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傅并不答话,拿眼睛盯着李无忧,问道:“这天地如棋局,万民如棋子。我和郭老头都以为自己是那下棋的人,可是到头来才发现,蹦跶了大半辈子,终是跳不出那个棋盘。小子,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现在入这局,是想来做棋子,还是要做那下棋的人?”
李无忧摇摇头,抬眼看着老太傅,认真的说道:“何为棋子,何为下棋的人?我根本连棋局都懒得看,入什么局?”
老太傅似乎有些不相信,似乎又有些如释重负,还是好奇的接着问道:“那你近日所为是为何?”
李无忧面露无奈,叹息道:“不过是不忍见着民不聊生之景罢了!百姓何辜,要受此颠沛流离之苦,妻离子散之痛?”
老太傅端起酒杯,并不喝,只是拿在手上,有些玩味的说道:“智近妖魔的天公子,老丞相赵璞与大元帅申屠空的关门弟子,难道真会是个关心百姓疾苦,一心为万民谋福的仁人君子?”
说完将酒杯伸过来,与李无忧的碰了,一饮而尽道:“当浮一大白!”
李无忧也是举杯饮下,然后郑重的说道:“诚然!”
老太傅见李无忧说得如此郑重其事,奇道:“何以有此念?”
李无忧低声吟诉,也不知是说给老太傅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民贵君轻,社稷次之;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老太傅听罢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李无忧道:“你小子还会相信这样的屁话?这天下,从来都不是什么民贵君轻,一直都是强者的天下!”
李无忧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只是低声道:“真的如此吗?”
老太傅轻蔑道:“这天下五国要不是有镇国与驻守,都不知道被世家大派灭了多少回了,便是你们长乐山,号称天下第一书院,要不是那满院的宗师和你两位老师镇着,哼哼,这世上从来都是拳头大的就有理。”
李无忧的兴致忽然有些散淡,他轻轻看着指尖——那里有一道外人看不见的丝线缠绕。
天道之弦。
那弦音轻颤,有大道之音传出。那声音清晰的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并无错处,可是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老百姓在这世间,真的是无足轻重啊!
从丰水河畔道降仙湖,再到荒原小镇。多少百姓或流离失所,或困苦不堪。有的随遇而安,有的奋起反抗,可是,说实话,都并不能扑腾起多大的浪花。无论是官府还是世家,或者是那些个武林帮派,哪个不是高高在上。虽然据说北方的民乱愈演愈烈,颇有烽火燎原之势。可是李无忧明白,那些只不过是恰逢其会,再加上一些外国势力推波助澜。再是波澜壮阔,只要没有真正的高手坐镇,再大的民乱,也就是一茬一茬的韭菜,只看收割人的心情罢了。早晚随手可灭。
能灭越国者,只有其他四国。可是国灭之后的百姓又是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比现在又能苦多少?应该也是差不多少了吧。
既然国兴也罢,国灭也罢,百姓都是那般苦楚,那这样的国,这样的天下,于民何益!
仿佛感受到李无忧心中的情绪,手指间游离的丝线流转越来越快,大道之音震颤而生。李无忧迷离的眼神一瞬间清醒!
好险啊!这一刻李无忧庆幸无比,若不是手指间这根细线的纠缠,他可能便陷入迷障不能自拔。那样的话,他可能真的要下场,好好的做一回棋子了。
他抬头看看天,眼光透过虚空,心中默默起念:果然还是天道有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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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桌上的小炉,老太傅兴致勃勃的煮起菊花茶来。一边洗盏,一边乐滋滋的道:“正所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岱山。这菊花茶啊,清热去火,我们老年人脾胃不好,应该多喝,你们年轻人火气旺,才最是要喝的。”
李无忧看着气雾缥缈的茶汤,不经意的问道:“老太傅这菊花种的倒是用心啊。”
似乎问到了老太傅的痒处,他有些眉飞色舞的说道:“你还别说,这菊花老夫我算是种出经验来了,虽说菊花凌霜傲雪不畏严寒,可是有些啊,也是娇嫩的很。你想种出好菊,就得慢慢培育,要是没了好的性子,亏待了,明年你就甭想再见着它开花。”
说到这,老太傅喝一口茶,转口说道:“但有些菊花,它就是那霜打雨淋的命,你若待它富贵了,每每挡风遮雨,它反而死得快。你见厚厚的白霜压在枝叶上,可是等太阳一出来,它花朵儿开得更艳了。”
李无忧端起茶汤,眼睛不知是看着茶盏,还是茶盏对面的老太傅:“还真是历经风霜,老而弥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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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无忧并没有在老太傅的挽留下住下了,反而趁着秋日高照懒洋洋坐在车辕上离开。
老太傅看着远远离开的马车,轻叹道:“但愿你别来这局中啊!”
福伯看着车辕上坐在的李无忧,见他在秋日下有些睡意朦胧之态,不禁问道:“公子可是有些醉酒?可要去睡一会?”
李无忧靠着车厢的头轻轻摇了摇,半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哪有一点睡意?
他坐起身来,冷冷的说道:“看来老太傅也是不甘寂寞,要亲自下场,再入棋局了啊?”
赵三对这些事情全然不懂,一心只赶着自己的马车,对李无忧说的奇怪的话就当没听见一般。福伯倒是跟着赵璞久了,对时局知道一些,低声问道:“看来他是有心辅佐新帝了?就不知道他看中了哪位皇子?”
李无忧有些意兴阑珊,不愿意再谈这些,淡淡的道:“菊之野逸,却有富贵相伴,江湖路远,庙堂却近。看不破的终是看不破。”
说罢,他又是眯上了眼睛。
那一根大道之弦,在他身边缠绕,飞旋,震颤中的清音,如那万民的悲鸣,又如,天地的低泣,让李无忧总是忍不住想要去伸手抚慰,可是,他知道,那一切终是徒劳。
马车缓缓而去,在秋风中,慢慢拉长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