个字,他猜中了傅忌的心思,做皇帝的最在乎自己的江山,其次就是自己的名声,都想着要流芳百世,不留骂名,开疆拓土那都是过去时了,先祖们都打得差不多了,南边有十二洲,北边有四个大洲,南边富饶,北边地处天险,傅忌若是想做个明君,那短时间内,就不能再兴兵戈了。
哪怕知道成国公提的几个建议都有或多或少的隐患,但傅忌咬咬牙,还是批了。
我虽然安坐后宫,可碍于我老爹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妹妹又是未来的豫王妃,我哪怕是个聋子,那耳朵里该听的不该听的也照样是一点没少;为了嫦云,也为了自己下半辈子的保障,我只有暗自劝服自己,尽量让自己往好的那处想,想傅忌就算再多疑,心里头总还是分得清是非,应该不会对国相傅森怎么样,吵归吵,但兄弟是兄弟,外人是外人,成国公一肚子的歪理,也不占理,说不准他还是默认傅森和自己一起操心的。
可是,万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