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上去皇帝像是坚持不住了,一个亲弟弟,又加上一个养母太后,偏偏跟自己都不是一条心,大臣都是人精,还有什么看不懂的,先是彻侯进来唱白脸,等说不下去时太后就抱着四皇子簇拥着进来嚷嚷着要讨说法,这打击要落在别人身上,这会儿脚都不一定能站住,天都塌了。
可是当皇帝的就得撑起那个架子,无论何时都不能倒,公孙嘉奥身形还立在那儿,只是说话就开始有了颤声,该说他从见着太后进来情绪就变得有些激进,什么皇家血脉,手足之情,真到了见分晓的那一刻,亲兄弟都尚且要明算账。
说到底邬太后的不训和彻侯的桀骜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时候就没必要再念着骨肉亲情这种话了。
娘家人的死不过是个导火的引子,她忍了那么些年,恨得都几乎忘了自己当初也是爱过他的,这么看来,倒是的确有恨的理由。
多年表面的平静终于也到了撕破脸的那一日,若说太后尚且恨得有因有果,可亲兄弟却陡然就到了反目的境况,却是没有一点道理了。
公孙嘉奥很明白,亲弟弟和太后各有各的意图,这会儿两下里都下了死手逼着他让位,含凉殿里处处皆是无形的压力,僵持的越久,越叫人无所遁形。
“当初黄底黑字儿写的清楚,太子即位,以承国祚。这会儿你们不一占理二不占名,拿什么要朕心甘情愿地禅位”他朝还在嬷嬷手里颠腾的四皇子看了眼,大有警告的意味:“朕不妨把之前的话再说一遍,如今事关国本,这会儿你们要掺和只管掺和,之后想再脱身可难,骑虎难下的道理大家都明白,这会儿识相地都退出去,朕还能既往不咎。”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也是最后一次他给旁人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皇帝自有他的考量,妇人之仁,不代表次次都好说话。
好言相劝,但一定没人听进去,都走到这一步,公孙刿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兄弟俩这些年还是头一回这么平视着对话,平日里总是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偶尔赐个座还得谢恩,这心里的落差究竟有多大,就只能问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得问他到底甘不甘心。
“怎么,才短短三年,就捺不住性子,敢明着动摇皇位么”用只有近身的人才听得清的声量,公孙嘉奥低声道:“咱们亲兄弟,就算闹到这一步,也都是亲兄弟。朕原本不想计较,可若是你再不让廷尉军撤下去,真闹到动兵见血,那就由不得你们了。”
公孙刿还是那四不着六的调调,也用同样的声量回敬道:“皇兄若是要给咱们定罪,也得正经给出个名目来,今儿臣弟不过是同太后一道入谏,哪就闹到大动干戈的地步,再者,您也别忘了”他且说且笑,可眼底笑意半分也无:“南下发兵的事儿还没个定论,咱们这儿闹得两败俱伤,叫外头见了多不像话..........”
公孙刿见事清楚,就是逼人退位也说的冠冕堂皇,直言道:“靖宫的人一向滑不留手,您初登基那会儿仅是留了道榆关给他,就叫那傅森翻了身,上回您派去的人最后怎么着了?还有咱们那堂弟兄公孙伏都怎么死的,臣弟不说,您心里也该明白。”
有些时候,从语气上头就能分辨出两人的不同,做哥哥的眼里揉不得沙子,有时候就要弟弟出面赔笑打台面,话说当初就是他把前头几个皇兄的消息偷偷泄了出去,哄的他们自相残杀,更惹得父王不喜连遭废黜,否则单靠太后在后宫使劲,这太子之位哪就这么稳当能坐下去。
公孙刿也不是真要逼死亲哥哥,可封侯拜相毕竟不是他的顶点,男人有时候就得跟自己较劲,窃钩者虽诛,然窃国者皆为侯,皇位就是一道魔咒,坐上去的人说皇帝是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可旁人没坐过,就总觉得他上去铁定会和旁人不一样,总以为自己才是天命所归,定能开出个太平盛世。
多少人有野心,可多数人却连野心都敢没露出来,就死了。
公孙刿也有,可他不拖延,一待自己万事齐备,立刻就要付诸行动。
这会儿气势上总算是分出了胜负,皇帝再厉害,也抵不过太后和彻侯两张嘴,他们三个人说的话大多都是有隐喻的,不说破,但是彼此心领神会。
毕竟都捏着老底呢,真要掀出来,没一个能跑的了。
皇帝不知跟彻侯说了什么,公孙刿的面色就开始透着不对劲,从太后那角度看过去,就是两人定在那儿,谁都不肯退让一步,皇帝的脸色实在不能说好看,另一边的脸也是嬉笑里透着计算,彼此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朝臣还堵在含凉殿等着看结果,再这么论下去何时才到个头。
不成、不能再拖下去了!
“哀家当了十四年太后,议不得国事,那咱们就来论论家事”太后急性看不过眼,打断了他们两个,紧跟着大手一摆,身边嬷嬷就抱着四皇子上了前:“成国公一案,前朝后宫都瞧的真真儿,叫积年的老臣被无辜牵连,后宫里头也闹不安生,见天就有被牵连的跑到干寿宫前头跪着哭,这是一。”邬太后到底是长辈,说出来的东西还是有一定分量,在骧国遗老面前还是底气颇足,道:“后又听信贵妃谗言广开国库,闹着要重修琉璃殿,这是二。”里头大意翻来覆去就一句,他这皇帝当的,桩桩件件哪样都不叫人信服。
“太后说的是,臣弟等,不过是想请圣上禅位,并无旁的心思”权臣都有一张巧嘴,黑白颠倒不在话下,公孙刿从容向后退了半步,可就是这样,也与皇帝不过半步之遥,只是恭敬道:”依臣弟看,大皇子生母出身低微,处事也挂不住手脚,倒不如四皇子聪明机慧,得您钟爱,想来有太后和诸位老臣的辅佐,待幼主亲政之时,定能还上京一派清平气象。”
还一派清平,一派胡言还差不多。
看公孙嘉奥青着脸不说话,公孙刿似是觉得稳操胜券了,原以为昭圣宫那儿会出乱子,可吕嫦云的果真是一刻也没停顿,乖乖的就把孩子交到太后手上,这么配合的实在少见。
一看就知还念着豫王。
心中开怀,只差最后一步,当下便要吩咐御前的人进来研磨,邬太后也带了点私心,这时候也不忘道:“吕氏德不配位,横行无忌,留待这么个的祸-水在宫中,四皇子即便登位,又如何能服众............”
女人心就是狠,想要的不想要的一向分的明明白白,去母留子是出好计,可不到时候,没必要这会儿就拿璟贵妃开刀,公孙刿只看了太后一眼,并没有接茬。
可回过头,御前的刘大监悄声立在角落,一点捧墨开卷的意思也没有,平日的几个秉笔也跟木头似的矗在原地,仅是低头,就算拿刀子架上去,肯定也不带皱一下眉头。
哦,他忘了,御前的人向来跟皇帝一条心,不好轻易收服,这会儿瞧着皇帝无话可说了,也跟着不言不语。
尤其是刘大监,他伺候公孙嘉奥多年,忠心的程度也是奇高,见众人的目光都到了自个儿身上,更是不紧不慢,只扑通一跪,接着就开始边磕头边哭,哭皇帝的不容易,哭先王不在跟前,瞧不见今日彻侯连同太后逼宫的把戏。
太后被关了这么多年,今朝总算扬眉吐气,也不忌讳多唱黑脸,瞧皇帝的样,被逼到这个份上,他却硬扛着不发一言,这实在不是他的脾气。
她心里发慌,慌的甚至毫无道理,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放肆!”刘大监哭的都喘不上气,还想说什么,却邬太后尖声制止了,吃斋念佛的人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这么中气十足,声音着实是大,朝臣闻之一凛,也叫四皇子哭的更厉害。
“眼下众臣皆在场,有你一个老太监说话的份么!”邬太后听着四皇子和刘大监的哭声心烦,心中郁气大盛,若不是心知留着这孩子就是最好的把柄,这会儿真恨不得活撕了他们。
“.................”
见廷尉还是不动,太后愈发的疾言厉色,说罢看向廷尉里头领班的统领,大声呵斥道:“人呢!站那儿的都是死人么,还不快把这满口胡言的阉竖拿下!”
廷尉军闻言欲动,统领观了一眼主子的反应,见公孙刿也撇过脸去,似是默认了,便不再犹豫,回身彻底抽出刀来。
不光是礼部尚书,这会儿是个人都怕,廷尉对上御前的赤甲军,谁死谁生不知道,万一刀剑无眼,把他们都给劈了怎么办。
就是这一触即发,要动真格的时候;
一直站在人群正中,始终没任何表示的公孙嘉奥,突然就冷不丁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