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里燃着微微的烛火,那是刚才傅忌带着我上来时顺手点上的。
这个时间点蜡烛有点多余,还没到时候,不过也挺好的,反正现在的天都不蓝了,火烧云的景象难得一见,天上地下都是一个色儿,红彤彤的,有些红的是花,有些红的是血,没分别。
敌人发兵相当的快速,靖国不能说没有反击,但是贵族子弟这么多年骨头松惯了,一时间还真是没什么反击的能力,再加上成国公暗箱操作,衷心的调出上京,不忠心的留在朝堂,是以国破的这天,几乎毫无来由的,铁骑就冲破了城门,并且那门还是被人授意,故意偷偷开了半扇。
是谁授意的,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是哪个老冬瓜了。
虽然出身将门,但我和嫦云一直被保护的很好,老爹上战场,我们在家里等他凯旋,祈祷他平安归来;等到他回来了,便又是功勋加身,吕家就这样一步步地跻身一等,位列三公。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杀戮,现在才有幸见到一回,明白了什么才叫残阳如血。
大厦倾颓,颓一回就够了,再多的也承受不起了。
时间不待人,一颗想退缩的心却始终是摇摆不定,一方面是舍不得自己就这么死了,另一方面,依旧是舍不得,舍不得让傅忌一个人。
我侧过脸,看向傅忌,傅忌也淡淡地看向我,他的眼睛太好看了,天生桃花眼的男人不是多情就是凉薄,但总有温情的时候,我怕我多看一眼,就会傻乎乎地留在原地,哪怕知道傅忌快要死了,死之前还想拉着我一起走,但我就是喜欢,喜欢他这双眼睛,喜欢他这个人。
我要是不陪着他,那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得有多难过啊........
看久了,几乎就要被傅忌的眼珠子给勾过去,幸好理智犹在,可以逼迫我冷静下来思考,脑子里不一会儿就是天人交战,理智和感情两相对垒,一会儿朝我自己倒,一会儿又朝傅忌那边倒,一直都没个定数;
好在,最后还是理智占了压倒性的胜利。
我和傅忌对视一眼,这次步调倒是很统一;
我们的眼中都没有别的东西,只有满满的不甘。
也是,当初进宫的时候歌舞升平,他是四海之主,我是一国贵妃,何曾想过会有这一日呢?
坦白的说,我是怕死的,很怕很怕,就算被冠上奸妃的名号我也认了,能多活几天谁不想多活几天,总之我是真的不想死;
从前听老爹的歪理听多了,我想着碎碎念说不定可以分散注意力,便不断地拣些我认为有意思的事情跟傅忌说,例如我和嫦云天差地别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府里上下的人逮都逮不住我,但凡我爬树上去了,嫦云就蹲底下给我把风、还有小时候我拿娘亲留下来的玛瑙簪子去撬核桃的壳,结果壳给砸飞了出去,正好砸到嫦云右眼上,以至于她到现在还是改不掉绣花绣多了,就忍不住要眯起眼睛的这个习惯........
我在傅忌身边努力维持着面上的镇定,尽管那镇定看着有些可笑,但傅忌没有戳穿,在他心里,仙仙做什么都带着一股生气,只要一点点养分就能存活。
不是没想过带着她一起,但傅忌转念一想;
或许,放手也不是不可以,
比起死去的她,他更希望她能活着。
但活着,可能也会更痛苦。
我不知傅忌心中所想,只是一味地觉得冷,本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没寻常男子那么高大,小小的身躯被雪白的狐裘裹的严严实实,高处不胜寒,我已经是寒上加寒,纵使面上镇定自若,可整个人却止不住的发抖,傅忌见状,便把我捏的紧紧地,仿佛是叫我不要害怕,也不必逃开,一切都有他在。
但傅忌的体温始终是微凉的,他的呼吸微凉,手也微凉,我还是控制不住地抖,脑海里早已是模糊一片。
初恋啊.....是挺特别的存在,在东宫的日子也很美好;
但是,我心里深处,真的愿意陪傅忌一道去死吗?
我这人吧,反应有的时候很快,有的时候慢的实在可以,兔子逼急了会咬人,人怕死怕的一定程度了,才会安慰自己死一点都不可怕;只有到了这时候,一个人最原本的样子才能彻底显现出来,傅忌以火自焚,与帝国共存亡,算是一个皇帝最后的归宿,此举值得敬佩,也甚有风骨。
可是我呢?我一个花季少女,花容月貌映玲珑,笑一笑天下人哪个不为我倾倒,有什么好东西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尝过,宫里的锦缎,彻夜的灯火,还有傅忌的宠爱,每一样单拎出来,都是最最离不得的,是我活在这世上除了自己以外,最放不下的东西。
我还没有活够,怎么就要去死了呢?
这个时候了,碎碎念还是有点意义的,我突然想到一句话,是邓夫子说的。
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从小到大看见我就是一张臭脸,但有一句话却说得很对,
他说:“此番入宫,要做的是太子的嫔御,其意义非同儿戏,招摇之余也切忌明哲保身,更不可寄情于圣上,望小姐好自为之。”
读过书的夫子说话就是高深,我那会儿还以为明哲保身就是我招惹她们她们再招惹回来,大家有来有回,不伤及根本就好了,总不过小打小闹而已。
却不想招摇的太过也不好,眼光只局限在了后宫里头,不晓得前朝后宫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不晓得原来惜命也是项美德,只是我懂得的太晚,这就要拿性命去领会了。
我老爹当年怀揣着鸡窝里出凤凰的美好夙愿,对我的入宫抱了很大的期许,但我皇后倒是做上了,不过眼下没封号没仪式,只有傅忌的口头保正,也不知道算不算夙愿达成。
其实把心一横,真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我真正怕的,是死之前的过程,还有死后的种种变化,再美丽的皮囊最终还是会化成一个布大的口袋,里面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腐朽的气息与内里腐烂的恶臭,再无生前半分美丽的模样。
腐朽的自己会是什么样,我光是脑补一下就有点恶心,感觉如果今天真的死在琉璃殿,虽说是陪着傅忌有始有终了,但我肯定死了都不能闭眼,气都能气的诈尸了,先不管报仇算账,半夜里把邓夫子吓厥过去就行。
我心里那个苦啊,到这会儿了,什么都晚了,干脆就直白的告诉自己,你丫就承认吧,就算在没进东宫前还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是个好人,可以说自己美的骄傲,傻的天真,可都进宫封了妃了,你再这么招人恨,那就是真的傻了。
我一直以为我很聪明,在宫里没有交好的妃嫔小姐妹也没关系,只要自己过得滋润就够了。
只是很蛋疼,这辈子我没当成个好女人,也没坏的烂了根,活了十八年,最后自己给自己下一个结论——美是真的美,骄傲是真的骄傲,还有傻也是真的傻。
唉,想我堂堂瑞贵妃,后宫里蹚过的浑水比我老爹行军打仗的次数都多,临死前都混的不伦不类,还不如那个跳河的刘采女呢,真的是很失败了。
一句话,身不由己啊............
天知道下辈子投胎会不会更惨,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所以不管是什么死法,都不值得推荐。
活着才有希望。
正伤感呢,傅忌却冷不丁地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下边兵器与皮肉之间的割裂声越来越明显,好像切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死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恍惚还有大火烧出的滚滚浓烟缓缓飘上来,傅忌到了最后关头,像是看出了我的软弱和退缩,也知道我并非不是真心,于是松开了手,面对着我,带着满足的笑意,开始往后退。
他也不舍得,不舍得带我走。
他的背后是那样浓烈的火光,苍白的脸第一次浮现出那样的神采,美的近乎妖;
一切都发生在咫尺之间。
在短暂又极度的惊讶之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落下来就是朦胧一片,想要撕扯着嗓子去喊傅忌,还想要伸手去拉他,却还是没有来得及。
傅忌嘴唇微动,看不清说了什么,只是从始至终都面对着我,眼中的温情和惊艳都一如当年,我初嫁他的那晚。
又是一阵彻骨的寒风袭来,将浓烟卷的更浓,我被呛的不住咳嗽,不管自己刚才匆匆忙忙的去拉傅忌而被绊倒的裙带,弯着身子,爬也要爬过去。
可惜,等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拿袖子把眼泪胡乱擦干净后再抬眼去寻,琉璃殿此刻已是空无一人,
除了我,除了这座宫殿。
什么都没了。
那个玉带拦腰,清姿如玉的傅忌,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