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送亲队伍再次行进时,气氛沉闷了许多。
磐龙卫仿佛是憋了一口气,可又好像,被打断了筋骨。
每个人都是无精打采的。
宇文升跪坐在车厢之中,身体笔直,任车厢摇晃毫不动摇。可惜,手中颤抖的茶杯出卖了他的心情。
当李无忧邀请他到车上坐坐的时候,他虽然受宠若惊,但也是坦然去了。
李无忧亲手泡了一杯茶,慢慢递过去,道:“你们这些军中人啊,要多喝茶,去去戾气。”
宇文升诚惶诚恐的伸手接了。正准备喝,下一句话让他差点把茶杯扔了。
“是谁让你害公主的?”
宇文升刚要辩解,李无忧又道:“你当知我是谁。”
砍过百八十个脑袋手都不会颤一下的宇文升,端着茶杯却有些端不住。
出京前,磐龙卫统领亲自找过他。
大统领的原话是:“我磐龙卫的名声是打出来的,不是巴结谁得来的。磐龙卫虽几经磨难,多少次站在全军覆没的边缘,可是我们没有低过头。今天,你要是把公主送到了韩国,我磐龙卫的脊梁也就断了。”
要出卖大统领吗?大统领对自己恩重如山。是他赏识,自己才能从边境小卒一步步升迁到京师磐龙卫统领将军。
而磐龙卫,那是自己的家,自己的根啊!
可是在这位面前,真的能什么都瞒得住吗?宇文升一时不知怎么办。
“喝茶,我既然问出,答案便是在我心里了。”李无忧看这么个硬汉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手足无措,安慰道。
“谢先生体谅。”宇文升低头说一句,然后将茶杯端起,沾唇点了一下。
轻轻放下茶杯,抱拳道:“谢先生茶,告辞。”
刚要起身,李无忧悠悠道:“我闻磐龙一息成阵,今日观来,似乎是谣传啊。”
宇文升身体一震,没有说话,一低头,出去了。
“老大,无忧先生没有为难你吧?”看到宇文升过来,几个副将围过来。
宇文升黑着脸不说话。
“不是无忧先生怪你没出手吧?我们可是磐龙卫,怎么好对手无寸铁的书生动手?”有人不解道。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宇文升双眼一瞪,咬着牙道:“先生问我,一息成阵是不是谣传。”
“额——”
众副将一脸尴尬。
当年,磐龙成阵,一息而成。可是护卫京师这么久之后,再好的军队也懒散了。
今日的三息阵成,在他们看来,已是了不起了,可是——
“明日起,辰时操练。老子就不信了,一息成阵很难吗?”宇文升骂骂咧咧的打马前去,留下众人相视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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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安县。
换过衣袍,头裹纱布的任安义缓步走到一位二十左右的年轻人面前,为难的躬身道:“殿下,安义无能,事情办砸了。”
那青年微微一笑,面容和蔼,伸手扶起他道:“任先生受累了。”
然后示意任安义坐下,安慰的说道:“先生深明大义,知国家安危面前,个人利益是小。今日先生高洁之举,他日必广传四方。”
青年虽身居高位,却能如此平易近人,让人如沐春风。
今天的这个局,本来就是任安义安排的,当时殿下没有反对。现在看来,自己虽然没有做到自己当时夸下的结果,可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看来自己这步棋是对了,不管怎么说,这位算是接纳自己了。
任安义面有得色,刚想露出个笑脸,却又牵动了眉心的伤口,咧着嘴皱着眉头,模样好不滑稽。
那青年忙安慰道:“先生有伤在身,还请回去休息。”
任安义站起来郑重道:“殿下雄才大略,高瞻远瞩。安义愿受殿下差遣。”
“好说,好说。先生先去养伤吧!”青年扶着任安义的手臂一路殷切的送出门去。
等任安义走远了,那青年的脸阴沉下来,低声说道:“真是蠢货一个。”
“若不是真蠢,又怎么会想到和天公子对面挑衅?”身后有人回应。
“天下第一聪明之人,老丞相和大元帅的关门弟子,长乐山上小先生,那是世人所能揣测的吗?”
青年看着远处京城的方向,半是自言自语,半是询问:“那李无忧真的如此可畏可怖?”
后面人的声音郑重而干脆:“九殿下,您可千万不可有轻视之心,无论是友是敌,都要一万分小心。”
青年回身道:“吕先生放心,连父皇都对他如此敬而远之,我又怎会不自量力,去与他为敌呢?”
那边的吕先生听到这话,才长出一口气。他真怕自家主子不知轻重,去挑战那李无忧。
那青年又道:“我的几位兄弟还在前路给我的妹妹准备惊喜呢,我是不是要去凑个热闹?”
吕先生说道:“殿下即已出手试探,便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现在静观其变即可,自然有人前来联盟。”
九殿下闻言,点点头。
不过半天时间。秦安士子阻道,李无忧一剑而退,大越雨瑶公主艳绝天下的消息已经从各个渠道传播了出去。
而此时的大越各地,关于这次和亲之事,已经谣言四起。
江湖中,更是有不少版本传来。有说这次和亲是假,天公子要带人剿灭东南匪患的;有说皇帝怕国朝动荡,让李无忧带着巨额财富前去请大韩出兵的;还有说这次和亲,是李无忧自己导演的一场戏。
消息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
但可以肯定的是,不过出京一天不到的时间,和亲队伍已经成了纷乱旋涡的源头。
各方势力纷纷将触角延伸到和亲队伍行进的方向。
一处颇为壮观的府宅之中,大皇子冷笑着看完侍从送来的信件,然后转手递给身边的洪老太傅。
洪太傅看完道:“让他们闹闹也好。”
大皇子不以为然的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孤的这些弟弟,个个都是眼高手低。”
“且看看李无忧到底是怎么想的吧。”洪太傅不置可否。
大皇子闻言道:“何出此言?”
在他看来,李无忧固然厉害,
太傅摇摇头,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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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队到得秦安县已是半下午了,考虑公主初次出远门,车马劳顿。李无忧安排在秦安驿馆休息一晚,明日再启程。
驿馆不大,专为往来官属歇息之用。此时秦安县那边早早得了消息,将驿馆都清了,送亲大队人马肯定是住不下的,但公主和李无忧等人都被安排在驿馆之中。
等一切安顿好了,天色已是将近黄昏。
那边侍从说公主要在附近散散心,李无忧让宇文升安排警戒后,带着草儿赶了过去。
驿馆不远处,是一片小湖泊。岸边建了小亭子,清幽雅致。
此时亭中只有三人,换了便服的公主凭栏远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的甚是入神。
洪紫妍正在抚琴,琴声悠远。
不只是四处巡逻的侍卫,便是那湖岸芦苇中的群鸟,仿佛也是为琴声所陶醉,落在零落的芦苇枝上,扭着头细细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
一曲终了,草儿拍着手叫到:“好好听啊!”
亭中三人忙转身行礼。
公主虽是皇女,可她记得那日晚宴,李无忧所坐的位置那是百官之首。所以对李无忧尊敬异常,哪怕他现在是要将她送入火坑。
“紫妍在先生面前献丑了。”洪紫妍很不好意思的低首说道。
“弹得不错,就是太悲切了些。”李无忧点评道。
“紫妍妹妹在京城可是大大有名的才女,好多器乐大家都说不如她,你怎么说她弹得不好?”杨月在旁边不忿的说道。她对李无忧是有怨气的,在她看来,李无忧完全有能力救他爹。可是最终李无忧虽说是算出手了,可那太迟了。
“姐姐不可莽撞,无忧先生才是真正的器乐大家。”洪紫妍赶紧阻止杨月。
草儿看向李无忧,好奇的问道:“哥哥也会弹那个吗?”
李无忧走到秦边,看着桌上的琴道:“琴还不错。”
说完,伸手在琴弦上一拂。
“嗡——”
震得芦苇丛中飞鸟一片。
“咚——咚——咚——”
琴声激越而起,不似古琴却如战鼓。
初时不觉得,一段音符之后,听到的人只觉不活动几下浑身难受,特别是不远处的那些磐龙卫,更是浑身发痒一般。
琴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永无止境。
岸边的芦苇“啪啪”作响,飞鸟疯狂拍打着那残断的苇叶。
远处,宇文升怒吼一声:“操练去!”带头疯跑起来。
不一会,跑步声,呼喝声与激昂的琴声汇成一片。
夕阳如血,幽静的小湖边,这时候没有了中原腹地小城边的安宁,却如塞外黄沙漫天的边疆战场一般。
琴声如潮,战鼓如雷。
“刺啦——”刺耳的指尖划过琴弦的声音,此时在那些疯狂奔跑的军士听来却宛如天籁,那声音就像长刀割断敌人喉咙带出的破风声。
“痛快!”有人喊。
“砍不尽的敌人头!”
“喝不完的杯中酒!”
“干!”
豪情万丈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李无忧手指一顿,按住颤抖的琴弦。说道:“天寒露重,姑娘家家的就不要在外面吹风了。”
说完,抱起草儿走出亭子。
“不要脱衣服,小心冻着。”
“哥哥的琴声好怪啊,草儿听了好热哦。”
亭中香汗淋淋的三人默默看着远去的身影。
洪紫妍手指轻抚着犹有余温的琴弦,口中喃喃道:“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一时,竟是痴了。