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后悔了么?”嫦云背对着我,看镜中的我在给她梳头,一下一下,轻声道:“............就这么进了宫,什么都没带走,一点儿都不后悔么?”
她神色认真,还不依不饶地问了两遍,问我到底后不后悔。
强颜欢笑累死个人,可到这会儿也还是要维持住面子上的波澜,心都千疮百孔了,也还是要咬牙走下去,不能回头
这就跟傅忌离开我那日一样,无声无息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眼里,心里。我在侯府西辕门前驻足良久,末了什么都没有带走,连人也没见,就这么走了。
嫦云问我,我也答不上来,跟公孙刿的一段就从一只脚踏出侯府的那刻起烟消云散,分不清是真情,亦或是假意,可到底是有感情的。
可有情又怎样,能当饭吃么。
我不好明着骗她,也不能违心地说没有,便只是摇摇头,又故作嬉笑道:“不是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乐得一身轻来看你,也同他彻底撇清干系了,这样不好么?”
嫦云对着镜子叹气:“也不是不好,就是我心里不安定,总以为姐姐陪着我,咱们俩在一块儿能够踏实,可谁知兜兜转转,我和你想要的却倒了个个儿,过得都不快活。”
我知道她说的是封后一事,等封后大典一过,她和公孙嘉奥就等于盖了签戳了印,生死同穴,做的是真正的一世夫妻,旁人就是再眼热气恼,照样是毫无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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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位子,如果可以的话,其实原本该是我的。
如果公孙刿那日夺了皇位,这个位子一定会是我的。
可惜凡事最忌讳就是‘如果’。
可惜了。
“其实彻侯对姐姐也很好”嫦云伸手拿了对小金锁往耳朵上戴,似有些感慨道:“有件事我一放着直没说,其实姐姐打从干寿宫回来那天起,我这儿就没断过药材,且都是治伤醒神的好药,想也知道是谁偷偷送进来的。”
“这事儿也不能全怪他,得怨我”我苦笑道:“要不是我得罪了成妃和太后,也不会出那后来一档子事儿,上赶着倒贴一个太监算什么呢,从哪儿看都是一场笑话,还累的你面上无光,我自己虽想的开,可也差点闹的没脸见人,所以干脆去了丘祢,没想到还能等到傅忌。”
我跟嫦云说起丘祢山上的日子,才是前年回来的,到如今真真恍如隔世,说起来都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不论怎么,男人靠不住,总还是有亲妹子可以坐着说说话,我不无羡慕的对嫦云道:“公孙嘉奥是真心的吧,我料他也是,不然好端端的作什么单选了你,看那万松雪有儿有女,她等了十来年都轮不上,偏生你一来就轮上了,这就是命。”
邓夫子说过的,一切都是命。
嫦云听罢,静默了会儿,才轻轻点了头:“也许吧............”
谁都有不得已,也有说不出口的心事。她虽不幸,却也是幸运的,直到今日都不知自家姐姐和皇帝的勾当,当初她和彻侯谋划着要掀起内乱,扯进了无辜的四皇子,又扯进了太后,可最后却轻易地被扼杀在摇篮里,这里头的曲折是非太多,除非是亲近的人,否则不可能知晓的那样清楚。
可吕嫦云就是心里隐隐有种猜测,也从没想过要把这句话问出来,眼下只要姐姐人回来就行,她已经这样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吧,何必要事事都寻个答案,把时间都浪费在无意义的争吵,无意义的拌嘴上,多浪费啊。
我摸着嫦云的一头好头发,看她的脸还是那样光滑细致,心道这是羡慕不来的,有些女人的美根本无需借助外物,就只是安静地占了个地方,就是遍生光彩,何须用脂粉这类俗物去做点缀。
“司针局的动作真快,我看再改两回,那身凤袍就该成了,到时候你记得提前穿给我瞧瞧”我很享受和嫦云单独呆在一起的时刻,就是地方换了,以前是自个的闺房,现在换了昭圣宫,更巧的是昭圣宫还是当初傅忌赐给我的。
世事变幻,有些东西却怎么也换不走,仿佛是一道轮回。
“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估计到时候我是没福气第一眼看你穿上的”我笑道:“过几天我找三福嬷嬷们去学几句,到时给你开脸梳头,咱们吕家终于要出皇后了,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估计这会儿就得叉着腰,把鼻子朝天放,顶好全天下都晓得他闺女做皇后了,往后皇帝都低头得喊他岳丈。”
“我是没机会啦,来年指不定还得上丘祢给傅忌整整坟茔,他说他希望死后能躺在温暖的地方,最好有山有水人烟罕至,我答应过的,要给他种满玉妆花来着..........”我唠叨着,满是自己这么多年悟出的箴言和废话,只恨不得一股脑儿地通通倒给嫦云:“你看我,到现在都没忘了他,这辈子估计也忘不了了。女人嘛~往后跟了谁就是谁家的,至于外头的事儿,让他们男人自己争去,好日子难得,就该好好过下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是操心地快生出白头发了,可嫦云却听不进,闻言只是摇头笑:“姐姐说的都是歪理,我不听。”
不听........不听就算了=_=
我念在嫦云是个积年的病号,这会儿也不跟她计较。
说起来我跟她的观点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复国大计真要那么容易,傅森也不会拖到这时候也不出面,归根结底,嫦云还是被保护的太好,不知道外头乱起来能乱成什么样,说好听点是血流成河,难听点就是人间炼狱,向来皇朝更迭,帝王更位都是踏着一条血路上去,尸骨堆的都成山了,后书上也不过是一笔带过,连个碑铭都没资格立。
要我说,何苦管外头怎么想呢,自己过得好才是最要紧的,虚名可以慢慢挣回来,可把心弄丢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但这嫦云听不进,任是我磨破嘴皮子也没用。
我深知嫦云的脾气,早就无话可说了。
观念无法苟同,索性两头都不在意,并没有为此发生争吵,我和嫦云就是这点好,认准了一条道,就是走到黑也算自己的,是好是坏不要紧,输赢也无所谓,总之最后全都一力承担,谁问都不反悔。
瑞雪开宴,一切太平,我给嫦云换了绛红斓边裙,又看她缓缓入席,与万松雪一左一右居于皇帝身边,来前嫦云还服了药,胃口差的厉害,还有小宫人不长眼睛的,上来还要斟酒,被我瞪了一眼,委委屈屈地退了下去,从嫦云身边绕过去的时候还差点把酒盏翻到她身上,幸好嫦云眼快,还伸手扶了一把,那半大不大的宫人才没像前头吴美人那样一跤摔下去。
宴会上,嫦云几乎连筷子都没动过,酒不喝菜不吃,只是喝了两口汤羹,姿态何等的高傲。
就这样拿脸子作乔,圣上居然还时不时地转头慰问,可见贵妃的地位早已超然众人,然而没奈何,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心尖上的人比不得,旁人再多也不过是蒲草一缕,璟贵妃能出门都已经算给面子了,只是略坐了坐,就说自己身体不适,宴上的摆夷舞姬刚一曲舞毕,她就起身告退了。
“这样不太好吧”我搀着她发愁道:“你才呆多久就回来了,估摸着再过半个时辰公孙嘉奥还得来看看你,这不是明摆着不给朝臣面子,不给他那堆小老婆们面子吗。”
嫦云却安慰我说没关系:“他知道我的,我向来不耐烦这样的场合,昨日已经叫人拿了卷寒梅去岁图送去了含凉殿,就当是赔罪了。”说完她又捏捏我的手,瞧着格外乖巧:“姐姐,那药好苦,我一气灌了下去,可到这会儿嘴里还是尝不出滋味,不如叫小橘子去熬些黄米粥来吧。”
原先我还担心她胃口不好,什么都吃不下,现在知道饿了,那就可以放心了,我于是点头:“行啊,宴上大鱼大肉看了就腻味,我去小厨房看看,别弄什么清粥白菜了,我给你炖碗白糖燕窝来,你吃了补补力气。”
这么多年了,我还是那个风风火火的脾气,说做就做,不等嫦云拉着我再说些什么,转头便往外去了。
内殿里本就人少,这下姐姐一走,就彻底没了人。
没人好,做什么都没人看见,吕嫦云从小袖里拈出一张薄纸,是方才那个倒酒的宫女趁人不觉时偷偷塞到她手里的。
她把纸条摊开,仔细地看过,看得极快。
昭圣宫里点了小火炉,专是用来烧开水的,无根水泡茶最好,吕嫦云收了许多梅花上的雪水和晨露,这会儿紫砂壶里正好烧开了,嘟噜噜冒泡,她此刻无意再泡什么贡春银针,只是信手将那字条丢进了底下炉子里,不一会儿就烧的干干净净,再没有了踪迹。
谁也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