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了,该有的不该有的,该交的都一一有了交代,剩下可以做的实在不多,仿佛这几年的不甘与喜乐都在这一刻得到解脱。
成全傅森,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
和公孙嘉奥明里暗里有了这样多的纠缠,吕嫦云忽然有些庆幸,她想自己这一辈子的恨没有恨到极致,可爱也拼尽了全力,临了都放下了,终于还有一件事是可以随自己的心思来的,比如翁主早早地安排了接应的人和马车,她完全可以离开这里,去平阳,哪里都可以,说不定傅森出于愧疚,会许诺她更多的东西,比如为她们吕家正名,比如后位。
可是这些很重要吗?
吕嫦云都不稀罕了。
她选择在最后一刻跟随自己的心走,选择跨过朝天门。
她选择和自己最爱的人在一起。
虽然那样精致,那样漂亮的凤袍也占了一部分私心,可她的确是自己走进了含凉殿,没有任何人逼-迫,只是她这么想了,所以就这么做了。
就是公孙嘉奥如今对她只有恨,她也没所谓。
这时候就不必说什么了吧;
反正她这会儿说自己在那日夜里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可能他也不会信了吧。
没关系,就算输了也没关系,靖宫不过是物归原主,傅家的天下在豫王手中依然可以传承,虽然公孙嘉奥什么都没了,可还有她。
她可以陪他到最后,这样的诚意肯定够了;
姐姐大谈贵妃经的时候,说只要女人足够痴缠,男人总是会心软的,这是真理。
反正公孙嘉奥那样喜欢她,甚至是他一直都这样爱她,只要他看见她的诚意,就一定会原谅自己的。
吕嫦云毫无心理负担,像以前无数次一样,直直地对上他眼睛。
外头果真是吵翻天,大臣交头接耳没有成效,皇帝都不在了,自己不打算,接下来更没活路,也是凑对了时候,封后大典百官列位,文武出席,从正面说是给帝后作见证,山呼万岁千岁时排场大点儿,可从反面角度来,这妥妥的就是一网打尽,清算都不用点名了,真是时来运转,天助豫王。
吵得这么厉害,里头的人自然也听见了,公孙嘉奥沉着气,没有多少思考的时间,他在思考自己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她不死,他不能释然。
死了,他更不能释然。
这是一个死局,非死不得还。
男人的目光透着森森死气,吕嫦云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不知该怎么应承他,公孙嘉奥这个人她是最了解的,索性这时候也豁出去了,她只是有一样事儿要在死前说个分明,不然她怕自己不能瞑目,两个人到死都不明白彼此的情谊,多可怜。
心在不在跟人在不在是两回事,吕嫦云艰涩地叹了叹:“你要怪我,我无话可说,只那一晚说的话,我句句是真。”
她神色凄清,竭力想让他相信,那神色仿佛是在说你最后再信我一回吧,一回也好。
曾经名满上京的二小姐何时像这样低过头,从来没有。
本来手一直放在膝盖上,放的好好地,这会儿随着话一出口,她的左手也就慢慢地抬了起来,只起来了一点点,吕嫦云看着公孙嘉奥的脸,似乎下意识地就想朝前抓住什么,可他和她面对面,咫尺的距离,最终收获的却只有徒劳。
卑微的恳求,可惜公孙嘉奥见了却无动于衷,皇帝有皇帝的骄傲,就算兵临城下,只要没耗尽最后一点兵力,那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吩咐了御前的人谁离开都不许阻拦后,公孙嘉奥便这么走出含凉殿。
至少在这一刻他还是皇帝。
皇帝恨,豫王也恨,这两人在睥睨天下,执掌江山这个伟大的立场上神交已久,如今是时候了,总是免不了这样的一战,不全是为了女人,万里江山多好,好的叫人执迷不悟,两人都深信自己才是那条真龙。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宫里的消息平时没有那么闭塞,得益于平阳翁主与南翮有意在那儿混淆视听,靖宫的势力无声无息地就渗透进宫内的角角落落,不得不说这是皇帝太过自傲,才如此大意。
外头侯府得知消息时已经晚了,封后大典突然就成了修罗地狱,大皇子动作算快的,早早便赶去与常清一同在永庆门应敌,然而公孙刿管不得这么多,这会儿没人说他私自领兵入宫是大逆不道了,逃命都不一定能逃得出去,怎么还会有人管那个。
然而,就在他进宫的那一刻,同样的火光又自含凉殿冲天而起,恰如当年,恰如当日。
灼红了眼,也烧尽了希望。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炽烈的光震慑,手中的剑方才还穿过别人的胸膛,开了刃,饱了血,却在此刻几乎都要拿不稳;
公孙刿心如擂鼓,仿佛此刻整个人都被一块巨大的铜鼓撞击,那股冲击力瞬间便能将他击垮,毫无还手之力;
这样的场景他见过,就是他带兵围剿傅忌的那天;
那日的琉璃殿的火光,鲜血浸透了宫墙地缝,傅森决绝地从高台跃下,一切都是那样残酷,残酷且恢弘。
有部下在混乱中大喊,公孙刿一身浴血,在一片肃杀之中握紧刀柄,牙关紧紧,好似眨眼之间便用尽了所有力气,于原地咆哮着:“都随我去含凉殿护驾!”
廷尉众人随着彻侯一路冲去,后宫也是慌乱一片,有人逃亡时途经琉璃殿忽闻得一声嘶嚎,是女人的声音,仿佛是自颐夫人的宫里,又仿佛是别的地方,不断间序,一声紧接一声,似哭似笑,凄厉的不忍细听。
那女人或许是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吧,喊得什么云的,可事到如今谁也顾不得了,人死如灯灭,她要是能把别人的命喊回来,那才算真本事。
一切都尘埃落定,厮杀的阵势摆开,贺缇骑大开大合,打前阵拔了头筹,算是把常清那一箭的仇给报了,回头看含凉殿已成火海一片,完全不用嫌晦气,只要豫王登基,一切大可以重来,损失个把宫殿算什么。
他自人群中撤了出去,去给豫王报信去了。
历来夺宫都是项体力活,尸体成堆,最后堆在一起再清出去,生死就在一瞬,说是地狱也不过如此了吧。
公孙嘉奥身上挂了不少新添的伤口,最后一刻了,他还是回到了开始的地方,含凉殿是天子之居,只是平日里就没有人气儿,这会儿人都没了,傅森的人也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这儿来,倒真是名副其实的安静。
他往里面走,红袍被鲜血加染,诡异中带着绮艳,没想到自己倒是和傅忌一个样,起于夺宫,又败于夺宫,这算不算殊途同归。
料想应该没人了,他吩咐过,谁离开都不准阻拦,或许她已经从正清门出去,或许已经上了外头的马车,或许她已经安全了,再不必违心的面对他。
公孙嘉奥突然便觉得他很可悲,在这场关于爱情的博弈中一败涂地,他厌恶过许多女人,也负过无数真心,到头来却被心爱之人背弃,这或许就是报应,老天爷从来都很公平。
可就算这样,他也连杀了她的勇气和决心都没有。
一丝都没有。
她还那样年轻,还有傅森许诺她的后半生荣光,史书不会像写她姐姐那样写她,她的才名和救国济世之举大可流芳百世,死了多不值。
所以他容许她离开,也只能离开,这是他的骄傲,自己的女人,施舍般的才肯让给第二个个人,因为不愿见她回到豫王身边,怕苟活着,也会日夜沉浸在满满的不甘之中,那就只有他死。
只有死了,才能结束这一切。
这可能是公孙嘉奥这辈子最后的仁慈。
他推开围房的门,多少年不挥刀,果然手生了不少,充其量也只是砍杀了豫王的几个小头目,好在不饿也不渴,只是没了想法,只想安静地坐着,与这座宫殿一同死去。
虚空的环境,人都快成虚无一个儿了,还在乎那些个吃喝么。
静坐了会子,他突然间发现少了什么,从衣襟里寻摸,半晌才摸出个东西,做的老旧了,染了血更是看不起原来颜色,只是看形状知道,是一块同心结。
但是少了对半的一块,可见世事总不能圆满。
正低头出神着,面前轻轻巧巧推过一盏茶来,一抬头,吕嫦云笑弯了眼睛,笑的真心实意,也跟着在他身边坐下:“我亲手泡的,可惜御前的人跑的急,贡春只剩了茶沫子,不知道还合不合你的胃口。”
公孙嘉奥一愣,想笑,却反而沉了嘴角,苦涩道:“我以为你会走。”
吕嫦云还是干脆地摇头,连借口都不肯多找一个,干脆道:“要留下给你泡茶,所以留着没走。”
于是公孙嘉奥不问了,他们都太了解对方,不管时间重回多少次,她的选择还是这样,多少次都会这样选,情义两难全,她对傅森有义,那理所当然的,她依然要留下,要把情留下。
这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